人與城

當年輕的小說家蔡東在深圳這座同樣年輕的城市居留下來時，她重新開啟了曾經一度中斷的寫作。很難說清到底是什么促使她在生活之余以小說為業，或許是深圳蓬勃的活力讓她感到有創造之可能，抑或是面對龐然大物一般的城市的無力感讓她覺得有傾訴之必要？不管怎么說，她在文字的世界里耐心地澆筑一磚一瓦，搭建一城一池，讓一個個人物走進她的世界，自如地生活起來，直到成為她血肉的一部分。是的，這過程如同上帝之創世，我雖然并未經歷過，但相信其中必有隱秘的快感，也有創造之后的空虛。當然，上帝并未向我們顯形，我們只能從凡人身上揣度上帝的模樣，就像現在，我只能從蔡東小說人物身上去懸想這位我并不熟悉的小說家一樣。

就像許多小說家會在不同的小說中使用同樣的情節一樣，在我看來，有的小說家筆下的人物，仿佛是小說家本人不同的分身。他們在不同的地方過著看上去形態迥異的生活，然而卻有著基本一致的靈魂，甚至，讀得多了，作為讀者的我們基本上能預測小說人物對某一事件該如何應對。不，這不是毛病，或許，這樣的人，這樣的主題，就是小說家情之所在。他拿起筆來，無非是為了抵達在他心中盤旋已久的景象。那么，對于蔡東來說，她至為鐘愛的是這樣一群人——他們大抵有著光鮮的衣著，無憂的生活，也許可以用中產階級為他們命名，但是他們的內心顯然與深圳這座熱氣騰騰的城市并不合拍，只有他們內心知道，其實他們早就放棄了對所謂成功的向往，閑適地、有情有調地活著成為他們生活的目的，似乎有幾分為生活而生活的意思，然而，他們的內心真的接受這一切了嗎？或者說，生活允許他們這樣活著嗎？

《無岸》里的柳萍就非常典型。從外面看上去，她頗為自己的生活自得——“在這一座永不匱乏的夢幻之城里，她每個周末都外出購物，高興時買東西，不高興了還買東西。她熟悉各種品牌追求生活品質，頸上白金鏈子松松地掛個碧玉墜兒，手腕上一圈綠瑩瑩的翡翠鐲子。”這是物質上的。精神上的也不缺。“書案上永遠擺著一類書，李漁的《閑情偶寄》。袁枚的《隨園食單》，文震亨的《長物志》，王世襄的《錦灰堆》，才字數，生活禪，性情，寫意，玩樂的雅興，瑣碎的情趣，輕靈地過渡著現實和詩意。”這似乎讓人艷羨。然而，只有柳萍自己才清楚，這種對生活品質的追求其實是以對某種所謂成功的生活的放棄得來的。假如有一只攝影鏡頭，假如這只鏡頭從柳萍的居家內部轉移到職場，我們就會發現，其實柳萍的生活遠談不上輝煌。在柳萍任教的學校里，就有“社科雙姝”的存在，昭示了另外一種人生路徑。她們是成功者，是柳萍暗暗羨慕的對象，至少在柳萍壯盛時期，給自己規劃的未來是“社科雙姝”式的，而不是現在柳萍這樣的。那么，在哪條道路上出了岔子？蔡東沒有明說，只是含蓄地說，“過了幾年知己知彼了，便自覺地、懂事地退出了評優評先的行列，至少還剩個姿態”。“知己知彼”“知”的是什么？實力上的差異？換句話說，當柳萍在競爭中處于劣勢時，不得不選擇了往后退的姿態。看似自主的選擇，其實全部來自不得已。

像柳萍這樣失去了努力的心勁兒的還有《木蘭辭》里的陳江流。陳江流的“后退”緣于創作能量的消失。他不能像他夢想地那樣成為優秀的畫家，于是，他索l生放棄了繪畫，因為他擔心被評價為“一個沒有天賦但頗為勤奮的美術教師”。

張亭軒是《凈塵山》里的配角，與柳萍、陳江流也是一路。作為音樂教師的他與陳江流一樣無法在藝術中尋找到安慰，毅然決然地宣布了辭職，從此過上了無所事事虛度光陰的日子。如果說柳萍將生活的藝術當作逃避真實生活的屏風，那么，張亭軒的“屏風”是“攻柳體、習花鳥”。

蔡東對這一類人的生活哲學概括得十分精準一“她軟弱善良，又缺乏斗志和勇氣，多年來過著一種消極自保的生活，秉承著能繞行就不直走的哲學。”怎么說呢？如果用世俗的標準，這一類人大概都是失敗者吧，正如楊慶祥所指出的那樣，“他們的失敗并不僅僅在于他們在現實面前退步，更在于內心世界的潰敗，他們完全不能堅持內心的法則去生活，相對于世俗的成功而言，這是更大的失敗”。這些年來，失敗者已經成了小說中十分顯豁的形象。不過，小說家對待“失敗者”的態度并不一樣。比如格非，顯然賦予了“失敗者”以崇高的文學的價值，他說，“文學就是失敗者的事業，失敗是文學的前提。過去，我們會賦予失敗者其他的價值，司馬遷在《報任安書》里列舉的失敗者被賦予了很高的地位。今天失敗者是徹底的失敗，被看作是恥辱的標志。一個人勇于做一個失敗者是很了不起的。這不是悲觀，恰恰是勇氣”。相比之下，蔡東要實際得多，她看到了生活對于“失敗者”的侵襲。

對于柳萍來說，在想象中為自己構建的理想生活突然露出真實的棱角是收到女兒的入學通知書。這直接宣告了柳萍生活的失敗。起初，我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柳萍心疼女兒，不愿意讓她面對干軍萬馬中的一條路，何至于要讓自己失敗的人生作為全部獻祭，讓女兒泅渡過河。我甚至認為，蔡東是有些小題大做了，這個核，貌似撐不起失敗這個主題。只有接二連三地在蔡東的小說中辨認出柳萍們的面貌之后，有那么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柳萍們其實在內心深處早就承認了自己的失敗，他們對這個事實心知肚明，所以，擊倒他們的，也許就是那么一根稻草。畢竟，營造出來的生活的幻象是如此不堪一擊。所以，在《木蘭辭》中，陳江流和李燕都無比欣賞邵琴，在他們看來，“她極具社交智慧，于取悅、攀附、獻媚、鉆營之外獨樹一幟。她掌握了‘虛名可以實用’的全部精髓，藝術的包裝，閨秀的風范，最小的人格犧牲，最實在的收益。陳江流想做而未做的，做了也未必成功的，在她那兒，都實現了”。其實，豈止是他們，幾乎蔡東小說里的所有失敗者都羨慕這樣的人。所有的失敗者都在喃喃自語，“功名利祿那條路，才是滋補理想的唯一的正途”。

失敗者的心聲，叫人凜然而驚。在蔡東的小說里，原來每一個出世的人，都深藏著人世的夢想。通過否定之否定，這個時代的價值觀呼之欲出。原來，我們這個時代，給失敗者所留出的空間真心不大。他們不過是在自欺欺人與粉飾太平中遙遙地呼應這個時代。同為80后的小說家馬小淘也有一個短篇，叫《章某某》。與蔡東的小說人物一徑往后退不同，章某某是一個執意要通過奮斗改變人生的人，然而，她的奮斗落在“我們”眼里，簡直就是個笑話。在小說的結尾，這個因為不斷改名字而沒有了自己的名字的姑娘最終精神分裂了。這是今天的小說家們共同感受到的現實—成功學甚囂塵上，沿著時代所指引的成功學的道路前進，最后瘋了；被成功擊退的那些人，心里更是要多犧惶有多犧惶，那一點子可憐的自我早就煙消云散了。

然而，我始終摸不透蔡東的態度。在《木蘭辭》里，她似乎也有些贊賞邵琴來。甚至將李燕的改變看作可喜的進步，認為是女人而不是男人頂著內心的壓力積極往前進。從某種意義上說，女人比男人更堅韌。可問題是，“名媛”邵琴就真的保住了最珍貴的一點內核嗎？對此我很是懷疑。當然，在蔡東小說里還有另外一類人，他們始終在兢兢業業地活著，仿佛活著本身，就耗盡了他們全部的心力。

比如，《斷指》里的余建英就是如此。深圳這座城市，仿佛是和“斷指”這一類事情聯系在一起的。深圳詩人鄭小瓊的話言猶在耳，她說“珠江三角洲有四萬根以上斷指，我常想，如果把它們都擺成一條直線會有多長，而我筆下瘦弱的文字卻不能將任何一根斷指接起來”。作為打工妹，鄭小瓊是從打工者的視角去審視那些斷指。小說家蔡東卻出乎意料地繞到了事情的另外一方，“黑心老板”身上，于是，我們詫異地發現，原來，“失敗”是大家共同的宿命。比如，《斷指》中的老板余建英，就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這樣一位年近五十的中年婦女，本來應該清閑享受人生，誰知道，此時，生活才向她露出了猙獰的一面。老公的風流韻事將余建英的家庭摧毀了，經濟上一落千丈不說，被人恥笑其次，更重要的是，經此一戰，余建英確認了男人并不愛她的事實。可是，就是不愛，生活也得過下去啊。余建英學會了點頭哈腰，學會了借錢，甚至不得不為了還清欠款投身小作坊。更大的魔鬼接踵而至。余建英遭遇了雇用的親戚小芬在操作中的斷指。接下來的戰役是兩敗俱傷。小芬永遠失去了健全的手指，而余建英遭遇到親情的背叛，體驗到生活的無情之后，以及一無所有之后，是無法償清的罪孽感。順便說一句，這一篇大約是蔡東最接地氣的小說，特別是余建英所嘗試的畢生難忘的小解方法，透露出一個知識女性的自尊要強，以及籠罩著這自尊和要強之上難以言喻的悲涼。

與《斷指》類似的，是蔡東美譽度最高的小說之一《往生》。這是一個兒媳照料公公的故事。衰老與死亡的在小說的字里行間氤氳，聚合在康蓮慈悲得近乎神化的氣息中。與余建英一樣，康蓮努力掙扎著活著，誰都知道，這掙扎有多艱難。最后，康蓮只能依靠“往生”一詞所帶來的幻覺安慰自己。生與死，就在一瞬間。同樣努力活著的還有《凈塵山》中的張倩女。她的活，付出了身體的代價，肥胖成為她的羞恥。她和所有失敗者一樣，不知道往哪里去。

現在，我大約有一點點了解了蔡東，她以她的血肉，滋養出這些失敗者。她深入骨髓的悲觀主義，讓這些失敗者們無路可走。

為了理解柳萍們，我們還應該看一看，蔡東的小說人物們生活在哪里。

蔡東的小說有著醒目的空間存在感，小說人物無一例外在深圳和留州。這是一對奇怪的組合，深圳，是實有所指的城市，我們都知道，小說家蔡東就生活在這里。而留州，顯然是一個虛構出來的地名，在蔡東的小說里，這是一個小的內陸城市，生活節奏相對緩慢，然而，卻也在改變著。不能離開深圳談留州，就像不能離開留州談深圳一樣。深圳和留州，一實一虛，共同構成了小說的空間感。哪怕是某部小說的具體情節只在其中一個空間發生，但是，另外一個空間隱隱存在著，暗中支配著小說的走向。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或許，在蔡東看來，這樣的價值觀來源于這個年輕的，一往無前地朝前方飛奔的叫作深圳的城市。每個來到這座城市的年輕人，倘若不能跟隨它的速度，就會被它拋棄。《天堂口》里的“我”，就是為了拯救愛情來到這座城市。在“我”和錢帥衣食住行中，“我”屢屢面對深圳開始抒情——“深圳像一個處于青春期的少年，野陛、躁動、富有侵略性。……這里有精妙的騙術、老謀深算的商人、造詣極高的投機家，這里盛產機遇，是思維活躍的年輕人的圣地。深圳歡迎野心勃勃，拒絕樂天知命，暴富和鋃鐺入獄匯流而成深圳的都市傳奇。”顯然，這是一座居大不易的城市，或者說，所有的都市無不居大不易，高昂的物價，迅捷的節奏，對于來到深圳的人們而言，活著成了第一要求。對于《天堂口》中的王果來說，深圳不僅意味著上述這些。還有失竊、真幣被調包的創傷經驗。所以，只有在離開深圳的那一刻，她一直倒懸在半空中的心才會落在泥土中，才會有如釋重負的安全了的感覺。王果如她所愿的順利拯救了愛情，可是，作為讀者的我們，卻開始憂心他們的未來，這對年輕人，真的能在深圳過上他們向往的生活嗎？《凈塵山》中的潘舒默同鐵帥的生活，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個只有兩件襯衫的男人，只能依靠身體的熱乎氣一點一點烘干襯衫，與他想象中的深圳，其實離得很遠。

對于他們來說，福地似乎只存在于他們遙遠的家鄉留州，就像《福地》中的傅屯，就像《凈塵山》那個停留在想象中的凈塵山。然而，留州的意義是提供另外一種可供想象的空間，對于蔡東的小說人物而言，他們早就喪失了重新開出新的生活空間的能力，留州，只能無限地虛下去。

對于深圳和留州的空間想象，大抵已經構成了今天我們的現實感。我們正是被困在這樣的處境中，進退不得。蔡東深深地理解這一切，但并無超越的可能，所以，她的小說結尾，大多是無言的嘆息。當然，我們不能強求小說家提供解決問題的方案，可是，他們的想象力，或許能帶著我們在天空中飛一會兒？

（岳雯，中國作家協會創研部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