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師:
您好。認真拜讀您的《書里書外的流年碎影》,文字很好,您的勤奮、好學讓我慚愧。從您的文字里,我也知道了一些書,已經從孔夫子舊書網購買了。在此深表感謝。
但您大作中有一篇文字,是談楊顯惠、高爾泰的,(即《加法之累與減法之美一讀《夾邊溝記事》與《尋找家園》),我卻有點話不得不向您匯報。我覺得您對楊顯惠太刻薄了,您談他的語氣,我也覺得不太應該。楊顯惠就像暗夜里的一點燭光,應該愛惜他。他的存在某種意義上,讓當代的許多暴得大名的作家羞J隗。他是真正有良知的中國作家。您喜歡《古拉格群島》,楊顯惠也極其熟悉《古拉格群島》,他的作品,某種意義上就是中國的《古拉格群島》。
我認為:一、楊顯惠的文學水平沒有您說的那么低。他1980年代就獲過全國短篇小說獎。夾邊溝系列里的《上海女人》,《定西孤兒院紀事》里的《黑石頭》,都是很好的作品。您可能有了先入為主,所以對《上海女人》要求過苛了。二、高爾泰寫的是散文,我也認為他的散文極好。楊顯惠寫的是小說,紀實小說,小說形式,細節全是真實的,沒有多少虛構。他的《夾邊溝紀事》,真實得讓許多夾邊溝出來的人,無法接受;他的《定西孤兒院紀事》,就寫的是我家鄉,真實得讓我都發怵。他寫出了那段歷史,不像高爾泰的個人散文,他是揭開了歷史的蓋子。這是非常不容易,也是需要大勇氣的。當下中國最缺乏的就是這種作家的良知。三、楊顯惠人很老實,文采不多,但他能吃苦,不怕花錢。而夾邊溝、定西孤兒院、甘南故事,這些題材的小說,真是不需要多少“才華”,它最需要的就是“老實”,每個細節的真實,這是最難的。阿爾多諾說,奧斯維辛之后,寫詩已變得不可能。
中國知識分子對西部的無知、傲慢、蔑視,是中國文化發展的病灶。我聽很多東部文化人談起新疆、西藏、張承志,都很隔膜,包括對于楊顯惠。我真的希望您這樣高位的學者,能夠對楊顯惠多一點關注,多一點溫暖。他是中國作家的驕傲,這絕不是作秀。他能寫出那段歷史,已經很了不起了,經受了您所不知道的很多壓力,就個人來說,也喪失了很多很多。不要太用“文學”二字來漠視他。您談他的口氣,讓我很不舒服,我覺得您無意識中傷害了一個優秀的富有良知的作家。
語無倫次,有所冒昧,還請海涵。寄上我的一篇《楊顯惠論》,發表在去年的《揚子江評論》上,當時我組了一個小輯,三篇文章。是黃發有先生約的稿子。文章寫得不好,但您看了,可能會對楊顯惠有新的認識。您文章中提到的那位潘女士,我見得多了,這種所謂的雅人,怎么知道楊顯惠的價值?
讀了您的文字,一夜未眠,本來想了許多話,可天亮起來,面對電腦,卻又糊涂了,不知該說什么。看您的文字,您也是苦出身,但畢竟是山西,不是我們甘肅,尤其不是我們通渭,三年困難時期餓死了一半人,十多萬了,縣志縮減為七萬多人,三分之一。我就是在父輩的死亡記憶中長大的,在叫花子的要飯聲中長大的。看了楊顯惠的《定西孤兒院紀事》,我專門找到他,那時我不認識他。我對他說,我沒有什么話說,我只想給你鞠一個躬。我為通渭人,為通渭死去的十多萬人,為你鞠躬。如果不是楊顯惠寫出這段歷史,這段慘烈的歷史,誰會知道?誰會去關注?而且他寫得那么好。我沒有覺得比高爾泰差多少,而且比您喜歡的《平凡的世界》也好了很多。
啰啰嗦嗦,請您原諒,可能我也有我的偏見,我的先入為主,請您嚴厲批評。因為您是當下中國我尊敬的不多的學者之一,所以才敢冒昧斗膽直書。
恭祝新年快樂。
光祖拜書于蘭州
2013年1月25日
光祖兄好!
謝謝你寫來長郵件直言,也拜讀了你的論文,讓我對楊顯惠有了更多的了解。現在看來,我那樣寫楊,確實如你所說顯得刻薄了,而且兩個作家和文本放到一塊,抬一個壓一個,這種寫法也不是很妥當。若是現在來寫此文,可能就不是那么個寫法了。
也許那么去寫和比較,就是因為那次飯后討論刺激的緣故。記得那次聚會是李建軍召集的,有蕭夏林、潘婧(寫過小說《抒情年代》),還有賀雄飛和任芙康等人。當時主要是蕭與潘在議論此話題,又因為是老賀推出了《夾邊溝記事》,所以他便與蕭和潘辯論,我后來附和潘等人觀點,大概是因為讀過楊的書不久,印象還比較深。潘婧是第一次見面,聽說她的《抒情年代》獲過獎,我回來后還買回來了一本讀了讀,但似乎沒讀出太多感覺。
我也琢磨了一下,我那么去批評楊顯惠的書,可能與我判斷好作品的尺度有關。這么多年來,我覺得我自己也在逐漸形成一個衡文的尺度,這個尺度大概就是文學性與公共性(主要是批判性)的統一。前者匱乏,便是質木無文,或者達不到文學想要達到的目的,后者缺席,又柔弱無骨,沒有承擔。所以我覺得楊的作品在批判性層面是很不錯的,但在文學性層面卻缺少了一些東西。大概心中裝著這個尺度,就那么去下筆了。
你郵件中的大部分觀點我都是同意的,像楊顯惠這種作家今天確實是太少了,好多作家都是在做表面文章,或者像你文章中所說的是為了稿費和版稅寫作,他們缺少楊所下的那種功夫,所以寫出來的作品可能不同程度地都存在著問題。楊的問題不是目前大多數作家所存在的問題,而是如何能在文學性上能有所作為。所以我當時看他的作品,覺得有些寫法我都替他著急。我不知是作者沒有意識到還是他有意在堅持那種寫法,但不管是何種情況,我覺得都算是一個問題吧。你說你讀《古拉格群島》讀不進去,可能也與文學性不高有關。我曾與一個精通俄語的專家聊過索爾仁尼琴,據他說,索氏的語言不好,無法與俄羅斯那些大作家相提并論。而我讀此書是在80年代后期,若是現在來面對這部巨著,不知還能否讀完。
楊顯惠的書我只讀過《夾邊溝記事》,大概是當時讀后印象不大好,就沒有再繼續關注。《定西孤兒院記事》我早已買回來了,卻一直沒讀,大概也是與這個原因有關。你的郵件及文章讓我意識到,我應該再去讀一讀《孤兒院》,再去感受一些他筆下的世界和他那種寫法,這樣我對他的判斷才會更準確些。
你的直言既讓我深思,也提醒我以后下筆要慎重。現在想想,我的這篇小文你看了都覺得不舒服,何況是作者本人?雖然我本意并非要去傷及作者,但說不定還真對楊先生構成了一種“傷害”。你與他是朋友,若以后見面說起此事,也替我解釋一下。當時寫那篇文章可能就是想把心中所想表達得痛快一些,沒有去考慮其他效果(尤其是對作者本人的效果)。但此文寫出來后就沒辦法收回來了,如果我讀了《孤兒院》有新的想法,再設法補救吧。
我這本小書面世后,關于楊和高的那篇文章,我這是第一次聽到中肯的批評意見。如果這個意見來得早些,我會寫進那篇《依然書里書外,還是流年碎影》的回應文章中的。但現在此文已經發排,已沒辦法再改了(當然電子文本還可以改)。
再次感謝。
祝:好!
趙勇2013年01月25日
趙勇老師:
您好。大函收悉,拜讀之下,感愧不已。我最早知道您,是您給《當代文壇》寫的年度評論里,其中提到我的那篇批評《兄弟》的文章,您說我對巴赫金狂歡節的理解方向是對的,只是深度不夠。當時一讀之下,只有佩服,也很欣慰,說明我沒有走錯路。我只能閱讀漢語本巴赫金,您如此評價我,我很高興。后來,在朱競的宴席上與您比肩而坐,很是榮幸,也感覺到您的樸實厚道,讓我溫暖。去歲北大詹姆遜演講后的大廳外,又遇到您,雖只言片語,還是高興。無意識中,我感覺到我們的心是相通的。本來山西、陜西、我的老家通渭縣歷史上都是河東理學的范圍。
您的兩本專著我都購買了,因為也喜歡法蘭克福學派,也講授大眾文化。但我最喜歡的還是您的這本散文,因為見性情。至于楊顯惠,您說的文學性不足,這是對的。我也一直在批評他的藝術性的欠缺。他也承認這一點。他說他是笨人,但我想正因為這點才成就了他。中國文壇聰明人太多了。他也說他讀的書少,他主要受的是俄蘇文學的影響,比如艾赫馬托夫、肖洛霍夫。
按您說的文學性與思想性的結合,那是最好的了。但衡之當代文壇,如此佳作,真是罕見。作為一位作家,我覺得真實書寫是第一步,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后面的思想、文學,都只能免談。我經常說,我們的很多作家做的是宣傳部的工作。魯迅批評的瞞和騙的文學,就是我們的當代文學。高爾泰、楊顯惠的優秀處,就是他們敢于撕開這個假面,真實地書寫。巴金一再說的,說真話。
楊顯惠的夾邊溝、定西孤兒院,題材及其敏感,無^敢碰。比如四川三年困難時期死了近一千萬人,至今無人敢寫,包括河南信陽事件。因為這是一個高風險的工作,而且絕對得不到國家的資助,還有獎勵。也就是一開始,楊顯惠就把自己放到了絕境。夾邊溝1950年代死亡兩干多右派,這是甘肅的絕密。楊顯惠通過大量的調查,本著對歷史的負責,寫出了這段歷史,就憑這一點,我就很尊敬他。他前后跑了好幾年,每年來甘肅幾次,都是自費,而且是秘密的,每年都要花費四五萬元。他說,他不能寫成報告文學,因為那樣根本發表不了。他只能寫成小說,但細節全部是真實的。要知道他寫夾邊溝,調查了最少幾十個夾邊溝活著出來的人,具體數目我沒有問過。尋找每一個人都很艱難。您如有空,可以看花城出版社的《夾邊溝紀事》,賀雄飛那個刪減太多,他就喜歡亂刪。不過,賀也是我尊敬的人,他也是破冰之人。我覺得夾邊溝的大多篇章都是優秀的,最少有十篇,絕對不低于高爾泰。
《定西孤兒院紀事》,那是我熟悉的題材,我無法完全讀完,只閱讀了《黑石頭》等有數的一些,已經很震撼了。他使用通渭方言,很地道。所寫細節都是事實,他采訪的那些孤兒,我見過一些,都是七十多、八十多的人了。餐桌上說起那段歷史,真是殘酷啦。我爺爺奶奶才去年逝世,他們生前給我講了很多,非常殘酷。如果要談藝術,這本書似乎弱一點,篇章之間重復居多。但面對這樣的文本,我真的無法用“藝術”去批判他。記得那一年,謝有順主持的那個華語什么獎,李建軍、楊顯惠都是候選人,但都落選,李的落選沒有理由,楊的落選,評委們說是“不是文學”,而且還說“浪費了一個好素材”。我對最后一句極其憤怒。理由就不說了。什么叫“浪費”?偌大的中國,還有哪個作家敢碰這個題材?還有哪個作家敢于自費調查寫作這個題材?還有哪個作家根本無視政府的所謂獎項?不過,去年他們還是給了楊顯惠一個獎,具體名字我忘記了。
他的《甘南故事》,我個人覺得藝術性要更好一些,但因為寫作的過于隱秘,沒有前兩個的揭秘性,似乎沒有引起更大的反響。但其實,這也暴露了我們文學批評界、知識界的無知。楊顯惠在《甘南故事》里觸及了1958年甘南平叛,但是非常隱秘地書寫,我稱之為隱微寫作。而我們的很多知識分子,包括作家對西北的民族問題、宗教問題,一無所知。當然無法讀懂楊顯惠文章中的微言大義了。我的評論里,也只能含糊地說一下,不能明白地說。
把楊顯惠置之中外文學大師行列,我同意他是有距離的。他自己也很清楚。(不像我們的格非、王安憶、阿來,覺得自己已經是世界上最好的作家了。)但放到當下的中國文壇,我沒有覺得他有什么差距,不論文學性,還是思想性。這一點我非常佩服《上海文學》,他們發表了楊顯惠的幾乎全部作品。我也敬重林賢治,他冒著極大風險,出版了他的三部小說。現在他的作品終于走向國外,被翻譯成多種文字。他也從一個敏感人物,開始不敏感了。當年,馮秋子約楊顯惠給《文藝報》寫定西散記,剛發了八篇吧,就停止了。
楊顯惠能夠一直寫下來,并且一直發表出版,正是因為一些有良知的人,在默默地努力。我是佩服的。
話說多了,耽誤了您的寶貴時間。就到這里吧。我3月還來北京做訪問學者,如果有緣,很想拜訪您,向您請益。隨信再寄上幾篇散文,文字不佳,主要是可以借此了解一下甘肅的情況。
恭祝趙勇老師冬安!
光祖拜書
2013年1月25日蘭州
光祖兄:
你批評《兄弟》那篇文章我印象很深,因為寫文章時專門談論過,但《中國作家》宴請那次,你不說我都想不起來了。因為那晚我不停地拍照,后來喝得也比較高,就看別人如何熱鬧了,我們似乎也沒怎么聊。而北大相遇,你現在說我才想起來,當時可是沒反應過來。因為那天上午就有會,害怕打不上車,我起了個大早,開了一上午會,下午又接著聽杰姆遜,腦子已經迷迷糊糊了。你跟我打招呼,說到朱競等等,我仿佛有印象,但沒想起是那次(在北京由朱競招集或參加的聚會也有好多次了)。這么說你下學期還在北大訪學,到時候我們找時間聚一聚。
我對甘肅、定西等等可以說是基本無印象,讀研究生時我與兩位師兄到敦煌玩,去過蘭州一次,那是1990年的春天,后來就再沒去過了。當時對甘肅的大致印象就是覺得荒涼,其他就只能通過高爾泰、張承志、楊顯惠的書想象了。以后有機會一定去你們那里看看。
你這兩個郵件、論文、散文談楊顯惠,讓我很是受益,我也對他的田野調查、寫作方式等等有了很多了解。我正寫著一個東西,待稍閑時把他的書找來讀一讀,包括花城重新出的《夾邊溝》。
三篇散文也已拜讀,你的散文寫得很樸實,多用短句,如汩汩水流,是我喜歡的那種。若在實中有些虛的成分似會更好。我那篇文章中提到了聶爾的散文,覺得你可找他的《最后一班地鐵》《路上的春天》讀讀。他是我老家的作家,又與我是同學和朋友,但這些都是次要的,我是真的覺得他的文字寫到了一個境界。
《奶奶的記憶》一文也讓我想起了我的奶奶,她是1992年去世的,享年89歲。大概1987年左右我寫過一篇《奶奶》,最近一些年還想重寫,但一直沒找到心境。
先說到這兒。
祝:好!
趙勇2013年1月25日
(楊光祖,西北師范大學傳媒學院教授;趙勇,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