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失敗者汪長尺
汪長尺把消息捂臭了才告訴汪槐。汪槐正在自飲,聽到這個消息就像吃了一枚餿雞蛋,恨不得馬上嘔吐。但消息就是消息,它是沒法用來嘔吐的。因此,汪槐只能憋著,幾乎要憋成內傷,才放一口氣,說你不是上線了嗎,上線了為什么沒被錄取?汪長尺低下頭:“他們說我的志愿填歪了?!?/p>
“你怎么填的志愿?”
“前面北大清華,后面服從調配?!?/p>
“叭”的一聲,汪槐摔爛了手里的酒杯,說你好大的膽,四九年到現在,全縣沒一個考上清華北大。
“只要填了服從,像我這樣的分數,再爛的學校也應該撿到一所?!?/p>
“不是每個人一低頭就能看見錢,明明是一個爛學校的命,還做什么名校的春夢?”
“我想幽他們一默。”
“除了把自己的機會幽沒了,還能幽誰的默?你一個三無人員,無權無勢無存款,每步都像走鋼索,竟敢拿命運來開玩笑。”
這是新生代作家東西最新長篇小說《篡改的命》的開頭,必須承認,我非常喜歡這個開頭,這個開頭完全展示了東西獨有的敘事風格,飽滿,富有彈性,人物語言生動而詼諧,在寥寥幾句的對白中,人物形象躍然紙上。更重要的是,在這種日常語言之中暗含著對人物性格的展示,汪槐的激動、偏執和汪長尺的遲鈍、懦弱幾乎就在這三言兩語之中被揭示出來了。但很顯然,這種語言的優勢在這部小說中并沒有保持多久,我大概能明白東西的意圖,他將主要的精力放到了對故事的講述和人物命運的戲劇性展示上,這是我覺得遺感的地方,因為在某種意義上,選擇以什么樣的語言講故事而不是故事本身決定著一部小說的質地,這關涉到語言與故事的互為呈現。東西的問題可能是中國當代小說家的通病,我們的小說寫作太過于看重故事而非語言,這往往在某種程度上削弱了故事的可信性。是的,不僅僅是故事的復雜性和生動性,而是可信性,因為對于現代小說來說,故事本身的可信性已經不重要的了,重要的是,你以何種方式、何種語言甚至是何種語調來取信于讀者。
但是既然東西的主要目的是在講述故事,而不是講述行為本身,我覺得作為一個讀者最好還是順著他的思路來。由此我們將會發現,東西確實給我們講述了一個有意思的故事。這個故事是從一個戲劇性的人生時刻開始的:主人公汪長尺高考上線卻無學可上,原因是因為志愿填報的時候受到了有意的誤導。于是出現了本文開頭那精彩的一幕。毫無疑問,無論是從現實的邏輯還是從小說的邏輯來看,這都是一個關鍵的時刻。生活在中國的讀者都明白,高考對一個農村人來說意味著什么,在很長的時間內,它幾乎都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方式;從小說的邏輯來說,這是一個極端的絕境,敘事在一開始就將人物推送到了一個情境的臨界點。正是在這種現實邏輯和小說邏輯的絞纏之中,一種戲劇性才宣告開始:汪槐和汪長尺的上訪注定是一個沒有結果的行為。這在我們預料之中,因為只有在這種“失敗”中,才能進一步展開汪長尺接下來的故事,但我們沒有預料到的是,東西將這種戲劇性發揮到了一個殘酷的地步:不但上訪無果,而且因為“自殺”弄假成真,汪槐失去了雙腿,變成了一個高位截癱的殘疾人。這毫無疑問遵循的是小說的邏輯而非現實的邏輯,或者說,我們只有在這個小說中,才能理解“事故”的發生如此“無巧不成書”。
還沒有完。接下來的汪長尺成了苦難的“展覽館”,他進城務工,老板跑路;他替人坐牢,卻發現對方原來就是欠他工錢的老板;他想混黑道卻沒有膽量,他想敲詐別人卻始終擺脫不了良心的譴責。這個可冷的人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善良的姑娘,卻也不得不在巨大的生活壓力中聽任其出賣自己的色相和肉體,當然,故事最后的高潮是,為了徹底改變兒子的命運,他將其送給了自己的仇人為養子……
我們不禁為東西捏一把汗,這么多的苦難放到一個人身上是否合適?從現實的邏輯來說,這似乎有些說不通,苦難也有慈悲的時刻,偶爾他也會放過善良的人。但在小說的邏輯里面,這么夸張的鋪陳顯然不是為了陳述故事,而是在試圖通過這個故事在向我們傳達一種認識論——不是汪長尺的認識論而是東西的認識論。這個認識論就是,無論如何奮斗,汪長尺這樣出身的人只能是一個失敗者。在小說里東西借汪槐之口表達了這種觀點:“你爺爺在這里播下我,我在這里種下你,結果我們都失敗了。我們失敗了也就失敗了,但再也不能讓我的孫子失敗。我希望他能在城里上學,在城里工作,不受苦,不受欺,沒有這里的胎記。”
這里透露出一種強烈的自我厭憎和血統論的情緒,這種自我厭憎和血統論,其實構成了這部小說的內在結構。是的,汪長尺作為一個失敗者的故事其實不過是小說的表層,從這個表層看,這部長篇小說幾乎沒有像樣的結構。但是如果從自我厭憎和血統論的角度看,這個小說其實有一個潛在的內結構,人物正是在這個內結構上才獲得了其行動的合法性。只不過,這個結構看起來有些簡單,而且,我大概可以斷定,這只是東西無意識中捕捉到的,他并未曾清晰地認識到這一點。
二、主動的篡改
汪長尺說我想到城里打工。汪槐說造孽呀,有書你不讀,而去賣苦力,你把一家人的希望都掐滅了。如果你不去補習,那就把剪掉的趾甲接回來,把洗掉的污垢還給我。我是稀罕你讀書,不是稀罕你洗腳。汪長尺說我不是讀書的料,我就是一個平庸的大多數。汪槐搖著頭說不,你是天才,你是我們汪家的大救星。
“你過獎了,其實我什么都不是,就一坨狗屎?!?/p>
這是小說中的另外一段話。引用這段對話是想說明一點,汪長尺并非一個自覺的失敗者。從某種意義上說,汪長尺的失敗是一開始就已經確定的失敗,是從血緣和階級中帶來的失敗,但汪長尺其實并沒有深刻地意識到這種失敗,與他的父親相比,他倒是時刻流露出懵懵懂懂的天真,他說,考不上大學就考不上大學,留在農村也能養活自己,在“谷子和命運”之間,他選擇了谷子,也就是順從命運。而他的父親,哪怕是殘疾以后,也沒有放棄反抗命運,當然,他將反抗的主體選擇為汪長尺。
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敘事設置,通觀整部小說,汪長尺幾乎都是一個被動型的人物,而其父親汪槐則擁有主動型的人格,汪長尺人生每一個關鍵的地方都是由汪槐在推動著往前走,相應的,他的每次失敗幾乎都不是自動選擇的結果。汪槐這個人物形象讓我想起《人生》中的高加林,他們幾乎是同時代人,都有強烈的改變命運的意志和欲望,而且愿意為此付出全部的努力。而汪長尺則是他們懦弱的兒子,他只是被動地被命運趕著走,但同時,他卻不得不承擔全部的失敗的命運。這是汪長尺的文學史意義,從文學史的人物譜系來看,他是80年代那些沒有改變自己命運的農村青年的兒子——也就是說,它是高加林的兒子而非僅僅是汪槐的兒子——他因此承擔的失敗是多重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失敗,同時也是父輩的失敗,相應地,也意味著兒輩的失敗。
這種失敗的焦慮一直貫穿著小說的始終,但東西顯然不愿意僅僅停留在對失敗的經驗的陳述上,他試圖發掘出來一些更意味深長的東西。所以,小說的高潮部分并非是失敗的陳述,雖然這種陳述已經足夠讓讀者觸目驚心,小說的高潮部分在于后半部分的核心情節:汪長尺如何將自己的親生兒子大志送給昔日的仇人,以此來改變他的血統和命運。我們注意到,從這個時刻開始,汪長尺似乎完全變了一個人,他不再是那個懦弱、毫無主見的窩囊廢,他變得富有心計,思維縝密,具有超強判斷力和行動力。他最后如愿以償地將兒子送給了別人,讓他變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城市人甚至是“富二代”。
細心的讀者會注意到,小說中實際上有四次篡改,第一次是汪槐招工被人頂替,第二次是汪長尺高考被人頂包,第三次是汪長尺篡改了自己的命運,第四次是大志長大后發現了自己的真實身份然后進行了相關的篡改。在前面兩次篡改中,無論是汪槐還是汪長尺,都是被動的,是受害者,而在第三次篡改中,客體變成了主體,被動者變成了施動者。這種轉變如果從人物的性格一貫性上來考量,顯得有些突兀。但毫無疑問,正是因為有了這第三次篡改,小說才從展示轉向了批判。具體來說就是,汪長尺的天l生并不足以支持他做出一個如此荒謬但同時又符合情理的決定,支持他做出這個決定的,毫無疑問是其社會性,也就是說,汪長尺在一系列的失敗中意識到了這樣一個事實,他完全沒有辦法改變這個社會結構,他唯一的辦法是服從這個社會結構的再生產:窮人的孩子還是窮人,富人的孩子還是富人。于是,讓自己的兒子“換身”為富人的兒子,這是唯一可能的選擇。
在這唯一的可能的選擇里,吳義勤讀到了一種悖論:“作為被侮辱與被損害者,像主人公汪長尺這樣的底層人物,他們被生活強加了種種悲慘的命運,把親生兒子送到權貴的家中,讓自己的孩子成為權貴的子嗣,以身份和‘血統’的篡改來實施命運的拯救,這樣自殘和自戕式的以尊嚴和生命為代價的血淋淋的反抗是極端的、絕望的、荒誕的,他們既是不公平的社會秩序的受害者和犧牲者,又是他們自身命運的幫兇和催化劑,他們的焦慮、憤怒和絕望是生活的黑暗和他們內心的黑暗共同制造的,他們的反抗與吶喊既讓人痛徹心扉,又讓人五味雜陳?!埃▍橇x勤《絕望的反抗——評東西的長篇新作(篡改的命)》。吳義勤指出了汪長尺抵抗的悖論,他的抵抗不過是強化了已有的不公平的社會結構和社會秩序。這就是一個悖論,個人的失敗其實是社會結構性的后果,但是,個人的抵抗卻無法改變社會結構,不過是以認同的方式進行消極的抵抗,并迅速消融在這個秩序里面。這可能才是底層敘事的困境,作家們當然會意識到底層的困難和失敗不過是全部社會關系的產物,但是在摧毀這個社會關系之前,作家們依然選擇讓他們的人物服從這一結構的設置。在這個意義上,這是當下寫作的困境,如果無法想象或者重構一種社會結構來安置人物并指導人物的行動,則這些寫作都是“非革命性”的,既無法改變想象域,更無法改變現實域。
三、自我之處刑
繼續回到文本中來。既然社會結構無法改變,那人物最終選擇如何行動?閱讀《篡改的命》讓我想起方方的中篇小說《涂自強的個人悲傷》。汪長尺和涂自強可謂我們這個時代底層青年的典型代表,他們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互文性。我們可以假設一下,如果《篡改的命》的開篇汪長尺順利考上了大學,那么,他是否就會改變自己的命運呢?讀了《涂自強的個人悲傷》我們就會知道,涂自強正是那個順利考上大學的汪長尺,這兩個人物由此互相體驗了另外一種人生:涂自強是考上大學的汪長尺,而汪長尺就是那個高考落榜的涂自強。但毫無意外的是,他們分享了共同的失敗的人生:涂自強最后身患絕癥,汪長尺為了兒子的幸福,跳橋自殺。且讓我們回到這兩個驚心動魄的事件現場:
3天后,涂自強離開了武漢。他肩上挎著一個包,包里裝著一尊觀音菩薩像,腰里扎了一根骯臟的布腰帶。他在一個加油站下了車。他記起這個加油站曾是他打過工的地方。站里的老人甚至認出了他。他在那里吃了一頓飯,然后信步朝他老家的方向走去。他走的正是他來時的那條路。他想起挖塘的小村子,想起他避雨的土地廟,想起裹樊的洗車店和牛肉面館,想起鎮上蓋房子的工地,還想起山里他幫著拖柴的大嫂,那是多么值得回味的時光。他想他就像這樣往回走吧。就當是他回過頭去拾回自己的腳印哩,拾到哪,就算哪吧。
這個人,這個叫涂自強的人,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出這個世界的視線。
此后,再也沒有人見到涂自強。他的消失甚至也沒被人注意到。這樣的一個人該有多么的孤單。他生活的這個世道,根本不知他的在與不在。或者說,他渺小到人們根本不可能去記得他。(方方《涂自強的個人悲傷》)
汪長尺提前十分鐘到達指定地點,這輩子他從來沒遲到過,因此他不想在最后一次背上“遲到”的名聲。他穿著干凈整潔的衣服,理了頭發,刮了胡須,本想買雙嶄新的皮鞋穿上,但想想500塊錢夠他爹在農村裝一扇玻璃窗,便咽了一口唾液,捏了捏手指,放棄?,F在他穿著一雙洗得發白的解放鞋,站在西江大橋正中的邊欄旁。這個位置離水面的距離最高,估計摔下去時也會最響。人活一輩子,或默默地消失,或響響地離開,二者必選其一。天空出奇地藍,云朵空前地潔白,上蒼似乎故意給他一個好天氣,抑或是送他最后一點念想。水面鋪滿陽光,由于風的原因,波光的強弱不停地改變,一會這兒刺眼,一會那兒刺眼。汽車的轟鳴沒過去那么討厭,似乎還有一點悅耳,就連車屁股噴出的尾氣,也仿佛散發出清香??粗鴥砂兑来闻胚^去的樓房,他想那個人一定隱藏在某扇窗口之后,舉著望遠鏡,正在監督我對我的執行……(東西《篡改的命》)
在這兩個如此具有同構性的事件現場我們能發現什么?
一種悲傷?這兩個人遙望自己的人生,似乎毫無快樂可言。
一種熱愛?在生命的最后關頭,他們依然能感受到自然的美和生活熱烈的氣息,雖然這一切都不屬于他們。
一種控訴?平靜的敘述后面是最酷烈的行為:一個選擇自我放逐,一個選擇自我處刑——他們都對自己執行了死刑,這個死刑不僅僅是對生命最后的放棄,而更是與這個社會進行最徹底的決裂。
在放棄和決裂的時刻,會有一個新世界誕生嗎?用布萊希特的話來回答吧,他說:是的,一個新世界,但什么時候?
2015年8月12日初稿于西山
2015年8月20日改定
(楊慶祥,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中國現代文學館特聘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