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人一面最是無趣,參差多態乃幸福本源。一個話題,千種聲音,一切有趣想法和鮮明觀點都可以在這個互動平臺上恣意發聲。觀點激蕩、錯落紛雜之態,即我們智慧萌芽之時。
“凌晨四時,一聲尖叫刺進了深夜的黑暗,與往常沒有兩樣。阿英又做了同一個噩夢,并且尖叫起來。我給那鬼魅似的叫聲驚醒了,然后,夜又沉入了深深的寧靜之中。”這是社會學家潘毅在《開創一種抗爭的次文體:工廠里一位女工的尖叫、夢魘和叛離》一文中的開頭。在十六七歲的年紀,當我們還在校園里埋首于書本中時,有一群同齡人已經過早地開始了工作。她們就是被稱為“打工妹”的這個群體。在我國,有成千上萬女工在工廠里勞動。她們中的大多數人,僅僅是初中或者職中畢業,便離開家鄉,遠赴城市,在工廠中消耗自己的青春。雖然同齡,但她們的人生軌跡與我們大相徑庭。這一個對我們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群體,她們究竟在過著怎樣的生活?遇到不公和困難時,她們又會如何應對?
社會學家潘毅進了深圳一家工廠當“臥底”,跟打工妹同吃同住同勞動,切身體會她們的生活。雖然潘毅最終寫出的是一篇專業的社會學論文,但是讀起來一點都不枯燥。因為無論是調查方法還是成文風格,這篇文章都能夠與很多優秀的深度報道并肩。潘毅所采取的“臥底”方法,很多寫深度報道的記者也經常采用——由于跟采訪對象如此親密接觸,因此得到的資料不僅是第一手的,更有可能是獨家的。同時,以一個鮮活的人的故事勾勒出一個群體的面貌,也是深度報道經常采用的手法。這種手法不僅能夠增強可讀性,更可以幫助讀者理解。
女工——男女平等國策的產物
在鄰國日韓,不少女性都在結婚之后辭掉工作,成為全職家庭主婦。畢業后直接結婚、從未工作過的女性也不在少數。但在中國。更多的女性選擇在婚后繼續工作,女性的高就業率一直是我國勞動市場的特點之一。要對這種差別追本溯源,還得從建國時講起。
在我國,婦女解放是通過國家力量干預完成的。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男女平等作為基本國策被寫進憲法。其中,推進男女平等的重大舉措之一,就是鼓勵女性走出家庭,投身工作。1949年至1957年不到十年間,女職工占職工總數的比例從7.5%上升至13.4%。大躍進時代和“文革”時代,最流行的口號是“婦女能撐半邊天”“男同志能辦到的事。女同志也能辦到”。這個時期里。女性進入各行各業,包括原本男性專屬的領域,出現了如“三八掘進隊”“女子高空帶電作業班”等等。雖然盲目強調“男女一樣”帶來了很多問題,但無論如何,從客觀上來說,的確有更多的女性出來工作了,國人也漸漸接受了“女性必須工作”的觀念。
這時候的女工都在國有單位企業中工作,享受著“鐵飯碗”“大鍋飯”。單位給予她們各種各樣的福利,減輕了她們在家庭和工作上的負擔。但是到了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之后,一切都不一樣了。私企民企涌現,大量農村勞動力涌入城市成為打工者。他們已經不是“國家的主人”。而不過是一個為了生計迫不得已出賣廉價勞動力的群體。打工者當中的女性被人們稱為“打工妹”。這個直白的稱呼。實際上已經道出了這個群體的本質——她們首先是一群女性,然后才是一群打工者。女性這個弱勢的身份,使得她們不僅要面對打工者都會遇到的勞動問題,還為她們帶來了更多困難;同時,在遭遇問題的時候,她們選擇怎樣去解決、怎樣去抗爭,也都與“女性”這個身份緊密相關。
迷思:女工比男工更有就業優勢?
在我國,勞動密集型產業一直是最主流的工業類型。工廠主、打工者都說。女性比男性更有就業優勢。這樣看來,女性身份并非弱勢,反而是優勢。事實上真是這樣嗎?
從一個方面來說,女性的確比男性更容易找到工作。對管理者而言,女性更加順從、易于管理;男性則容易鬧事,不好管教。在一些低技能的勞動密集型工業使用女性勞動者,有助于控制工廠紀律,保障生產能夠順利進行。
但是,這就意味著女工的生存狀況更好嗎?其實并不然。女性在工廠里多數從事著低技術的工作,不僅晉升特別困難,而且特別容易被替代。
在大大小小的工廠里,女工占據了流水線上的大多數席位。她們的工作簡單而乏味,每天都重復著一樣的動作;同時,這些工作的入門門檻十分低,不需要任何技能。很多工廠的面試,僅僅是讓應聘者伸出雙手,只要十指健全就可以馬上上工。
這種毫無技術含量、什么人都可以做的工作,當然工資也不會高。而且由于誰都會做,可替代性實在太強了,于是女工完完全全成了流水線上的一枚釘子,沒有思想、沒有技術、沒有個人價值,每天只是機械地重復著相同的動作,在生銹時,可以馬上被拋棄。
同時,女性能取得工作的前提是她必須遵從工廠的管理。無論是合理還是不合理的。在這種情況下,女性的弱者形象被不斷地強化。工廠就像是一個威嚴的大家長,聽話可以吃糖,不聽話只能棍棒相對。在這種前提下,女工遇到問題的時候,就難以公開地、當面地反抗。
在1998年朱敏的《非公有制女工調查報告》中,與男性相比。女性更傾向于使用消極的抗爭方式。當遭遇勞動問題的時候,20%的女性采取忍氣吞聲或消極怠工的消極對抗方式,而采用該種方式的男性職工只有13.6%。
因此,簡單地說“女性比男性更有就業優勢”實在是一種太片面的說法。這種“就業優勢”的背后,更多的是女工的弱勢和犧牲。
女工的抗爭——弱者、身體和痛楚
從上文可以看出。女工的抗爭更偏向于溫和和被動,這也與女性一向的形象符合。具體而言,女工的抗爭形式可以分為兩種:日常的、非公開的抗爭——比如以“弱者的武器”來抗爭。以及用自己的身體痛楚來抗爭等等;第二種是公開的抗爭,比如罷工、社會運動等等。與非公開抗衡相比,女工自發的公開抗爭雖然不多,但是也是一股重要的力量。
“弱者的武器”這個詞來自人類學家斯科特的著作《弱者的武器》。斯科特是一位美國的人類學家,在對馬來西亞農民的研究中,他發現,農民對榨取他們勞動和租金的收租者不滿,就會用偷懶、裝糊涂、開小差、假裝順從、偷盜、裝傻賣呆、誹謗、縱火、怠工等這些手段來表達不滿情緒和反抗。這些形式有以下共同特點:它們幾乎不需要事先的協調或計劃。而是利用心照不宣的理解和農民之間的非正式網絡,通常表現為一種個體自身的反抗,而且避免直接地、象征性地對抗權威。之所以將其稱為“弱者的武器”,是因為被壓迫的一方是弱勢群體,他們沒有什么資源和力量正面對抗壓迫者,只能用這種最低成本、最不顯眼的方式進行抗爭。
這種抗爭形式也出現在女工群體。面對比自己更有錢有權的工廠管理者。女工難以公開地表達不滿,這時候只能利用“弱者的武器”了。潘毅曾講述她在深圳工廠遇到的一個真實事例:當時在沒有通知工人的情況下。工廠的收音機停止播放。女工們開始發牢騷,幾乎所有的人都放慢了工作節奏,流水線停了下來;女工們開始怠工,直到第二天收音機照常播放,生產線才恢復正常。這是打工妹最常用的抗爭形式,這種形式以極小的代價便可實施。
但是,這種形式是無組織的,同時也無法預計行動能夠得到什么后果。“弱者的武器”式的抗爭,與其說是一種抗爭方式。不如說是女工在遭遇問題時的一種抒發內心不滿的應激反應,很難對現狀有什么改變。
在社會學家潘毅看來,身體的疼痛也是抗爭的性質之一。為了研究女工的生存狀況。潘毅在深圳一家工廠臥底了半年時間,最終寫就《開創一種抗爭的次文體:工廠里一位女工的尖叫、夢魘和叛離》一文。文章的主人公阿英是一位普通的女工,工作為她帶來了噩夢和痛楚的困擾。潘毅借助阿英的故事來“揭示在中國結合到世界經濟體系的情況下,(打工妹)如何被資本主義、現行體制以及當地男性文化的勢力撕裂”(潘毅語)。
阿英來自農村,到了深圳后,進入一家電子配件工廠,成為一名普通的生產部文員。工作、感情、社會、文化等多方面的壓力,使得她不斷出現夢魘和尖叫,也給她帶來了身體上的慢性痛楚。
電子配件廠的工作一點都不輕松。除了法定上班時間外,加班更是經常事。在如此長時間和高強度的工作下,女工多數存在頭痛、喉痛、感冒和咳嗽、胃病、背痛、惡心、眼痛、眩暈和虛弱。以及痛經等身體問題。作為生產部文員,長期久坐使得阿英出現背部疼痛;而更多的流水線女工承受著其他慢性痛楚。這些女工常年接觸電子配件裝配所需要的清洗劑、黏合劑、顏料等等,這些化學用品成分復雜,其中相當一部分有毒,長期接觸會引起身體不適。另外。黏合電子配件是一件十分精細的作業,需要工人精神高度集中。當女工長時間處于這種高強度的工作之下,極容易導致眼睛疲勞和精神緊張。
除了身體上的痛楚,婚嫁文化和城鄉身份的矛盾也使阿英精神緊張。當時,阿英24歲,卻已經覺得“自己年紀太大”,并在擔憂結婚的事情。跟阿英一樣的女孩子,通常在十來歲的時候從農村來到城市打工,經過四五年的工作,有些人返回農村結婚生子,有些人留在城市為一個城市戶口繼續奮斗。潘毅認為,在女性十多歲精力最旺盛的時候,工廠的高強度工作剝奪了她們的健康;而當她們身體走下坡路,到了“適婚年齡”的時候,她們又得結婚生子,繼續為男性和男性的家族服務。在女工的人生中,幾乎沒有自己的時間。
同時,這些女工無法擺脫的另一個身份就是“農村人”。她們基本上都是帶著農村戶口出來,是城市中的異鄉人。而在阿英看來,一個農村來的女生,要在深圳找到一個適合結婚的男性并不容易。阿英說,“有深圳戶口的男人不愿意討一個農村來的女人當老婆”。當這群女工的精力衰退、無法承受工廠的工作時,回老家結婚事實上成為她們唯一的選擇。在城市里,沒有戶口、沒有穩定的工作,留下來幾乎就是不可能的事。因此。城鄉身份的矛盾一直左右著阿英的未來。人們普遍認為,女性有了獨立的工作和收入之后就能夠獲得自由。但實際上,這群女工仍然生活在看不見的牢籠里。這個牢籠是文化、社會、國家共同鍛造的,在個人面前,只有這樣一條不甚明朗的道路可以走,幾乎別無他選。這種壓力似乎成了她們生活的底色,無可避免,而且她們也習以為常。
但是,壓力累積到一定程度,必須找一個出口。在潘毅眼中,阿英的夢魘就是這樣一個出口,用以排解社會和文化施加于她身上的壓力。在無意識之中,夢魘和尖叫成了女工抗爭、爭取自由的一個缺口。阿英的精神壓力和身體痛楚。同樣存在于其他女工身上。從這個角度來看,阿英的夢魘和尖叫有了更深層的含義。阿英的尖叫并不僅僅是個體的聲音,而是具有共性的“打工妹”這類邊緣化群體所發出的聲音。
同時,女工群體固有的生理時間、因工作而致的痛楚都會影響工作效率。而在流水線上,效率就是一切。一個人效率降低,影響到的可能是整個工廠的勞動生產率,從而導致工廠的利潤降低。當女性集體出現痛楚的時候,必然影響工廠的生產,因此痛楚的身體不自覺地成為一種抗爭手段。同時,女工之間對痛楚的分享有助于形成集體意識,從而使集體行動得以可能產生。
面對強大的資本機器,弱勢的女工唯一能夠利用的抗爭資本,就是自己的身體了。
真正的集體抗爭,可能嗎?
然而,無論是利用“弱者的武器”,還是自己身體的痛楚,這些“抗爭”實際上都是消極的、被動的。如果說這些抗爭真的達到了什么有效的效果,那也只能算是無心插柳柳成蔭。更何況,這些抗爭實在難以從根本上改變她們的生存狀態。
電影《達格南制造》改編自真實事件,詳細地敘述了一次工廠女工的公開抗爭。上個世紀60年代末的英國,一群汽車廠女工為了爭取男女同工同酬而組織起來走上街頭,罷工抗議工廠性別歧視,并取得了最終的勝利。
而在我國的現實中,女性的公開抗爭也多以罷工形式出現。這些罷工大多針對經濟問題,如薪酬過低等等而發生的。罷工并不是女工抗爭的第一選擇,而是在溫和抗爭形式失效后的不得已之舉。
一些社會學家研究了女工的罷工行為,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工廠宿舍實際上成為集體行動的“孵化器”。在大量使用外來工的工廠。通常有宿舍來安置這些外來勞動力。居住和勞動的高聚集,使得女工們可以緊密交流,更有可能團結起來,向工廠管理者發動集體挑戰。
在資本、父權夾縫中生存的女工群體,無疑是弱勢的。她們在日常生活中自然發展出來的抗爭形式卻能讓我們感受到這個群體的生命力,像是一簇簇閃爍著微弱光芒的火光,努力地改善著自己的生活。我們無法也不能對這個群體視而不見,她們自身的努力畢竟有限,或許社會上應該有更多的人關注她們,切實地為她們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