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被稱為『恐怖小說大王』的作家,曾是家人眼中的叛逆少年,朋友口中的性情中人,自己筆下的逃亡者。少年逃離故鄉,青年闖蕩社會,中年抵抗命運。
如今,他卸下了生命的沉重和災難的噩夢,試著洗去人生的蠅蠅茍茍,心懷悲憫地在大地上漫行。
10月的上海,秋高氣爽,適合暴走。作家李西閩每天都會在社交網絡上記錄下自己的運動成果,除此之外便是“嘮叨”女兒李小壞的日常。“我的生活的確很簡單,寫寫小說,各地走走,和女兒在一起享受天倫之樂,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東西拖累。”
9月,李西閩進行了為期一個月的西藏漫游。在荒野上,在圣湖前,在金山下他虔誠行走,不斷為善良的人們祈福。接下來,李西閩將帶著新出版的小說作品《血在燒》《七條命的狗》《野河灘》奔赴各地書店,與讀者朋友們聊聊天。這三卷本中短篇精選集是他從前發表在各種雜志上的三百多萬字中的精華,大部分作品第一次收入書中。于李西閩而言,這是對人生的一次總結,也是對過去三十多年寫作生涯的紀念。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李西閩將從此遠離寫作。事實上,他對寫作仍有著不小的野心與期待,“我的寫作充滿了善意;揭示惡,就是要人們提防惡,消除惡”。他對生命此起彼伏中的凄涼與苦難深有感悟,甚至把這種悲憫情懷當作自己的終極追問,“我認為的悲憫是一種博大的胸懷,是一種深重的情感。其中有大慈大悲,有愛。悲憫情懷在當下世界太稀缺,有悲憫才能有救贖”。
故鄉,一個逃離的夢
李西閩喜歡行走在路上,卻很少回到故鄉—那個閉塞的閩西農村。少年時與故鄉的糾葛,在李西閩看來,仿佛一場游戲一場夢。
李西閩讀初中時,他的語文老師蔡品高先生是個作家,寫了很多作品,且為人正直。李西閩渴望成為像他那樣的人,于是他開始寫作,此后從未間斷過。中學時代對寫作無法自拔的迷戀,讓他錯失考上大學離開故鄉的機會。在他的同學都興高采烈地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他悄悄地跟著堂叔去了大山深處做水泥匠學徒。李西閩不甘就此屈服,還是寫作這一“無可救藥的毒”,讓他最終決心逃離故鄉,選擇了參軍。
1988年夏天,李西閩經人介紹到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的昆侖雜志社工作,那是他第一次到北京。在昆侖雜志社,李西閩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開始了真正文學之路。在部隊期間,李西閩寫了大量的軍事文學和鄉土文學作品,卻都找不到出路。他承認:“在日漸式微的所謂純文學里,我看不到亮色,溫吞水般的寫作已經沒有什么意義。”
2000年,李西閩開始創作恐怖小說。當時國內還沒有幾人寫恐怖小說,這比寫一般的小說要困難得多,對李西閩來說是個不小的挑戰。但李西閩很快便與“恐怖文學”產生了化學反應,“在恐怖小說中,我對人性的挖掘,有了深度和廣度。”在李西閩如魚得水的恐怖小說中,故鄉閩西農村,那個李西閩拼命逃離的地方,卻不斷地作為故事背景出現了。
“很多東西已經溶進了我的血液。童年時故鄉給我的詭異感覺已經長駐在我的潛意識里,那是彌漫在我恐怖小說中的神秘霧靄。”盡管多年前帶著理想決絕地離開,但談起在閩西鄉村度過的童年,李西閩仿佛有著說不盡的故事。閩西的神鬼文化神秘而豐富,童年的李西閩經常聽老人講鬼魂的傳說,也親眼見過祠堂里供奉著的神、老樹下放著死人骨頭的“金缸”也許正是這些藏在記憶深處的神秘色彩給予了李西閩駕馭恐怖小說時超乎想象的潛能。
后來,親歷過汶川地震后的李西閩在紀實作品《幸存者》中寫到自己于生死關頭回憶起故鄉的點點滴滴。他以一種近乎懺悔的語氣,一一描繪故鄉蒼茫的風景與淳樸的鄉親,如夢一般的故鄉忽然變成了具體的景象與具體的人。“那是我逃離的地方,此時卻是我最想歸去的地方”,李西閩悲傷地寫道。
幸存者的救贖
2008年5月12日,李西閩正在四川銀廠溝的鑫海山莊潛心寫作,他此行的目的是在這里寫一部名為《迷霧戰艦》的長篇小說。窗外陽光燦爛,風自由地穿過山谷。任誰也想不到,災難正在悄悄來臨。
“14時28分,這是個黑暗的邪惡的被詛咒的時刻”,頃刻間,地動山搖,山谷下傳來隆隆巨響。房內正在寫作的李西閩根本來不及作何反應,便被大地震無情地埋在了廢墟中。“我的思維在一剎那被中斷了”,但接下來的76個小時中,身體完全無法動彈、滴水未進的李西閩,在死亡的懸崖邊對自己的大半輩子進行了一次事無巨細的回憶,這就是后來榮獲第七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獎”的《幸存者》。
在被救出來的時候,李西閩就剩下一臺筆記本電腦和一個能動的手指頭;他就用這一個手指敲出了《幸存者》。“我不能把這段經歷丟棄,哪怕它是一個傷口,我也要把它留下來。任何一件大事情的發生,必須有人見證它、記錄它,我要作為一個證人告訴別人事情是這樣的,而不是那樣的。我要立刻地、以原原本本的方式記錄這段經歷。”
死亡與恐怖是李西閩能信手拈來的東西。對他來說,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恐懼地活著。這場地震在李西閩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疤,它們不僅深深地鑲嵌在他的軀體里,也固執地嵌在他的記憶深處。此后的幾年里,他以不同的方式抵抗著災難的噩夢。期間李西閩完成了虛構小說《救贖》—一個大地震幸存者在上海大都市里的自我救贖之路。“在我看來,《救贖》同樣是真實的,小說主人公的生活狀態和心理狀態是真實的。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人活在災難的陰影中。我曾經和他們一樣深陷災難的噩夢,不能自拔。寫作《救贖》的過程中,我也在進行著自我心靈的救贖。如今我真切地感到,親情和友情才是這世間最寶貴的東西。”
李西閩的朋友、詩人李亞偉曾說過,李西閩是脾氣最壞的福建人。現在李西閩認為自己是脾氣最好的福建人。大地震被埋的經歷讓李西閩變了一個人,“在生活中,我從一個脾氣暴躁的人,變得溫和了,對功名利祿也看淡了。而且內心多了悲憫,更能站在別人的立場思考問題。在作品中,我也希望能夠給人帶來溫暖和希望,哪怕是講一個殘酷的故事。” 幾年來,李西閩把《幸存者》的所有版稅都拿去幫助貧困孩子上學。他告訴記者,自己做了一些幫助別人的事情,只要還活著,就會一直做下去,不是為了什么名聲,也不是良心發現與感恩,只是自己內心的需要。
小說只有好壞之分
李西閩坦言自己的寫作一直是多樣化的,什么樣的素材合適寫什么類型的小說,就寫成什么樣的小說,只是這些年恐怖小說寫得多些。他曾提出區別于過去傳統恐怖小說和一般低俗鬼故事的“新概念恐怖小說”,并一直在嘗試這種寫作。
斯蒂芬·金是李西閩非常喜歡的小說家,“我不認為他是個通俗小說作家,他比很多純文學作家都寫得好。我喜歡像他那樣寫作” 。斯蒂芬·金的小說讓李西閩深信:這個世界,只有好小說和壞小說之分,沒有純文學與通俗文學之分。在李西閩看來,優秀的恐怖小說也必須具備上乘的文學性,讓人在閱讀中產生懸念和恐懼,讓讀者能夠找到一個釋放的出口。“文學就其本身而言是如何確切地同時又有所超越地反映人們的生活、心理和思想。從這種角度說,恐怖小說只是從一個特別的角度去反映人們的生活。”
恐怖氛圍的描寫是李西閩的強項,而他自己又是個代入感很強的人。一次,他在深夜寫作,寫到某個十分嚇人的地方時,自己也毛骨悚然起來。他的小說較少有鬼鬼怪怪的東西,反而更關心日常生活中生發出來的恐怖事件。“我們所處的這個年代,恐怖無處不在,一場車禍,一次食物中毒,或者是一場疾病,都有可能讓我們死去,人在工業文明和高科技的擠壓下越來越脆弱。只有真正經歷過恐懼的人才能真正地面對生活。”
對李西閩而言,走出小說最好的方法是回歸家庭和走在路上。這些年來,他帶女兒李小壞去了很多地方。一次,李西閩帶著女兒在死海邊。看到爸爸在海水中浮起來,女兒也急著要進入水中。死海鹽度太高,女兒身上一個擦傷的小地方被海水蟄痛了,哭著上了岸。但李西閩笑說,無論如何,她也在死海漂浮過,有了獨特的人生體驗。他告訴記者,與女兒的相處讓自己獲得了不可言喻的快樂,生命的一切重量煙消云散。
年近知天命,李西閩卻仿佛邁入了一個新的人生階段。這是一個屬于他自己的江湖,他在其中肆意漫游,走自己的路,喝自己的酒,寫自己的小說。這個江湖也許不久就會誕生一部精彩的長篇小說,李西閩透露,“有些神秘故事在我腦海呼之欲出。”
李西閩 “恐怖小說大王”,中國新概念恐怖小說的領軍人物和倡導者。著有史詩性作品“唐鎮三部曲”《酸》《腥》《麻》 ;出版《死亡之書》《狗歲月》《血鈔票》《溫暖的人皮》等長篇小說30多部。他在汶川大地震中被埋76小時,由此創作的長篇紀實散文《幸存者》獲得第七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