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修改是回到新疆吉木薩爾的花兒溝去完成的,說起來真有些矯情,在哪兒不能完成一部長篇小說呢?偏偏要去天山北坡的山谷里?
一月前剛到那條山谷時,趕上了下雪,一夜之間全都是白的了。雪停后,新疆的太陽出來了,那些本來還是綠色的樹葉猛然間就變成了金黃色。整個山谷都成了金黃色的,那條大河仍然有水在流淌,天山融化的雪水很清澈,它不光映照著金黃色的樹葉和銀色的雪山,它也映照著我的臉,時隔三年終于完成了《喀什噶爾》的作家—他叫王剛,他的臉。
是不是更加滄桑了?也沒有,是不是又老了?也沒有,是不是受難了?更沒有,其實這三年正好是云游山水內(nèi)心輕松的三年。可是,為什么在那個冬天,我獨(dú)自來到花兒溝這個地方,也是在白茫茫的雪野里,卻有些悲情呢?“喀什噶爾,風(fēng)把我?guī)У搅唆魃摹⑼咙S色的喀什噶爾。那時,我從窗外山下的雪野上看到了風(fēng)。那時不叫喀什噶爾,我們只是叫它哈什。是天山把我們分開的,烏魯木齊在北疆,喀什在南疆。“
“你們這些口里人肯定想不到,我從烏魯木齊到哈(喀)什走了七天。我從烏魯木齊過烏拉泊,過干溝,從庫米什到了庫爾勒,然后是拜城,庫車,阿克蘇,阿圖什。你看,我在說出這些地名時,都不需要看地圖,它們?nèi)缤綦A一樣從遠(yuǎn)處傳來,回響在我的骨頭里。不是大調(diào)音階,是小調(diào)音階,而且是e 小調(diào)。”獨(dú)自在一條充滿了白雪的山谷里寫作長篇小說真的是很絕望吧,要不為什么回頭看那幾天首先完成的后記會有這種語氣?作家這個職業(yè)是自己選擇的呀,應(yīng)該高高興才對,卻在那年的天山山谷里寫下這段文字:
“我是被自己放逐的,還沒有任何人與我過不去,自己已經(jīng)絕望得躲到天山的一個角落里,那兒是我的故鄉(xiāng),有我許多童年的因素仍然活著。我在一片河谷里的草灘上恢復(fù)了一個老式的農(nóng)民房,我把房子修理得與上世紀(jì)三四十年代新疆的統(tǒng)治者盛世才建的監(jiān)獄一樣,有木頭的門窗,也有鐵柵欄。我像犯人一樣扶著冰涼的鐵柵欄,透過玻璃,看到了南邊的雪山。很大的一片地方,除了我以外,幾乎沒有別人。白天還有些放羊的戶家和去鎮(zhèn)上買東西的哈薩克人從身邊走過,晚上就只能看天上的星星了。
月亮像燈光一樣刺眼,星星近得嚇人。
“我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寫出了《喀什噶爾》(那時才剛動筆寫開頭),我真的有些嬌氣,如同那些不成功的思想者一樣,軟弱,蒼白,缺少勇敢,卻又在絕望中傷心落淚。不要對我這樣的人要求過高,我只是在無法擺脫的寂寞中去尋找自己也從來沒有弄清楚的自由。我在衰老中漸漸意識到自己從小到大都是那么邊緣,而且,變得更加脆弱,在不斷的回憶中發(fā)現(xiàn),我這種脆弱是與生俱來的,它在我的青少年時代就伴隨著心靈,越長越大,相信我—我這種人真的很脆弱。”
喲,三年多一晃就過去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沒有那么脆弱,那么沒有人看的長篇小說都寫得完,怎么能說脆弱呢?責(zé)編周昌義說有不少地方竟然讓他流淚了。等到小說出版后,他就要退休了,我們共同在《當(dāng)代》的生活,就要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