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綺貞 采集聲音，采掘自己

當新書《不在他方》與公眾見面之后，創作歌手陳綺貞多了一重新的身份：作者。她被追問得最多的問題，不再是創作歌曲時的靈感和心境，而是自己前往世界各地的旅行。

當人們翻開書，試圖從陳綺貞的描述中想象那潮濕的雨季，封閉國度里迷茫的眼睛時，她卻早已背上行囊，和她的文字、她的音樂，以及美麗的故事，去到更遠的地方，感悟生命新的洗禮。

不要旅行，要壯游

與其說陳綺貞喜歡外出旅行，倒不如說她更熱愛去遠方探險。在她的旅行手冊中，“壯游”和“探險”流淌的激情，遠遠要燦爛過“旅行”的文藝清新。

2011年夏，陳綺貞第一次來到哈瓦那。與想象中充斥著酒精和雪茄，被詩歌和桑巴環繞的國度不同，那時的古巴還處于封閉階段。街上沒有任何人使用手機，手機搜不到上網信號，而出行前在臺灣查到的哈瓦那地圖，有一半的指向都是錯的—語言不太通，也沒法上網，手邊的地圖又沒有派上什么用場，這一切的挫折沒有讓她消沉難過，反倒讓她興奮起來，盡情享受這一次探險的刺激和新鮮。“當你離開自己熟悉的生活習慣，有目的地去到一個新的地方，就像是一場探險，對我來說更像是一次壯游。”在這樣一個小小的城市里，陳綺貞捕捉到了地圖之外、網絡之外的不一樣的風景。

在哈瓦那度過的第一個清晨，天還沒亮透，陳綺貞漫步到海邊，那一條海堤大道是所有哈瓦那人的生活重心。夜里睡不著的人們，沒有衛星電視可以看，都坐在海堤上看海。獨自看海的人，有老人，有年輕人，也有小男孩。他們沒有說話，只是肩膀放松安靜地坐著，像是靜止的照片。其實除了從海面上緩緩升起的太陽，不斷閃動的小波浪和一點點云外，他們面前并沒有什么風景。但一輩子生活在古巴，從沒離開過這個簡單快樂的國度的人們，就這樣安靜地陪伴著這片海，這片土地。

哈瓦那人總是大方地展示他們認為自己最美的樣子，陳綺貞也樂意拍下他們自信的模樣：雙手涂著廉價指甲油，戴著塑膠飾品，咬著雪茄的女巫師;坐在廢墟上，熱切地親吻戒指的老太太;站在涂著彩繪的門上張望的老男人……

回到臺灣，陳綺貞想從那些無聲的照片中挖到它們想要表達出來的，任其從筆尖流露，更細膩地記錄下這一場心靈的旅行。當寫作的旅程啟航，這位平時習慣于在車上十分鐘、睡前十分鐘或者是飛機上插空創作的歌手，開始將零碎拼湊的時間拼成一張完整的航海圖。

她在臺北租了房子，規定自己每天騰出固定的寫作時間。時間到了她就打開電腦，關掉手機，也不上網，寫到規定的時間，即使還想寫也會停下，到第二天再繼續。這樣大概過了一個多月，陳綺貞完成了新書中最主要的幾個篇章。

聲音采集計劃

新書面世后，優美的文字，細膩的情感，讓大眾對這位音樂界的“仙女”有了全新的認識，也多了一份期待。常常有人會問陳綺貞，是否會繼續寫作，成為專職作家。也有人拿她的音樂創作和寫作比較。陳綺貞的答案非常堅定：“我最愛的還是音樂，創作歌手的本能讓我注意到，文字組合起來也會產生律動，文字本身就像是一個個音符，說話就像另一種方式的歌唱。”

陳綺貞曾經在demo 中錄入一些音樂獨白，把文字附著在音符上，或是在單念字的狀態下搭配音樂，這些字就變成一種獨特的節奏樂器，伴隨著旋律，緩緩道出生命中細微的美好獨愛旋律是陳綺貞的職業習慣，她開始在生活中尋找被遺忘的聲音。扛著碩大的電影錄音麥克風，戴上耳機，斜挎背包，陳綺貞開始了為期半年之久的聲音采集計劃。在半夜的大海邊，在清晨的臺北街頭，在空曠的飛機場，在土耳其的市集，日出前的九份，外籍漁民吆喝的小巷……她走過了城市的每個角落，不急不緩，傾聽沿途的聲音。

當奇妙的聲波通過巨大的麥克風傳進纖細的耳麥，潮濕的海浪聲，或是滴答滴答的水龍頭漏水聲，木質拖鞋吧嗒吧嗒走過漁港碼頭的聲音，都被無限地放大，直達心底，與心臟一起跳動，奏出美妙的音樂。談及擰不緊的水龍頭的滴水聲，陳綺貞笑著說：“這樣的聲音會產生很大的幻覺，好像你可以在里面放一些電子音樂，或是為這個聲音填寫神秘美妙的歌詞。”

聲音采集計劃帶著陳綺貞去到更遠的遠方，采集更多只屬于當地風情的聲音。在驅車穿越斯威士蘭時，那波瀾壯闊的非洲草原美景演繹著大相徑庭的反差之美：有些樹沒有一片綠葉，卻開著鮮艷無比的紅花。陳綺貞被這震撼人心的美所征服。

“但在這片美麗的土地上，貧瘠無法被忽視。”陳綺貞傾聽獨自撫養十一個孫子的約瑟芬娜親口向大家敘述自己的困境，聽她悲傷的哭泣，然后悄悄記錄下來。這位婦人傳達的聲音，不僅僅是關于兒女、死亡、干旱和饑餓，還是一種絕望和堅強抵抗，聽天由命又有所企盼的心靈獨白，是在地球的另一邊，在另一個古老文明的國度，傳達的關于生命與生活這個大命題的聲音。

收到隨行人員送出的T 恤和少許食物后，約瑟芬娜的一大家人圍在一起跳舞。這樣一首贊美食物和衣服，贊美遠方人們的愛的歌舞，也訴說著他們靈魂的悲苦。陳綺貞在玉米田邊靜靜地聽著，“全無招架之力”。

回程時夜已深，飛機上寂靜無聲，陳綺貞獨自看著窗外觸手可及的星空。那一刻，她突然意識到，這個世界所有的幸運與不幸，就像是萬花筒里的星星，命運之神運轉雙手，有些星星就隕落，有些星星則永遠孤垂在宇宙最遙遠的角落。也是在這一刻，陳綺貞第一次離星星如此近，第一次覺得自己有能力，伸手安撫那幾乎快要熄滅的、連名字都還來不及記住的光芒。

遠行，家的回歸

在法國巴黎旅行期間，陳綺貞遇到多年不見的老友—長住法國的小莊。在異國重逢，陳綺貞反復地問著老友：“你會回臺灣嗎？”

是對朋友的追問，也是對自己的追問。遠行在異國他鄉，家鄉的一切美好都被無限放大。在法國的街頭，陳綺貞思念臺北的中山北路，寧夏夜市，北投市場紅茶，淡水排骨飯，早餐店……興許是因為在巴黎患上重感冒的緣故，她在巴黎飛往柏林的飛機上輾轉難眠，反省自己沖動的來去，思索究竟什么才是旅行的意義。身體的極度不適，加深了她對家的瘋狂想念“，唯一清楚的是，那一刻只要能回家就好了。”

家人始終是陳綺貞人生每一次旅行中最飽滿沉甸的牽掛。她將《不在他方》這本書獻給了自己的外婆。陳綺貞的第一次出國，就是外婆帶她出國的。到拉斯維加斯之后，外婆把尚且年幼的她丟在酒店房間，自己卻在賭場里兩天兩夜沒有出來過。外婆作風洋派，思想開明，平日里甚至常常比她還要晚回家—陳綺貞讀國中的時候，常常在晚上準備入睡的時候接到外婆的電話，要求她幫忙買宵夜回來。

于是，半夜十一點，十五歲的少女跑到空曠無人的街上去買給外婆吃的宵夜。許多年后，這個畫面成為了陳綺貞最深刻的記憶。她很享受午夜在再也熟悉不過的街道上感受陌生的自由，在空無一人的路上享受自己忽快忽慢的步伐，仿佛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獨自一人的旅行。

旅途中，陳綺貞常收到母親發來的素描習作。一點美術基礎都沒有的母親，在日暮的年紀，開始了全新的學習之旅。陳綺貞很喜歡母親的畫，“每一張都有母親忘卻過往對自己的局限，擺脫視力的限制，想讓生活更精彩的意圖”。

三代人骨子里流淌著的渴望遠行的血，驅使著陳綺貞勇敢地背上行囊，一次次到達更遠的遠方。

Un Momento

Un Momento——陳綺貞在古巴旅行時最常說的一句話。在去古巴的前一兩個月，她開始學習西班牙文。為了能夠在與當地人交流時更好地表達自己的意思，或是爭取以畫代話的時間，她學了一句非常實用的話：UnMomento—— “等一下”。

在古巴，陳綺貞用拍立得相機為當地人拍照。當地居民從未見過這個東西，照片剛出來時黑乎乎一片，尚未顯影，他們便著急起來。陳綺貞安撫他們：“Un Momento”。果然過了一會兒，底片上就顯現清晰的人影，留下拍照瞬間的美好。

簡單的一句Un Momento，給陳綺貞很深的感觸。拍立得照片剛出來時，只是一團黑乎乎的畫面，但只要耐心地稍等片刻，所有圖像就會慢慢顯明。旅行也是如此—旅行中的收獲，隨著時間的發酵變得更加清晰，更加飽滿。就像影像在照片里顯影，需要時間來慢慢浮現。

在去歐洲的長途旅行中，她慢慢發現思鄉的情緒在發酵;在與家人的相處中，她又發現內心不安分的因子在發酵，渴望著去探險，去挖掘新的自己。每一次的旅行中，她的感觸也隨著時間的沉淀而更加深厚，把這些旅行的記憶轉變成文字，對陳綺貞而言，亦是對價值沉淀的一種希冀。

每一段旅途都有結束的時候。所幸的是，旅行的一切見聞，一切心情，都能在時間的發酵中日彌醇厚，壘堆成旅行真正的意義：不在他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