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鏡頭不給大城市留影的機會,只對準那些小地方、小城鎮(zhèn),『任何有自然之氣的地方』才是嚴明攝影靈感的來源。
遠處是一片迷蒙的江面。干涸的泥濘中,蓬頭垢面的男人手持木棍,他的前方,五六頭滿身泥漿的豬被驅(qū)趕著,卻朝不同的方向徘徊。就在那一瞬間,嚴明用自己的相機拍下了這個場景。
這幅照片《趕豬人》,后來被一個化工廠的業(yè)務員視為珍寶而購買收藏了。那是嚴明作為攝影師經(jīng)濟最拮據(jù)的時候,他以出乎想象的低廉價格售出了這張照片。不為別的,只因那個業(yè)務員對這張照片的感受和自己如出一轍。
而今,嚴明被收藏的照片已達百幅,價格也遠比那個時候高出了許多。2010年,嚴明辭去月薪上萬的記者工作,僅憑著微薄的積蓄,踏上了“用拍攝看世界,在攝影中找自己”的征途。他帶著一個膠片相機,輾轉(zhuǎn)于中國大江南北,寧夏、內(nèi)蒙、河南,還有他最愛去的重慶。偶爾參加攝影展得到的獎金,是他繼續(xù)四處奔波的經(jīng)濟補充。
最近,嚴明的第一本畫冊《大國志》即將正式出版,他為此興奮不已—《大國志》系列在2011年就獲得了第三屆侯登科紀實攝影獎,當時還是一個未完成的攝影系列。如今成書出版,可以說給這個系列畫上了圓滿的句號,也算是對侯登科攝影資助的回應與回報。
《大國志》是嚴明的第二本書了。前一本影像隨筆集 《我愛這哭不出來的浪漫》,因其獨特的角度和表達在書市上大賣。《大國志》則是他作為攝影師出版的第一本個人畫冊?!昂芏鄶z影師一般都是先出純畫冊、攝影集的”,嚴明解釋,相較于前一本書,《大國志》是圖片為主,文字為輔。嚴明拒絕用文字去解釋照片,“我覺得揭秘式地解釋圖片,其實挺傷害圖片的”?!洞髧尽防锩婵雌饋硌笱鬄⒌母綄傥淖郑皇菄烂饔蓤D片聯(lián)想到的自己過去的回憶。一百來張正式的照片中,有大眾熟悉的“拈花大叔”“小鎮(zhèn)青年”“斷頭將軍”“碼頭貴婦”,也有我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故事。
詩意又荒誕的大國
《我愛這哭不出來的浪漫》里,嚴明講了不少在路上的經(jīng)歷和思考;但翻開《大國志》發(fā)現(xiàn),嚴明更多地講述了自己的童年。“這是我這些年越來越深刻認識到的一個問題?!彼岩粋€人的時間分為三段,除了現(xiàn)在,就是過去和未來。嚴明說自己上一本書里,當下都談完了,所以現(xiàn)在他想談談童年。未來是不確定的,而過去,則決定了一個人的來路。嚴明說,這就是他的來路。
嚴明出生于一個平原村莊—蚌埠懷遠縣,后來父親在鎮(zhèn)上教書,嚴明也就居住在了小城鎮(zhèn)里。每年暑假,父親都會帶著嚴明回老家探親。孩童時期的嚴明跟著農(nóng)村的小孩一起釣青蛙,抓蛐蛐兒和螢火蟲,挖知了的幼蟲,還把門前的打麥場當成游樂園玩各種游戲,玩累了就在打麥場鋪一張涼席一覺睡到大天亮。
嚴明在《大國志》里將那些漫長的暑假視作“每年最快樂的時光”。那個小村莊充滿了有趣的人和好玩的事,是生活在鎮(zhèn)里的嚴明從來沒見到過的。這些有趣和好玩,后來成為了嚴明攝影的原則—他不拍隨波逐流的東西。
記憶中的裊裊炊煙,隨處可見的桃花,遍地閑逛的馬,如今幾乎不可見了。這也是為什么,他一直在攝影中尋找著?!澳惝嬍裁串嫞愠裁锤瑁銓懯裁丛姡欢ㄊ桥c你的成長背景,你的閱歷、經(jīng)歷有關的。”嚴明在《大國志》里引用了美國攝影大家亞當斯的一句話:我們不是用攝影機拍照,我們帶進照片中的,一定會包括我們讀過的所有的書,聽過的所有的音樂,看過的所有的電影,所有愛過的人,都會進入你的創(chuàng)作中,你的經(jīng)歷,你的感受,都在其中有所體現(xiàn)。
在他拍攝過的一張照片里,雪花飛舞的寺廟后院,曾經(jīng)威武一時的將軍銅像因為斷頭而被遺棄在無人問津的角落,肩頭落滿了雪,凄清而悲涼。嚴明不是一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他看見的往往與內(nèi)心達成共鳴。
他熱愛著鏡頭里那些時代棄之如敝履的詩意。有人因他照片中的詩意將他稱作“詩人攝影師”,嚴明自嘲,我不會寫詩,又怎么會是詩人?“如果一定說鏡頭有詩意,那也是因為中國有詩意。”
嚴明酷愛中國的詩意,這是中國畫面提供給他的。他雖看見了什么就還原了什么,可內(nèi)心是有東西是跟這些畫面相呼應。比如在迷蒙大霧中的樹下靜立的登愿師傅,穿著京劇戲服坐在頹殘瓦房門前的戲裝女子,古墻角落鎮(zhèn)北堡的桃花和一把劍這些古典詩意的元素是嚴明苦苦追尋的?!斑@是一種尷尬的境地,我們生活中的街道樓房裝潢潮流,文化競爭充斥著一切,所謂的古意、禪意,在慢慢地弱化?!?/p>
與詩意相反,鄉(xiāng)村小個子,便溺的馬,等待救援者讓不少媒體評價他的照片普遍透露出一種荒誕感,嚴明對此不置可否?!盎恼Q就是我拍出現(xiàn)實中的一種尷尬的現(xiàn)狀,是現(xiàn)實提供給我的,我只是用我的鏡頭體現(xiàn)突出了這種表達。”他在《我愛這哭不出來的浪漫》中這樣解釋荒誕:荒誕告訴我們痛在哪里,荒誕就是現(xiàn)實慘痛的樣子。《大國志》則更全面地揭露了這種荒誕。嚴明癡迷捕捉這種荒誕,“荒誕不是我營造的,是現(xiàn)實中本身存在的,比如一個將軍的銅像,他頭都沒有了,就待在一個角落里,被人遺棄了?;恼Q性就出來了。”
這是大國的荒誕。從前的古典詩意智慧在消退,在沒落,既不被重視,也不被尊重和喜歡,嚴明把這種危機感放進了《大國志》里面,“因為大國文化這是我們的根基,如果這些根基都不在的話,就會沒落成小國,不再是一個民族大國?!?/p>
偌大的大國,渺小的人物。嚴明用照片展示著這個詩意又荒誕的大國里一個又一個的片段。嚴明不太愿意通過具體照片去描述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只把畫面中的意味和感受更多地交給觀看者。在他的鏡頭里,小鎮(zhèn)青年常拍不厭,時髦的發(fā)型和穿著,身后的背景卻是一片沒落荒蕪。他坦誠地說,自己就是小地方出來的。這些小鎮(zhèn)青年有著和他一樣的童年環(huán)境背景,也有著和他一樣的精神生活?!拔矣X得小鎮(zhèn)青年永遠處在躍躍欲試,永葆上升的狀態(tài)之中?!币粋€朋友用“土洋土洋”的詞語形容小鎮(zhèn)青年,他倒也覺得貼切,他們想洋氣,但是又脫離不了土氣的底子。嚴明深深懂得這種可愛的尷尬,他稱之為“尷尬的英雄主義”,“其實他們也想奮斗,想上升?!?/p>
用大情懷感受世界
“攝影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借口看世界,去到處感受未知,這是一件幸運和幸福的事?!眹烂髦匾曌约簩ν饨绲膬?nèi)心反應,這是引發(fā)他心靈共鳴的機關,就跟快門按鈕一樣,決定了一張照片的定格與否。
嚴明拍照基本不用特寫,中遠景鏡頭是他的癖好?!耙坏┛吹较矚g的畫面,我不是往前湊,而是馬上轉(zhuǎn)身往后跑,我不怕把主題拍小,我更愿意把它拍大。”嚴明所謂的“大”,指的是一種氛圍和氣場,他特別指出在新書《大國志》里有一章專門講“決定性氣氛”?!皼Q定性氣氛”這個詞是他根據(jù)法國攝影師街頭抓拍鼻祖的“決定性瞬間”提煉升華而來,也是他一貫的拍攝手法,“一定有個瞬間在一個位置反映了事態(tài)的最高潮,這就是決定性瞬間。我認為比決定性瞬間更高級的是決定性氣氛。拍照片不是拍到了就可以,而是位置剛剛對,氛圍剛剛好,讓人覺得很耐看?!?/p>
這樣的景別拍攝讓嚴明形成了鮮明的個人風格?!叭藗兛吹竭@個景別風格,一定會想到我,不會想到別人。”獨樹一幟的風格讓他習慣用大視角去看世界,而不是用小視角去觀微,也善于用大情懷去感受世界,而不是用小情懷去度量世界。
在嚴明看來,好的照片應該很有味道,很有使命感、緊張感,甚至讓觀者產(chǎn)生恐怖,或者凄涼的感覺,會帶來情緒的最高峰值,謂之“氣氛”。嚴明如是總結,所以攝影的畫面一定是要營造一種氣氛,區(qū)別于電影豐富的手法,嚴明認為攝影要求表現(xiàn)的更高更多?!罢掌漠嬅媸且凰查g而且是沉默的,以至于照片底下加一句解釋的話都是多余的,這跟導演不同,導演拍的片段,有表演,有音樂,各種表達手段,可是攝影就只有那么一個瞬間,必須富有強烈的感染力?!?/p>
嚴明喜歡思考每個行業(yè)里的哲學,“跑步的人叫跑者,跳舞的人叫舞者,我覺得攝影也是有哲學的,這里面是有道的?!闭軐W和道,都跟“自己”有關。在固然的變化中守護自己—嚴明認為,這個“自己”很重要,只有搞清楚自己的變化,才能隨機應變,才能保持自己的天真和真誠?!拔覀兊臍v史文化和生存環(huán)境,是我的作品關注的核心。經(jīng)濟發(fā)展的熱潮背后,傳統(tǒng)的人文環(huán)境早已顯現(xiàn)了孤寂、落寞的狀態(tài),并且越來越不能被人們在意和重視。實利主義碾壓過的地方,寸草難生。這些‘中式’景象的遺存,顯示了我們文化基因的流逝,而那曾是我們生存的精神依據(jù)。我天真地用詩意去抵抗實用,一直堅信自己搜尋到了愛它的證據(jù),視為珍寶?!?/p>
《大國志》的最后,提到了一個網(wǎng)上的視頻,講的是賣棉花糖的男人在街頭跳霹靂舞,他說賣棉花糖的男人把“夢想與生活在街頭做成了合體”—他賣棉花糖,是生活的選擇;他的太空步就是他的來路,因為“那是他去過天空的證據(jù)”。嚴明說,“要找自己”,找自己的來路,也找自己的出路。一個人的來路,會使之成為了什么樣的人。
嚴明一度夢想著成為一個音樂人,也曾奔波輾轉(zhuǎn)四處苦學音樂,然而整整十年過去,現(xiàn)實把他狠狠拋在了后面。拐個彎走向攝影道路的初衷,是為了完成“離開這世界后留下照片”的愿望,因為這個愿望,嚴明放棄高薪的職業(yè)大江南北地拍照片。他始終認為,“如果你夢得特別深,特別真,你的路就會走得特別好,特別遠。”至于生活,他很隨和?!拔胰サ娜魏蔚胤蕉际俏业纳瞵F(xiàn)場,我在做的事都是跟我的理想有關系的事。我對自己的生活現(xiàn)狀要求的是,能‘涉險度過’就可以。我現(xiàn)在挺自由的,很安全。”
他的鏡頭里,看見的是大國,也是大國里渺小的自己,但是時代在變,環(huán)境在變,為了不讓自己被改變,尋找自己的旅程就無法停歇。若始終能保持著善和愛,始終保存著天真、敏感,需要一種自覺和自律。讓修為成為一種紀律,這樣才不會迷失,不致丟掉自己賴以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說,“我希望自己能持續(xù)對世界有愛、有感,真誠永不枯萎。”
嚴明 著名攝影師。70后,安徽定遠人。大學專業(yè)是中文,曾做過十年搖滾樂手,做過十年報社記者。2010年辭去公職,成為自由攝影師,現(xiàn)居廣州。攝影作品有《我的碼頭》《大國志》等,著有《我愛這哭不出來的浪漫》《大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