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 一天不寫就犯癢

阿乙—這個『置身城市又永遠無法介入其中的外鄉人』，用自己獨有的方式書寫生命。

從警校畢業，到一個荒僻的鄉下做警察，然后調至縣城（后來還借調去組織部），撰寫領導講話、破案通訊，阿乙的寫作之路頗為傳奇。

2002年，26歲的阿乙離職前往鄭州，此后先后抵上海、廣州、北京，從事體育編輯及文學編輯等工作。2015年，他以作家身份參加紐約書展。北島曾感慨說：“就我的閱讀范圍所及，阿乙是近年來最優秀的漢語小說家之一。他對寫作有著對生命同樣的忠誠和熱情，就這一點而言，大多數成名作家應該感到臉紅”。

探訪阿乙的書房是在晚間，燈光不那么明亮的時候，房間里那些冷暖交織的色調產生了奇異的化學反應，頗有藝術氣息。書房里不乏女主人的痕跡。綠沙發在一抹陰暗的調子里格外顯眼，那是太太的專座。“家里我所占有的東西和場地太多，她來點睛。”阿乙說。平日里，阿乙寫作，太太就坐在這張綠沙發上讀書看電視。“她會保護我的寫作空間。女人最讓人煩的是問你愛我嗎你愛我嗎，她不會如此這樣做。我們大事不糊涂，不拘小節。”

高低柜上放著顏色各異的杯子— 太太是杯子愛好者。有一整面墻被涂成鉛灰藍，上面掛滿了婚紗照。至于那幅《尖叫》，是上品印畫的黃斌贈給阿乙的，他笑言自己其實對美術毫無鑒賞力。

大部分醒著的時間，阿乙都在書房度過。他對寫作的虔誠與生俱來。不久前，阿乙生了一場病，出院以后打算不再寫作了，但是這樣的日子過去兩個月后，他還是老老實實地回到電腦面前。“當我在電腦面前敲字的時候，我發現我開心極了，整個人好像獲得了一種解放。很多次我出門的時候都覺得好像離開了什么東西，就像戀愛的時候離開了自己心愛的女人一樣。后來我發現我需要電腦、需要去打字，如果我一天不寫，我就犯癢。我有癮。不過我常這樣有癮的事把說成是使命。”

于他而言，寫作者心中的光明之地在未來，在一個人死去以后。他經常讀已逝世的前人作品，比如福克納，比如但丁，比如曹雪芹。“當讀他們作品的時候，我會拿起筆。灰色的黑色的藍色的紅色的，各種顏色的筆來劃重點，來理解他當年寫作的想法，琢磨他為什么寫得如此好。有時候我對他們佩服得五體投地，甚至想敲開他們的墳墓拜訪他們。我想我寫作的目的也是這樣。我希望在未來我死去的時候，有人也這樣來閱讀我的作品。”

“我喜歡通過閱讀挑戰未知”

走進阿乙的書房，滿眼的書。有些書頁略微泛黃，年代久遠。《神曲》《玫瑰奇跡》《幻世浮生》《我是貓》《戰爭與和平》……從書架上的書及他的推薦書單中，不難看出他對外國文學的偏愛。“對閱讀的愛好其實很早，但是我早期有一個毛病，就是經常不能把書讀完。”阿乙說，當時自己閱讀往往讀不到三分之一，甚至是五分之一的時候，就把書扔掉，轉而去讀另外一本書了。

朋友曲飛以嘲諷的態度問他：“你人生中讀完過二十本書嗎？”阿乙數了一下，發現就算把一些雜志的合訂本算進去也湊不夠，所以他自此開始立志，只要是打開一本書，就要把它讀完。“到現在我不知道讀了多少，外國小說為多，平均一周一本到兩本。讀得慢，因為閱讀時易遺忘。但每天都讀。快成強迫癥了。出門沒帶書好似沒帶手一樣。”

過去的阿乙是按照興趣來閱讀的。他喜歡讀雜文和歷史，在縣城的時候就經常讀《雜文選刊》《雜文月刊》《雜文報》，還有王小波、李敖、柏楊、朱鐵志、流沙河。而喜歡讀歷史是因為里面充滿了權謀，說的都是人玩弄人的故事。“后來我發現這些東西只是有味，而沒有營養。或者說，它是有營養的，但我早就攝取到位了。人要懂得控制自己，克服自己，其中一點就是能抵擋這種趣味閱讀的誘惑。有個詞云‘一錯再錯’。人不能一錯再錯，同樣也沒必要一對再對。一件事，你懂了，不需要一生去懂無數次。雜文就是這樣。道理懂了沒必要總是去讀。”

后來，阿乙喜歡通過閱讀來挑戰未知。閱讀外國小說，閱讀社科類，“甚至讀對我這樣的學歷來說是自不量力的哲學書。我想閱讀就是用于開拓認知疆域的。”他閱讀外國小說，英法美俄日拉美，各種門派，目的也是為自己寫作儲備技戰術方面的營養。“最近又在讀歷史，目的已經是在探取里邊的知識，而非某個權謀故事。”

“在朋友圈里我們不會談尼采”

阿乙習慣在一件事（或一個場景）刺傷或者嚴重影響自己時將它記錄下來。“誰給我沖擊力更大，誰把我弄得絕望，我就非常佩服他”。他覺得中國現在是一個不太好描寫的時代，因為人處在一個比較犬儒、麻木的狀態。人們已經不像上世紀80年代時候的青年那樣，有那么多向上的、敏感的精神世界。“在朋友圈或者在微博里面，我們會秀自拍、秀美食，而不會談尼采和康德。”

在阿乙看來，部分中國作家缺乏坦誠，也許是因為吃了很多虧、上了很多當。“所以一些中國作家在寫東西的時候往往會給自己包上一層老繭。可能就是因為說真話，很多人在肉體和精神上受到了懲罰，所以他們今天變得特別虛偽，也變得特別容易保護自己。寫出來的東西，就是他們自己也懶得相信。”

阿乙的新書本來叫《底細》。后來出版社的編輯開會，決定改名為《陽光猛烈，萬物顯形》。這八個字是在一篇文章里頭出現的。這八個字其實更能體現這本書的內容和主旨。他的上幾本書，《下面，我該干些什么》《鳥，看見我了》《春天在哪里》，名字都是編輯起的。“術業有專攻者，我常不僭越和驚擾。我自己取的書名如《灰故事》并不好，常被人認為《灰姑娘》。”

他想寫真話。阿乙認為，如果一個人不說真話的話，很難知道他寫作的目的何在。“如果他很虛偽，他寫一個字是白寫，寫一萬個字一百萬個字也都是白寫。寫得越多，浪費得越多，他的生命被耗費得也越多。寫作的意義就不存在了，一直在做無用功。我認為這樣的寫作毫無意義，沒有必要繼續進行下去。過去是浪費紙，現在浪費鍵盤。”

他最終希望成為寫作的仆人，因為不想利用寫作。有的人寫作，是把寫作當成一種工具，當成一種謀取功名女人權力的手段。阿乙說，自己并不想這樣，只想通過自己來創造一個藝術品。“我想作者最后的榮譽就是，在藝術品上掛上自己的名字。就像在一個瓷器上面描上四個字‘乾隆御制’。這樣說有點裝，但可以作為對自己的一個要求。一般的結論是，自以為是文學主人的人，最終也被文學這頭犟驢摔下來，沾一身灰。”

阿乙 原名艾國柱，1976年生，警校畢業，先后做過警察、體育編輯和文學編輯。已出版小說集《灰故事》《鳥，看見我了》《春天在哪里》，小說《下面，我該干些什么》《模范青年》，隨筆集《寡人》。曾入選《人民文學》“未來大家TOP20”、《聯合文學》“20位40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曾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及林斤瀾短篇小說獎。

[對話阿乙]

我要使自己的作品成為藝術

記者：你理想中的書房應該是怎樣的？

阿乙：在鄉村。有基本的架子。供宗親姻戚和鄰人閱讀。

記者：最近在讀的書是？喜歡哪些作家？

阿乙：最近因為在寫一篇小說，在讀《左傳》、《中國通史》（張蔭麟）、《春秋史》（童書業）、《上古史》（顧頡剛）、《國語》。《史記》過去有讀現在是重溫。我最喜歡的作家，福克納、卡夫卡、加繆，只要有新內容在國內出來，我都會去買。但其實他們都已經出得有些富余了，但是還會有新的，比如福克納的短篇集，譯林出版社最近在出版。比如卡夫卡的通信，這些當然要注意，去收。

記者：會反復拿出來看的是什么書？對你影響最大的書是什么？

阿乙：反復讀的書，過去是《茶花女》，為了它還買了《曼儂 · 雷斯戈》。還看了嘉寶演的電影，連環畫都買。因為是第一本讀完的外國小說，而它寫得那么好。對我影響最大的是《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神曲》《押沙龍，押沙龍！》。

記者：寫作時有什么特別的要求？

阿乙：我寫作的時候比較嬌氣，一定要在固定的場合，固定的方位，甚至是固定的時間，還要有固定的音樂。經常是單曲循環一首歌。但是閱讀是不分場合的，廁所、交通工具上，甚至包括和朋友吃飯的時候，對光線甚至都沒有要求。我的眼睛能保持得這么好，我覺得可能是老天在照顧我，其實我經常在昏暗的燈光下讀書。

記者：電子閱讀占多大比例？

阿乙：不習慣電子閱讀，因為電子書不像印刷品那樣適合糟蹋。不能折頁，亂涂亂畫。

記者：評價一個好作家的標準是什么？這個標準也用在自己身上嗎？

阿乙：好作家的標準就是他不太關心普羅大眾的感受，不以此為目的。對藝術的追求始終是他寫作的目的。他一直保持著向上的精神，在藝術上追求難度。就像數學家一樣，他不滿足于在已知領域里徜徉，他關注難題，是向難題發起進攻的人。我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有難度的作家，有思想的作家。小說這個體裁寬容了太多不學無術的人，我不希望自己成為這樣的人。我要使自己的作品成為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