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牌藝術家的個展開幕式是一個奇妙的場合:燈光或明或暗,人臉或熟悉或陌生,尚未等主持人宣布開幕,主人公尚未致辭,現(xiàn)場已經是鬧哄哄一片,大腕們、有頭有臉的人們相互點頭、握手,熱情地寒暄。也免不了當今的必備時尚:合照。合照成為排列組合的算法,主人公是其中最大的主角,他最需要保持笑容、向上的嘴型和輕微的鞠躬。默默無名者,例如記者,例如看客,難免有些落寞,矜持又假裝舒泰地穿行人群里,若是剛好有酒水小吃,那則是再好不過,端一杯紅酒,就等著突然被拍一下肩膀:“呦,你也來了?真是巧得很!”
在那流動的盛宴中,最寂寞的,莫過于藝術本身了。
方力鈞的新個展也概莫能外。在那幅長7.2米、高4米的大幅油畫前,閃光燈把他的光頭和畫布上的光頭都照亮—那是一群背對著觀眾的裸體嬰孩,像疊羅漢一般,或左顧右盼,或摸著后腦勺微微低下頭,而群嬰的前方,是海面上初升的半圈金黃色旭日。畫照例是沒有名字的,只有《2014-2015》的字樣,表示這是過去一年的成品。朋友們如楊茂源、李津、武藝,拍賣行老總如趙旭,收藏家如譚國斌,美術館館長如張子康和方蕾,都送上道賀——除了道賀,似乎也沒有更多的話可以說。在人頭堆里的方力鈞自然是一味地笑。我匆匆走馬,然后離開。
第三天等熱鬧勁兒過去,我再去位于北京798藝術區(qū)“泉”空間的這個個展,游走于方力鈞的油畫、水墨和陶瓷雕塑之間,我看到了好多好多的“方力鈞”在宣紙上的光頭、亮眼,他的大鼻孔和年過中年的牙,它們在云彩里,在漩渦里,在虛空的背景里,沒有說明,沒有解釋,作品名字一如以往,只以日期和時間段標注,它們只是方力鈞創(chuàng)作年表時間軸上的一個個小刻度,除此之外,卻少有“圓滿自足”的樣子。
我們固然可以從某一張作品中窺探藝術家的心境和所思所想,如對他的歷史稍有了解,還可以借由畫面辨認出他過去的痕跡—他喜歡使用的形象,平面涂抹的筆法,天空、云彩、海浪、花朵和太陽等意象,等等,但如果苛之求之,卻無法從某一張作品中得到欣賞的滿足感。我明白當代藝術并不意在提供“美”“賞心悅目”或其他討喜的結果,但就方力鈞的這批新作而言,卻感到它們遠未突破藝術家之前的創(chuàng)作,即便水墨和陶瓷已經迥異于早年的油畫材料。翌日我翻開方力鈞此次作品展的畫冊來看,里面有他和策展人舒可文的對談,題目是《關于旅行,關于痛》。在開幕式當天的快訊報道中,同行們也一致引用片言只語,闡釋方此次創(chuàng)作中流露的“痛感”:“對他而言,痛是一種生命力達到飽和的狀態(tài)。”
方力鈞是一個頗有趣的人。你去看他的傳記如《像野狗一樣生存》,看關于他的報道,總會被這個人吸引,因其豐富、曲折、復雜,個性鮮明,行事風格與時代行進的曲線相伴,某種程度上,他是中國社會階層流通的樣本,代表了某一類型的“中國夢”。我還記得畫廊主林松回憶過方力鈞在圓明園時期的窘境,“一天基本上只吃一包方便面,因為沒有錢去買其他東西”,到了冬天,夜里爐子炭火燒盡,早上醒來一看,原來放在房間里的一桶水,居然從上到下凍成了一個大冰坨子。后來看方力鈞的傳記,說他從圓明園搬去宋莊之后,每天開著車像一個工廠老板那樣準時到工作室工作,他與絕大多數(shù)的藝術家截然不同的是,他克制、自律,把藝術當成一樣需要持之以恒、精確把控的事業(yè),就是在那樣一種“窮則變,變則通”的歷程中,方力鈞創(chuàng)作出中國當代藝術史上最著名的形象之一,也躋身中國最貴的當代藝術家之列。和王廣義、張曉剛、岳敏君一起,他們被稱為“F4”,是資本、收藏家、評論家、媒體的寵兒,但也逐漸淪為他們的囚徒。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就有評論認為“F4”名不副實。他們從神壇上被請下來是既定的事實,而各人天資有別,后天是否自覺、自律、勇于突破,更是一道無盡的考題。這些因“時勢使然”,卻也的確開風氣之先的藝術家們,如今面對的世道也許比過去還要艱險。回到展覽本身—我們已太過熟悉方力鈞的手段,即便那些小巧易碎,如縮小版爛尾樓一般的陶瓷作品,也都不是首次面世。至于水墨作品,往好里說,是有隨性的意趣,但也可以往相反的方向說,那是一個藝術家自我懈怠的明證。
倒是有兩幅作品我略有所感:一是那幅紙本水墨《自畫像》,畫面中央是漩渦的中心,或大或小的光頭被次第卷入,他們睜大著眼睛,嘴巴緊閉,卻又無法說出他們顯露的是什么表情—那是一個無聲的隱喻,混沌模糊,無以名狀卻使人混亂感傷。另一幅是今年所作的《2015.6.6》,1.5米寬、2.14米長的畫面分成兩部分,下半部是攢攢的光頭,渾圓粗壯,乃至可以看見后腦勺的頭皮褶子,上半部則是或跪或坐的裸女,她們有老有少,明明是引誘你靠近的神情,卻因為無一例外的光頭和詭異的牙齒,讓人心生疑竇和警惕。至于她們的軀體,也都誘人得很,姿勢撩人,牝門張露,旁若有人,則觀之難免手足無措,不知該駐足,還是該離去。那固然也可以“隱喻”說來解釋之(“隱喻”本來就是掩蓋無知者的萬能法寶),但我更相信直觀的印象,如我是方力鈞,下筆之時,想必會有一絲僥幸和快感:畢竟年已耳順,卻好在尚能雄起—即便那一點點荷爾蒙終究會因最后一筆落畢而無情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