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發前往土耳其之前,就將《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看了一遍,因此奧爾罕·帕慕克事先為伊斯坦布爾鍍上了一層歷史厚重感以及失落感。也正因為看了這本書,當我真正腳踏這座橫跨亞歐大陸經歷幾大帝國的千年古城伊斯坦布爾時,內心才能不僅僅感覺到作為游客觀光旅行才有的興奮與喜悅,感嘆與唏噓,而是更多了幾分對歷史逝去,輝煌不再的憂傷感慨。《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并不是一本游記而是一部自傳體散文集,善于細節刻畫以及使用隱喻的帕慕克,將伊斯坦布爾興衰起落與交融沖突的點點滴滴靈性地埋藏在了家族往事與伊斯坦布爾的城市生活中。伊斯坦布爾失去了它的光輝,在土耳其人眼中這個過程就像經過博斯普魯斯海峽的船只然后遠去慢慢消失;伊斯坦布爾失去了它的榮耀就像帕慕克公寓里的家具慢慢積滿灰塵;伊斯坦布爾失去了自己的方向就像迷失在伊斯坦布爾古老的街區不知道該往東還是往西。失去之后,有千千萬萬土耳其人都像帕慕克一樣生活在一絲絲呼愁環繞中。
“呼愁”一詞是源自土耳其語Huzn表示憂傷的意思,這是一個有著濃厚阿拉伯文化以及伊斯蘭文明韻味的詞語。表達了心靈深處的失落感一種不可抗拒的憂傷。對于這種憂傷,帕慕克的回應是“我一生不是對抗這種憂傷,就是讓她成為我自己的憂傷”,在他心里他一直生活在一個廢墟之城,甚至連陽光都滲透著憂傷。為什么會憂傷,或許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中國公民。我們現在很難體會到這種憂傷,但帕慕克用他細膩而嚴謹的文字告訴了我們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憂傷。在博斯普魯斯老別墅空蕩蕩的船庫中,在老書店里皺著眉頭等待顧客的書商臉上,在滿是失業落寞者的茶館,帕夏官邸里吱吱作響的老舊地板中,隱匿在城市之間的城墻廢墟之中,一次又一次的財政危機后,這些描述使我們感受到了這份憂傷。“自奧斯曼帝國瓦解后,世界幾乎遺忘了伊斯坦布爾的存在。他出生的城市在伊斯坦布爾兩千年的歷史中從不曾如此貧窮、破敗、孤立”,伊斯坦布爾對帕慕克而言一直是個廢墟之城。然而,帕慕克亦相信伊斯坦布爾的命運就是他的命運。這樣的呼愁這樣的伊斯坦布爾造就了現在的帕慕克,因為呼愁已經是他的胎記是他的一種精神狀態。
經過了拜占庭帝國然后到奧斯曼帝國的古老文明輝煌沖刷過后,伊斯坦布爾現在已經被架空了,傳統,文明,榮耀已經不復存在,世界上再也沒有太多對它關注的目光。所以說,《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與其說是帕慕克為土耳其人的呼愁代言,不如說是整個土耳其人民對失去的帝國輝煌的一首挽歌。如果我們出生在清朝中國開始衰敗的時候,被列強侵略踐踏的時候。一切文明開始沒落一切輝煌都被奪走的時候,是否我們對中國對中華民族也會有深深的呼愁呢?想必這種憂傷是一致的。因為這是一種失去過后的憂傷,勝似時光不可回流的傷感。
一個城市,如果失去了自己的地位,榮耀以及輝煌,那么它則淪為一座充滿廢墟的城市。但是這又是極具悖謬的美感的,帕慕克描述道:“羅斯金表明,如畫之景由于是偶然發生。因此無法保存。畢竟。景色的美麗之處不在于建筑師的意圖。而在于其廢墟。這說明許多伊斯坦布爾人不愿見舊木頭別墅修復的原因:當變黑、腐朽的木頭消失在鮮艷的油漆底下,使這些房子看起來跟18世紀城市的極盛時期一樣新,他們便與過去斷絕了美好而退化的關系。因為過去一百年來。伊斯坦布爾人心目中的城市形象是個貧寒、不幸、陷入絕境的孩子。我十五歲作畫時,尤其畫后街的時候,為我們的憂傷將把我們帶往何處感到憂心。”廢墟讓人憂傷的是失去所帶來的切膚之痛。然而,在帕慕克筆下奧斯曼帝國的崩潰又意味著“誕生于城墻外荒涼、孤立、貧窮街區的夢想”。通過局外人的眼光這些場景不是衰敗,不是廢墟,而是新的希望的象征,是沉淀的歷史,是往日輝煌的記憶。而土耳其人雖然滿懷呼愁但是他們亦相信這不是他們失去的終點而是他們重新開始的起點。帕慕克通過細節借景抒情,例如他寫道:“只有當我們從街頭縫隙或無花果樹夾道的巷弄中瞥見這些建筑。或看見海洋的亮光投射在建筑物墻上,我們方能說是欣賞如畫之美。”對于帕慕克來說,廢墟就是新的一門都市美學。帕慕克說:“若想在廢墟中‘發現’城市的靈魂。將這些廢墟看做城市‘精髓’的表現,你就得踏上布滿歷史偶然性的迷宮長徑。”他還通過穿插不同的廢墟的照片使得他對伊斯坦布爾的描述與憂傷的情感相得益彰。仿佛就像一幀一幀的老電影中街景的定格,其中卻不乏濃濃的呼愁的憂傷。帕慕克還說到要成為“陌生人”才能更好地欣賞這番美景,而帕慕克認為自己可以同樣看到廢墟的美是因為他的靈魂和軀殼分離。即便他從未離開過伊斯坦布爾。但他還是在以陌生人的身份目睹這座城市的變遷沒落。從而心里才能體會到這悖謬的美。從中看到土耳其人重新開始追尋的夢想。去到伊斯坦布爾你會從藍色清真寺,索菲亞大教堂,古老的建筑,蒼勁的常青藤里瞥見那曾經的輝煌。正是歷史留下的廢墟。讓人們記得重新出發。失去并不代表不能再次擁有,我們可以再努力而讓自己重新擁有。這應該是《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給我的最大的啟發。
帕慕克說:“我不愿抱怨,我接受我出生的城市猶如接受我的身體。這是我的命運,爭論毫無意義。”就像不能選擇你的父母,你的容顏,你的身體一樣,我們不能選擇我們出生的城市,但在帕慕克的心里他還是深深地愛著伊斯坦布爾的。同樣,就像不能選擇自己出生的城市,我們不能選擇不失去。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它失去了往日的輝煌與光耀,它的子民從此患上了一種叫呼愁的“病”,廢墟般的城市,我們卻能從中感覺到美,雖然這種美不是紐約燈紅酒綠繁華的美,不是倫敦始終優雅閃耀日不落帝國光輝的美,更加不是大自然清新怡人的美。這種美是發自觀察者內心對不完美對失去抱有接受態度才能體會到的美。有時候,當我們失去時。我們覺得事情變得不完美不如我們所愿,我們會悲傷會孤獨甚至會生氣。這樣我們就錯過了這種美。當失去后,能淡然一笑帶著美的眼光回憶往事時,能把失去當成重新開始的起點時,我們就已然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