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他原本只是路過,可她最后卻將腕間的赤玉送給了他,以及他的心。
“奴……奴家年方一十八,隔壁村頭一枝花。今個兒在山中迷了路,還望仙姑指點一二……”
眼前之人一頭如雪銀發曳地,媚眼如絲,衣衫半退,雪白的香肩暴露在空氣中,頸項上殷紅的赤玉珠閃爍著妖嬈動人的光澤。他狹長的眸子里凝了幾分水光,紅潤的唇微微嘟起,當真是楚楚可憐的模樣。只是他似乎很緊張,連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和耳朵現出了原形都渾然不覺。
那兩個躲在密林深處的成年男子見此情形,頓時瞪大了眼睛。縱然美色當前但還是保命要緊,竟是連褲帶都來不系就落荒而逃。
我瞇起眼睛將眼前的美人打量了片刻,隨后忍不住挑了挑眉毛。
嚯,好特別的狐貍精。
我雖為一個修道之人,但這采陽補陽之術,委實生平僅見。
眼前的小狐貍道行不高智商不行眼力卻不差,一眼看破我有幾分修為。若放他一人在這深山老林指不定要吸走幾人精氣,思及此我便笑瞇瞇對他道:“下山的路難走,正好,姐姐家有秘制燒雞,來不來歇上幾日呀?”
小狐貍的眼睛登時一亮。
秘制燒雞什么烏七八糟的,自然是我誆他的。作為一個兩袖清風囊中羞澀只能住在荒山野嶺小木屋里的修道者,我每日的口糧不過一碟小菜三兩清粥。
小狐貍隨我一路走著,不知我心中算計。我已然想好,待他與我到了木屋就捏個訣縛了他,這等姿色,不論是剝了皮做成大衣抑或買到小倌館,都能好好賺上一筆。
到時候……不管是白花花的銀子心儀很久的拂塵還是天香樓的素火腿,我要什么便有什么!小狐貍你莫怪我心狠,咳,這是一個黑吃黑的世界。
只是待我一路沉浸在對于未來的美好幻想中蹦蹦跳跳地跑上山之后,卻發現小狐貍不見了。
嘩啦。
美夢豁然裂了道口子,然后越裂越大,在我腳邊碎了一地。
可惡,到手的狐貍居然讓它給跑了……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惡狠狠地拔起旁邊的野草,要知道我自從出師之后就再也沒去過天香樓了啊……
肚子餓得咕咕叫,正當我認清事實決定繼續和粗茶淡飯搏斗的時候,推門進屋卻看見銀發飄飄的小狐貍坐在桌邊吃得毫無形象,而他手中拿著的正是我早上給自己備下的午飯,倆淡饅頭。
見此情狀我不管不顧地沖了過去,“禽獸放開那只饅頭有事沖我來啊——!”
可他只顧將自己嘴里最后一口饅頭咽下,抖抖耳朵,滿足地打了個飽嗝以后可憐兮兮地望著我:“食不知味吶……”
“……”
混賬!食不知味嫌我做的難吃就把饅頭給我吐出來!
我極其不屑地睨了他一眼,也沒心思追究他自說自話從后門搶先我一步繞進來的事情,徑直走到桌邊拿起昨晚那本我尚未看完的話本,抄起僅剩的那個饅頭就往嘴里塞。
“這是什么?”小狐貍頗為好奇地把腦袋湊過來,我把身子側了側,不欲讓他看見。
“精神食糧,”我哼哼,“禽獸,你懂什么叫精神食糧么?”
小狐貍很坦誠地搖了搖頭,然后鍥而不舍的把大半個身子探了過來。只見他烏溜溜的眸子轉了幾轉,一抹緋色緩緩爬上了白皙的面頰。
“啪。”
他將我手中的話本打落開去,指著我痛心疾首道:“你……你,你怎么……”
“你識字?”我一愣,隨后反應過來自己的重點不對,便重新擺出一副指點迷津的架勢:“你不懂,前人留下的精髓需要好好品味。再說了,貧道清心寡欲茹素那么多年,你總得讓我視覺上開開葷罷……”
與這只自稱為吟卿的小狐貍相處了幾日,也漸漸摸著了他的性子。不知為何他對他脖子上掛著的赤玉珠極為寶貝,我曾好奇打量過幾眼,便引得他一臉戒備的將珠子收了。他不欲說,我便也不再追問下去,只道那約莫是俗氣的定情信物。
人與妖不能善終啊小狐貍!更何況你是一只愛好采陽補陽的狐貍精……
幾日前山下有小童將清雍宴的請帖送上了山,我揮著帖子就去找吟卿。彼時他正躺在小木屋外的搖椅上慵懶地打著盹兒,一頭雪白的發絲盡數披散開來,外袍僅是松松系起,不經意間露出一大片白瓷般的肌膚。初夏樹蔭濃綠茂密,星星點點的陽光透過繁密的枝葉細細碎碎地灑下來,在他秀美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我被美色迷惑,整個人滯了一瞬才撲過去用力將他搖醒。
“小狐貍小狐貍小狐貍,快別睡了!”我毫不憐香惜玉地拍拍他的臉,“醒醒,快看,有好東西啊!”
“唔……”他仍有些迷糊,揉了揉眼睛后方才懶懶道,“好東西,什么?燒雞?”
“不,是很多很多燒雞!”
他的眼睛蹭的一下亮了起來,“在哪里在哪里?”
我掏出藏在身后良久的請帖,指了指上面的地址,欣喜道:“在這兒在這兒!”
吟卿飛快地瞥了請帖一眼,隨后他的眼神迅速黯淡了下去。他擺了擺手,滿臉疲憊之色,“走走,別打擾你家小爺睡覺……”
我恨鐵不成鋼的一把將請帖拍在他頭上。
清雍宴是修道者的盛會,一年一度,由各個修仙門派輪流主持,堪稱豪華。像我這種雖無門派但實有幾分修為的閑散修仙者,也在邀請之列。今年的清雍宴卻與往屆不同,是由一神秘之人舉辦,但從這請帖的裝幀來看,已是迄今為止最為華麗的了。
但,清雍宴最讓我期待的地方在于,它連素菜都能做出肉的味道。
和小狐貍解釋完之后我忍不住滿臉向往道:“這下你知道了吧?到時候……不要說是一只燒雞,一桌燒雞都隨便你吃!啊,想想就覺得超級幸福……”
吟卿好像被我的情緒感染,他雙手托腮,眼神閃亮亮的望著頭頂蔚藍的天空:“阿離啊,我好像看到好多傻笑著的你抱著雞腿在天上亂飛耶……”
“……你滾!”
我與吟卿下山約莫趕了四五天路,便抵達了清雍城。
大抵是因為幾日后便是清雍盛宴,清雍城四通八達的大街上滿是潔凈清氣,隨便抓來一人身上的氣息都是纖塵不染,干凈溫和。
走在這樣的街上對我而言就是倆字兒,舒服。可是對于小狐貍來說卻沒那么好受了,他勉強陪我走了半天,便再撐不住化出原形,蔫兒了似的往我懷里一鉆,舒舒服服打起盹兒來。只是我對他也是十分敬佩,竟能將如此沒精打采的狀態維持到清雍宴那一天。
此次召開清雍宴的地點在一豪華府邸內,剛進門便有小童帶我入廂房,說是稍事等待。我隨著他邊走邊嘆,這般瓊樓玉宇錯落有致,雕欄玉砌金碧輝煌的,真是沒有最華麗只有更華麗。若是將我一人丟在這兒,說不定走個三天三夜都走不出來。這樣一想,心下也不由得對于這位神秘的舉辦者更為好奇起來。
等我到了廂房,已經有許多先到的道人在暢飲談笑。我環視了一圈,目光最終落在桌上一疊疊擺放好的糕點上,于是揪了揪小狐貍的耳朵,輕聲道:“吟卿,快醒醒,有東西吃了。”
小狐貍慢慢睜開眼睛,抖抖耳朵,對我的動作似有不滿。正當我們打算暗搓搓摸到那里拿起糕點就走的時候,廂房的大門忽然砰的一聲關上了。
整個房內的道人都靜了一瞬,隨后開始慌亂起來。
我仍未反應過來便覺得胸口一悶,忍不住彎下腰來。吟卿化了人形有些焦急的攙扶住我,我對他做了個無礙的手勢,強忍下喉中翻涌的腥氣,直起身來。
——眼前的狀況不能再糟糕了。
原本談笑風生的道人們個個臉色煞白,有些已經直挺挺地栽倒了下去。我定睛一看,這才發現房內陳設井然有序到了可怕的地步,若是站在高處俯視這些家什,便會發現這些東西構成了一個完整的陣法——縛仙陣。
這個陣法僅對于修仙之人有效,并且修為越高造成的傷害越大。反觀如吟卿一般的小妖,倒是毫發無損。
此時廂房大門已經緊緊閉上,屋內的人們早已亂成了一鍋粥。我看到就在不遠處,有一個道人打算破壞掉房屋的結構,可他剛靠近那只紅木柜子,整個人便直挺挺地栽倒下來,身上的精氣被迅速吸干,皮膚如同樹皮一般迅速枯萎老去,只片刻時間整個人便成為了一具枯骨。
我不由大駭,寒氣從脊背直往上竄。
身旁的吟卿從方才起就一直緊皺眉頭不語,不知在思考些什么。他低頭沖著某一個方向看了許久,忽然化了原身沖了過去。
他看的地方是一道狹小的墻洞,大小約莫正好能讓一只小型動物通過。一時之間我有些恍惚,不知它到底算不算是陣法的一部分。
待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吟卿的身影已然消失,我也不必再忍,哇啦一口將喉中淤血吐了出來。
真是……太狼狽了。
我憤憤把嘴角邊的血跡拭去,將腰際一直掛著的布包取下,抽出三尺青冥長劍。
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落跑的小狐貍啊!
抱著拼死一搏的想法,我將那個窄小的洞口稍稍劈大了些,隨后動用術法穿墻而過。
幸好,那一處果然是陣法遺漏之處。
只是縛仙陣終究還是對我造成了傷害,這整座府邸都布下了連環的陣法,我必須在傷情繼續惡化之前找到小狐貍,然后帶他離開。
雖不明白幕后之人究竟有何企圖,但我不欲卷入這場風波,我寧肯在山上繼續當我的逍遙散仙。
我曾說過若是無人指引,讓我一人在此走個三天三夜都不一定能找到出口。就算現在循著小狐貍的味道,我也不知道到底在這里打轉了多久。只知道最后我找到那間屋子之時,屋內飄來濃郁的熏香味讓我心口隱隱作痛。
呵,又是一個好地方。
我無力地勾了勾嘴角,只覺身體內真氣亂竄,心口處的疼痛幾近無法忍受。
待確認后我走近了些,屋內傳來了一道熟悉的聲音,讓我不由自主的一愣。
那道聲音我聽過很多次。慵懶的,撒嬌的,裝可憐的,不耐煩的,可從未有過一次如同現在這般酥媚入骨,妖嬈誘人。聽著這把聲音,我的腦海中不知為何浮現出了那日濃綠樹蔭之下,吟卿白瓷似的肌膚若隱若現的模樣,當即有一瞬晃神。
狐媚之術。
然后我聽得他道:“瑞王……嗯……可不可以……”
……
虎軀一震。
是可忍孰不可忍,很好男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炸毛,也顧不得心口處的疼痛,提了劍怒氣沖沖的一腳就將門踹開。
吟卿是我撿的生是我的狐死我的鬼誰都別妄想染指你算老幾敢動我柳離看上的人快給我速速從實招來——
所有想好的臺詞都在我破門而入后看到小狐貍高高舉在那里的雪白的大腿后戛然而止。
我呼吸一滯,當即驚怒得說不出話來。那被我的打斷的另一人想必也是詫異非常,一時之間竟呆呆地跪在榻邊沒了動作。我來不及理清現在的形勢,甚至連那位瑞王的臉都不曾注意,只提起青冥劍顫顫巍巍地指著小狐貍,可我指了良久,最后卻僅僅道出了一句——
“你果真是個采陽補陽的!”
急怒攻心,紛亂的思慮在一剎那間飛快掠過,快到我幾乎抓不住。我只知道自己再一次哇啦嘔出一口鮮血,便兩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是被一路顛簸給震醒的。
當我醒來之時,發現身處之地已然變化,從布滿陣法的豪華府邸一溜跑到了山間林蔭小道。
不必說,這等驚喜肯定是小狐貍給我帶來的。
此時吟卿正背著我緩慢地往山上爬,我的胳膊環住他白皙的脖頸,依稀有些迷糊。愣了片刻我才反應過來,雙手趕忙往小狐貍臉上胡亂摸去,心急道,“你沒事吧?那什么狗屁瑞王沒對你做什么吧?你別慌,這口氣咱們一定得出。待我傷好就去給你掀了他的府邸……”
話音戛然而止,因為我在小狐貍臉上摸到了一片濕潤的水跡。
此時夏蟬不知疲倦地不停叫著,陽光明媚耀眼,自然不可能是雨水。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只剩下了一種,這種可能性讓我頓時失措,結結巴巴地開口——
“你、你哭了啊?你哭啥啊?受傷的是我你哭啥啊……”
吟卿卻一反常態的沒有接話。
他只是站定,然后把背我的手環得緊了緊。
“狐媚之術,以色惑人,”他嗓音淡淡,仿佛全然不在意。可話音里那一絲顫抖還是泄露了他的緊張,“我這種人,有什么好值得你這么做的?”
我不由得“咦”了一聲,奇道:“你有什么不值得我這么做的呀?”瞧瞧他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瞧瞧他那根柔軟蓬松的大尾巴,拆下來做狐裘的做狐裘,做圍巾的做圍巾,賣了都不知有多值錢呢。
小狐貍沒有答話,我一時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便也只好沉默著不吱聲。只道今日的小狐貍奇怪非常,清雍宴遇險,能從那里逃出來明明是喜事,為何他卻落了淚?
又走了一段路,我被他顛得實在是受不了了,感覺喉中一股血腥氣上涌,偏頭咳了幾下才捶了捶他的肩膀:“喂小狐貍,我……咳咳,我想休息一下……”
聞言他掉了方向,往旁邊一株參天大樹行去。他小心翼翼將我放下,秀氣的臉上浮現出幾分不安之色。他直勾勾地盯著我,盯了半晌方才輕聲道:“你……渴不渴?我去打點水。”
我點點頭,疲憊不堪的將頭靠在了粗壯有力的樹干上。這一次清雍宴,不僅什么好處都沒撈著,還元氣大傷,委實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還有那個該死的瑞王……我忍不住磨了磨牙,一想到這個人就來氣。
——在這個黑吃黑的世界里,我柳離居然栽了!
現下四周樹木蔥蘢,綠蔭繁密,穿透枝葉的陽光在初夏竟顯出幾分溫柔之色。我閉上眼小憩,嘗試著將那些不安的情緒與紛亂的線頭一一趕出腦海。身體開始放松,意識漸漸模糊,我好像看到小狐貍在清雍宴時背著我殺出重重包圍,血色染上了他白皙的面頰。畫面一轉,又看到他附身把我扶起來,長睫輕顫,小心翼翼的將水送我飲下。就在半夢半醒間,我隱隱感到有什么冰涼柔軟的東西貼上了我的唇。
那是一個吻。
談不上溫柔繾眷或是熱烈激昂,只蜻蜓點水般一拂而過,充滿了憐惜的意味。
我當然知道唇的主人是誰。
夢境太過香甜,我舍不得睜開眼。初夏的風很溫柔,吹得我的心跳都在不經意間快上了幾分。
這約莫就是,話本里講的,春心蕩漾罷。
回到山上修養了約莫一個月,我傷勢痊愈,開始四處蹦噠起來。
這一個月可以說過得相當舒坦,但我知道我越舒坦小狐貍就越不舒坦,因為在這三十天里日日都是他翻著白眼準備一日三餐。
“我說你這里除了大米面粉就是小青菜,食材還能再簡陋一點嗎?”吟卿雙手插腰,像個老媽子似的絮絮叨叨抱怨起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彼時我正吃得酣暢,便笑瞇瞇地答:“這不是還有香菇蘑菇豆腐干嘛,況且你連素菜包子都能做的那么好吃還有什么愁的?”
養傷的這一段時間我將清雍宴之事翻來覆去想了許久,雖不明白緣由卻也能勉強想通其中關節。早在被關在那間廂房之時我就曾注意到,那兒的縛仙陣,不僅僅是讓人身體受損,更能夠吸收修道之人的元氣。
我嗅到了陰謀的氣息。
當然我也不是沒有懷疑過吟卿與那位瑞王的關系。只是線索不甚明晰,事情撲朔迷離,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之前,我沒有辦法指控是他們聯手設下的局,目的只是為了吸干一眾修道者的純精元氣。
更何況這些日子吟卿的表現讓我不得不去懷疑。
約莫十日之前,我起夜時發現小狐貍不在他的房內,便暗自留了個心眼。一連好幾夜,他都不知所蹤,到了日出之時,又會若無其事的回來。我心下一沉,不由得有些懷疑,他……這不是偷偷去燒我的話本了吧?
幸好現實遠沒有我的猜想來得可怕。
時值日落,紅霞漫天。我隱了氣息早早躲在了距離木屋不遠的草叢里。屋內的“柳離”今日早早便歇下了,不過是我用稻草人施的障眼法。
待到月升之時,我便看到小狐貍慌慌張張地推門跑了出來。他捂著心口,額上布滿了細細密密的汗珠,原本就白皙的膚色更顯蒼白無力。他踉蹌著走了幾步,然后扶著樹干止不住的咳了起來。我正猶豫著要不要出去扶他一把,他卻驀然化了原形跑遠了。
……還別說,四條腿跑起來就是快。
不等我感慨完小狐貍就一頭栽倒在地,躺在草地上抽搐起來。我趕忙往前急急跑了幾步,一把將已經暈厥過去的小狐貍抱在了懷里。順著清冷的月光,落在它白色皮毛上點點殷紅的血跡,刺得我眼睛一痛。
真是……怎么會……
怎么會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
我又氣又急,當即心下一沉,抱著它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將自己體內的元氣緩緩渡了過去。
感覺到小狐貍在我懷里稍稍動了動,我對著它的耳朵狠狠揪了一下。可說出來的話,竟是連我自己都意外的染上了哭腔。
“……吟卿你混蛋!快給我活過來啊你還沒付我房錢吶……”
第二日一早,我掛著兩個碩大的熊貓眼腳步虛浮地給自己沏了壺茶。
此時吟卿正不安的半臥在榻上,臉色蒼白依舊,精神卻好了不少。他微微皺著眉,貝齒輕咬紅唇,悄悄抬眸瞟我一眼又飛快扭過頭,眼睫微顫,眼底滿是哀怨之色。
對此我只冷冷一笑,將茶碗中的茶一飲而盡,陰森道:“禽獸,又想對我使美人計?告訴你,本大仙就不吃這一套!你這一身傷怎么弄的,速速給我從實招來。若敢不從,嗯?”
他一對毛茸茸的耳朵認命似的垂了下來。
“我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吟卿臉色有些紅,不肯直視我,似乎從來沒有被這樣逼迫過,“就是那顆赤玉珠……”
“連顆屬性不明的珠子你都敢吃?”我沖他比了個大拇指,“壯哉,偉哉!”
只是事情的真相倒不如我之前所想,是奸詐狡猾的狐貍精和詭計多端的王爺聯手盜取仙家法術稱霸天下的故事,而是奸詐狡猾一片癡心的狐貍精用自己的內丹去交換明明是跑過來救人卻倒地不起奄奄一息的可憐女道士。
我頓時驚了,“哎你說他要你內丹干嘛啊……哎你說這內丹雖然重要但只對妖怪有效要它何用啊……哎你說你干嘛吞那赤玉珠啊……哎你說……”
我話未完小狐貍便軟軟的靠了過來,大半個身子都倒在我身上。我還沒來得及把他推開他就把手環了過來,與此同時用頭輕輕往我的頸窩處蹭了蹭,柔聲道:“阿離別吵。”
我虎軀一震,老臉忍不住紅了幾紅。
我現在大抵能感受到彼時瑞王的感受了……伙計對不住我錯怪你了!
后來吟卿告訴我,那一日他感覺到所有的氣息都匯聚起來往一個方向流動,他沒有多想便循著那個方向追了過去。
“原本媚術起效后就該誘那瑞王爺把陣法解開,”吟卿頗為煩惱地揉了揉眉心,“誰知道中途沖出來一個你,這下可好,媚術失效,小爺我還被他逼著交出赤玉珠……”
他自覺失言,話音一滯。
我敏感的捕捉到了他話語中的信息,不由得瞇了瞇眼:“等等,瑞王要的是赤玉珠?那你為何將自己的內丹交給他?”
我心下不解。對于吟卿來說,定然是內丹更為重要一些。況且赤玉珠至清至靈,與他體內妖氣相克。若是僅僅作為裝飾,他大可將珠子交了出去,何必大費周章的用內丹偽裝,吞下赤玉珠與體內氣息相沖不說,月明之夜心口便疼痛不止,還落下一身傷?
而他對于這個話題似有輕微不自然,他別過頭去小聲道:“我這不是……覺得它好看么……”
“你覺得我會信?”我嗤笑一聲,小聲嘟囔,“也不知道是與何人采陽補陽后交換的定情信物……”
“采陽補陽?”吟卿愣了一瞬,隨后突然笑了起來,笑得花枝亂顫一發不可收拾。陽光透過窗照進一室明媚,只見他眉梢微挑,一臉壞笑地湊過來。
“呵……”他往我耳邊輕輕吹了口氣,語調曖昧,“其實啊,小爺我也很擅長采陰補陽……”
這日過后我便收拾了包裹早早下了山。
我要再探那府邸一次,和瑞王好好把這筆賬算上一算。只是我原乃清修之人,昨日差點就失了方寸,不得不嘆一聲狐媚之術果然厲害。
小狐貍對我有所隱瞞,他當日循著清氣的流向而去,又以色誘惑瑞王,應當不僅僅想要解開陣法,也是想將那些純精之氣分得一杯羹,好提升修為。
只是狐貍一族生性狡猾,就算被識破想必也會在最后一刻以赤玉珠作為要挾換取自己想要的東西。就算他為了救我放棄了原本的計劃,我也摸不清他為何死咬著對他沒用的赤玉珠不放。
然,他并無對不住我之處,承他救命一恩,我便將他的內丹取回來作為回報。赤玉珠對于小狐貍來說,想必十分重要。可他不說,我便不問起,盡管心頭依舊酸澀非常。
動心,真是個晦氣的玩意兒。
我這般想著,狠狠啃了一口手中小狐貍做的素包子。別說,這包子好吃的我舌頭都要找不到了。
這一次我孤身趕路不日便趕到了瑞王的府邸,為避免麻煩我隱了身形直接殺到瑞王處。那廂房仍是如初見之時一般華麗,可清雍宴的慘象自腦海中浮現出來,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我推門進屋,看見有一人背手立在那兒,一身暗紅蟒袍,氣勢逼人。
“仙姑近來可安好?”對方轉過身,一雙鳳目不怒而威。雖是笑著問,卻并無半分寒暄的意思。
我避而不答,只默默將青冥劍抽出劍鞘,直指瑞王,冷聲道:“瑞王,妖靈內丹對你來說并無作用,速速將它還來!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哦?”瑞王倒是笑了笑,“敢問仙姑想用何物來交換呢?”
我一愣,只見他抬手輕輕揮了揮,十數名身形魁梧的黑衣人便從暗處涌來,手中提著寒光閃閃的大刀,將我困在他們的包圍圈內。
簡直就像是有預謀的。
“不如我們好好談談?”瑞王走到我近前,笑容依舊自若,“畢竟我們有共同的目的。我想救我的王妃,而你,想救你的情郎。”
……情你妹!這像是談生意的態度么!
我本想施術,卻忘了眼前的瑞王是個善于布陣之人。當那十名殺手抬起刀指向我的時候,我便一動也動不了了。
因此,我只能用兇狠的眼神表達了一下我強烈的不滿。
“如果,”瞪了半晌發現無用后我頹然開口,“如果非得純精元氣才能救你家王妃性命的話,那我這一身修為你拿去便是。自然,作為交換——請你將妖靈內丹還給我。”
我抬眼直視瑞王,毫無畏懼。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個認知多少讓我有些挫敗。雖然維持著表面鎮定,可我的心在滴血啊!再見了,我的修為……
瑞王嗤笑了一聲:“這倒是樁好生意。”隨后我看見他眸中戾氣漸漸濃郁,“給我把她拿下。”
啊?等等——這、這和說好的不一樣!
我還未反應過來便有黑衣人對著我的后頸就是一記手刀,我毫無防備,氣得只想罵娘。在我暈倒前的最后一刻,終于痛快的對著瑞王嚎了一嗓子:“你這不講信用的小人!禽獸!孫子!”
在確定她被徹底打暈后,瑞王揮了揮手屏退那群黑衣人。可有一人卻站著不動,反而上前一步扯掉了自己的面巾,露出一頭銀發與一張精致柔美的面容。他將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少女輕手輕腳地攬到了懷里,對著她展露了一個溫柔無比的笑容。
瑞王看著眼前溫情的一幕,眉梢挑了挑,“現在你應當將那赤玉珠交給我了罷?”
美人微微笑了笑,媚態天成,“自然。”
他自心口處掏出一枚殷紅的玉珠,只是當那枚玉珠靠近他懷中昏迷的少女時,竟散發出了淡淡的光芒。
“這……”瑞王看著這一切不由得輕輕皺起了眉,“這就是你先前你不愿交出赤玉珠的真正原因?”
“原因之一。”聞言他點了點頭,“畢竟是她的東西。”
“那你為何現在又允了呢?”
“因為……”他抬眼看瑞王,目光狡黠,“比起仙妖永隔,我還是更喜歡把她抱在懷里的感覺。”
他當然不會告訴她,當她咋咋呼呼沖進來救人自己卻吐血昏迷后,他與瑞王達成了一筆交易。
“還了那些精純元氣,解開陣法,這顆赤玉珠就是你的。”他衣衫不整,青絲散亂,語調卻自是一番慵懶鎮定,漫不經心,“瑞王閱盡天下至寶,大抵也看得出,它獨一無二。”
那時瑞王皺著眉思考著這樁交易的可行性,猶豫許久才點頭答應。可他卻使了個詐,將自己的內丹換作赤玉珠送了出去。此后,不論是月下咳血,還是故意失言,讓柳離再闖王府,步步都在他掌控之中。
只是他唯一失了算的,是那一日上山時,他問她為何要為他這么做的時候,她毫不猶豫的回答。
她說:“你有什么不值得我這么做的?”
一字一句,敲在心尖上,漸漸暈開一大片。
那個時候他想,柳離,你這可是自己送上門來的。
他當然也不會告訴她,他們第一次見面,不是在山上,而是在溪邊。
那時他剛剛懂得如何幻化人形,而她只是個約莫八九歲的垂髫小童,拿著樹枝蹲在溪邊寫寫畫畫,見有人來也不怕生,只是彎了眉眼笑得開心。
“大哥哥你識字嗎?我來教你認字吧!”
他原本只是路過,可她最后卻將腕間的赤玉珠送給了他。
如今十余年過去,那條小溪都已被填埋,想必她也早就遺忘。
“以她現在的修為,若是得此珠,飛升成仙不在話下。”瑞王輕輕一嘆,“只可惜,狐妖心思詭譎難測吶……”
他輕嗤一聲,不以為意:“多謝瑞王夸獎。”
當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熟悉的木屋里。
初夏已能夠遠遠聽到些許蟬鳴,陽光正好,將我依舊半瞇著的眼晃花了一瞬。窗戶被人用木棍滯期,清澈明媚的陽光就這樣瀉了一地。窗外綠影搖曳,樹木蔥蘢,鮮美芬芳。
銀色頭發的少年抖抖耳朵,坐在窗邊聚精會神地看書。我盯著他,發現他的眉越皺越緊,心道一聲不好。
夭壽了這貨在看我的話本啊!
我當即清醒了過來,利索地撲了過去嗷嗚一口咬在他手上,“混賬狐貍,話本還來!”
他吃痛收手,隨后順勢把手按在了我頭上,挑眉道:“小樣兒,你都不問問小爺怎么把你弄回來的?”
我一愣。對哦,我怎么回來的?
大概是看到了我癡呆得過分的眼神,吟卿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狐疑地看著他,我怎么好像看到了一種寫在話本里的……叫做寵溺的東西?
“不急,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他揚了揚依舊抓在手里的話本,唇畔帶著意味深長的笑。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