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讀給“留守兒童”送溫暖的公益項目報道時,你有沒有注意過照片上孩子的眼神?如果你注意過,就經常會發現他們有一種奇怪的漠然的表情,而不是大眾通常所期待的開心、感激或者好奇。每次見到這種漠然,我都非常心疼。作為一個曾經的“留守兒童”,當大人們品頭論足地說你媽媽去哪里工作了,你想不想她,你有什么愿望時,我當然知道他們期待我說什么,但我往往選擇假裝聽不懂,自己“關燈”。當時,大人們往往不能理解我心里的憤怒。
浸泡
人們喜歡說要換位思考,但其實要做到換位又何嘗容易。尤其是當你是一個成年人,一心要辦一件好事的時候,其實很難避免從“我想”捐書,“我想”教孩子英語,“我想”把夢想帶給孩子開始,發起一個項目。
所以我想說的關于“項目設計”的第一個事叫“浸泡”。“浸”就是需要把自己完全投入服務對象的生活環境,“泡”就是要花不少時間。
我看過一本書叫《中國女工》,是香港理工大學社會學教授潘毅在珠三角的工廠里與“打工妹”共同吃住工作了七八個月才寫成的,后來這項工作獲得了被譽為“社會學界奧斯卡獎”的米爾斯(C. Wright Mills)獎。記得其中有一個情節是潘教授與女工們進了一家冷飲店,立刻感覺到了排斥的目光和揶揄,致使她們后來非常生氣地離開了。如果不是女工中的一員,而是作為一個教授在旁邊觀察,潘教授可能并不會覺得這些行為中存在歧視,反而只會覺得女工“敏感”。
而我自己也有過相似的體會。我曾經作為“流動兒童”在一個城市生活了好幾年。在我的印象中,這個城市非常小,也非常簡單。當我前年與朋友一起故地重游的時候,他總問我這是哪里?那條路能通向哪里?我竟然完全不知道。很多大門都是打開的,路上并沒有路障,但我為什么從來沒有“想”去看一下,問一句?當一個人的境況比較窘迫,沒有安全感,承擔不了風險的時候,就會在頭腦里給自己設限,就會對周圍人的反應特別敏感。常常會想如果突然有人過來問你收門票怎么辦?如果因為語言不通找不到家怎么辦?如果不小心違反了規定要罰款怎么辦?……這往往是旁人很難理解的。所以,要理解所服務的對象,唯有“浸泡”。在不同的環境“浸泡”得多了,就像學會了兩種外語以后比較容易掌握第三種外語一樣,同理心就會被訓練得越來越強,越來越容易在比較短的時間里去了解別人。
請教
但如果我們自己去“生泡”,可能很快能找到情境感,但也未必能找到問題的關鍵,所以常常要走很多彎路。因此我想說的第二個事叫“請教”。師傅領進門的時候,往往是要跨一個門檻,門檻內外其實有天地之別。
我的第一次志愿者經歷是引導盲人通過“觸摸展”去觸摸雕塑藝術品,感受藝術。一個做了十幾年助盲工作的老師給我們上了半個小時課,讓我受益終身。他說你永遠也不要去攙扶盲人,而是應該在他身邊告訴他,如果你需要,我在這兒,你如何能夠找到我的手。另一位朋友在教育NGO做了很多年,嘗試了很多教育方法后卻突然辭職,在一個“流動人口”社區開了一間圖書館。每天啥也不做,就是開門,擦桌子,等孩子來。孩子們剛開始就是鬧啊,跑啊,她也不會主動去引導他們看書。突然有一天,有一個很皮的男孩拿了一本書讓這個朋友念,并且要求她反復念了十幾遍。這成了這個男孩愛上讀書的開始。這些經驗是無價的。請教這些有經驗的人,能幫助我們更快地走向有效。
共同設計
我想說的第三個事是“共同設計”(Co-design)。就是要在早期引入相關方一起討論問題,尋求解決方案,而不是由所謂的項目人員設計好一個項目,再去找人執行。這個概念在互聯網公司、商業設計公司都非常流行。他們常常和用戶一起設計產品,很快做出原型,再讓用戶反饋,持續改進。我認為在公益項目中更需要這樣做。
一個支持流動兒童學校的項目案例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項目設計者沒有把目光放在學校內,而是把教育主管部門、周邊民警、學校周邊菜市場的管理人員、學生父母的代表都請來,與校長、老師代表一起討論如何提高孩子的上學率。討論從“孩子不上學有什么問題?孩子為什么不上學?怎么改變?”這些問題開始,幾次集中討論下來,大家竟都達成了共識:孩子去上學對于在場所有人都是好事兒。然后奇跡發生了:學校周邊菜市場的管理人員為了防止孩子不上學后在市場追跑打鬧,隨便拿東西,在開家長會的日子竟然主動提早關市,督促家長去開會,讓這些本來害怕得罪管理人員的家長終于有了去配合學校工作的機會,一個良性的循環就這樣開始了。我想這就是“共同設計”的好處,它可以集思廣益,參考不同視角找出最佳方案;可以讓利益相關方目標達成一致;可以保證項目的順利執行;還可以從根本上促進項目效果的可持續性。
評估
最后想說的一點是項目評估,最好從設計一開始就要考慮到。一個項目如何才算成功?如果等所有事都做完了,再花一筆錢找個團隊來評估,那通常只能是勞民傷財。所以我們設計一個項目的時候就需要考慮到兩層:愿景和可衡量指標。
愿景就是一幅理想的圖畫,越具體越生動越好;而可衡量指標是主要的幾個點,可以勾勒這幅圖景。比如流動兒童上學的項目,我們的愿景可能是走入一所干凈整齊的校園,教室里坐滿了認真聽課的孩子們;課間大家都在操場上玩耍;學校周圍的街上、市場里沒有學齡的孩子在閑逛、追跑、幫父母收錢。可衡量的指標就是界定這幅圖景的幾個關鍵方面:孩子上學出勤率是否從60%上升到了95%?一個以前空著一半的教室,是否坐滿了學生?充斥著昏昏欲睡的學生的課堂,是否有了活力?一個經常逃學的孩子,是否因為愛上學了,在學習成績和性格上都有了良好的轉變?
當我們把愿景和可衡量的指標想清楚了,項目設計時就會避免做很多不必要,甚至是起反效果的事情。回到開頭說的“關心留守兒童”的例子,如果我們的愿景是讓孩子臉上綻放無憂無慮的笑容,大概就不會當著她的面讓她奶奶不停地抱怨她媽媽,不會覺得送給她一個書包有多重要,也不會在看見她的空白表情時仍覺得一切正常,無動于衷吧。
做公益項目的人,很容易把自己置身于多種矛盾之中。這常常充滿了痛苦,但也讓我們更容易走出自己的舒適圈,不斷挑戰自己的各種慣性思維。我想這大概就是做公益的魅力所在吧。而如何把一件事情做成功?我相信很多道理都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