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在世界上留下一絲痕跡

有一位導(dǎo)演，在赫爾辛基的跳蚤市場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箱8毫米膠片。他很好奇，低價買了回去，結(jié)果十分震驚。那些來自世界各地的舊風(fēng)景，差不多是一個人的一生。

第一個故事

這是一個出生于1911年12月29日的芬蘭男人。幼年貧困，在叔叔的農(nóng)場工作。二戰(zhàn)時做軍隊(duì)的機(jī)械師，戰(zhàn)后是許多游船上的機(jī)械師。他隨船全世界旅行，也全世界拍攝。

他拍下葡萄牙街道上穿粉色裙子的小女孩子、鮮艷花市熱鬧魚市、開羅的金黃色沙堆和金字塔、藍(lán)得耀眼的海、傾斜海面上的日出、白色洶涌的浪、海鷗、甲板和水手、教堂、中國長城、打太極的穿青灰色褂子的老頭、霓虹燈閃爍的曼哈頓、胖乎乎的青蟲啃一片葉子、一只顫動的耀眼金色的蝶、阿拉伯世界包白頭巾的少年、路上走著的驢子、躺在搖椅上的母親、旁邊是妹妹的遺像和巨大的橙色花朵、西班牙斗牛場、泰國漂亮的女孩們、鐵軌、陳舊的山區(qū)、馬丘比丘的霧... ...

語言不通的好人帶他游開羅，給他買一只橘子，帶他回家，給他做土耳其咖啡，介紹自己4歲的兒子和美得不像真人的妻子。他登上金字塔，拍下遠(yuǎn)方。他想看北極冰川的陰影。

他寫很多信給媽媽和妹妹。語氣活潑。

他沒有別人可以寫明信片，只能給自己。落款為：我。

「我現(xiàn)在在哪里呢？看照片吧。——祝好。我。」

77歲，他在阿根廷軍艦上看到南極海岸。船沉了，那次的膠片沒能救回來。4年后，他又站在南極洲，拍下了冰川和企鵝。給自己寫卡片：「來自世界盡頭的問候！——我。」去世前6個月，他在研究天文學(xué)概念。導(dǎo)演循著膠片的線索，找到所能找到的一切關(guān)于他的資料，在最后的日子里，他嚴(yán)肅地研究宇航員的筆記，以及，愛因斯坦-羅森橋——蟲洞。導(dǎo)演說，也許他想去往更遠(yuǎn)的地方。

他死于2001年11月25日。終身未婚。無任何直系親屬在世。

膠片一共20小時。8mm膠片每卷4分鐘。

你想，這是他的一生。

數(shù)字和時間并不令人驚訝。那些圖景令人驚訝。那些顏色，風(fēng)景，笑容。

導(dǎo)演形容他拍這些東西用了那么多的efforts，time，后面加了一個talent。

導(dǎo)演發(fā)現(xiàn)這卷膠片后，用了6年多時間尋找各種資料，了解這個仿佛未存在的人。

他的一生，就這樣默默被遺棄在跳蚤市場，無人知曉。導(dǎo)演把他挖掘出來了。

他是一個禿頭，有微凸肚子的中年男人和老年男人，曾經(jīng)是英俊的青年。他叫Oiva。

這部紀(jì)錄片叫《冰山的陰影》，太美，我坐在黑暗的放映廳里，幾欲落淚。

在網(wǎng)上只找到一個2分鐘的預(yù)告片，仍然可以看到鮮艷的片段，足夠動人。

第二個故事

「童話里通常是某人得到一張地圖，循圖而去，發(fā)現(xiàn)了秘密寶藏。但這個故事里，地圖就是秘密寶藏。」記者是這么形容這個故事的。

美國洛杉磯，華盛頓山一座小房子的住戶2012年2月份過世了，房產(chǎn)經(jīng)紀(jì)人Matthew Greenberg被要求清空這座90年的老屋以便拆除，但是他發(fā)現(xiàn)了滿屋子全是地圖，全是。他做不到都扔掉，他剛剛在《洛杉磯時報》上讀了中心圖書館的地圖收藏。于是他請圖書館的地圖管理員Glen Creason過來看看。Creason本來想，最多不過是一箱子《國家地理》吧，都不是很情愿看，但他一到，就驚呆了。「我覺得至少得有一百萬份地圖。」他說，「我們收藏地圖已經(jīng)超過100年了，但這里的地圖讓我們相形見絀。」

他回去，找來10位員工和志愿者把地圖裝箱、搬運(yùn)。「文件柜里裝的，紙箱里塞的，櫥柜里排著的，板條箱里壓著的，滿滿都是折疊式的街道圖。角落里是孩子們熟悉的可以卷起來也可以掛滿墻的大圖。已經(jīng)塞滿各種地圖的書架上還頂著成排的老地球儀。」 「浴室的墻上是巨大的塑料材質(zhì)的美國地形圖，書柜里陳列著Thomas Bros.地圖書，其他街道圖則填滿了一個小房間。」

志愿者Peter Hauge在搬一個老音響的時候，十分震驚。「他把音響整個掏空了，用來裝地圖。音響前面的按鈕還在呢。」

「你能想到的任何一種地圖，他都有。這里有1956年的德州盧博克市的寫景圖，1942年的Jack Renie洛杉磯街道圖，」Creason說，「還有4冊1946年的初版Thomas Bros. guides。這些都是很難找到的。我們僅有的一冊還因?yàn)橛玫锰嗌⒓芰耍坏貌徽緩?fù)印。」還有1939年的智利地圖。

1944年出版的Mapfox街道圖的發(fā)現(xiàn)，也讓Creason十分驚喜。在32年的圖書館生涯中，他從來沒有見過一本。Feathers的收藏里還藏著一本口袋大小的Geographia Authentic Atlas and Guide to London and Other Suburbs，里面繪有街道、公園、湖泊、河流——Creason說，這是一戰(zhàn)前的世界。

這些遺產(chǎn)讓洛杉磯市立圖書館的地圖藏量翻了一倍，現(xiàn)在已列全國前五，僅次于美國國會圖書館、紐約、費(fèi)城和波士頓公立圖書館。

在梳理了所有這些地圖后，他們試圖一點(diǎn)點(diǎn)拼合出小屋的住戶John Feathers先生的旅行人生。他的地圖收藏，顯然始于童年。但他們并沒有什么線索，他到底是怎么獲得，以及為什么收藏這么多地圖，至今仍是個迷。

他生于麻省，父親是空軍，所以一直搬家。他后來成為一位游歷四方的住院營養(yǎng)師。他曾是小屋屋主Walter Keller的朋友，Keller二十年前過世，過世前安排Feathers繼續(xù)住在這里。

Feathers先生2月過世的時候56歲，沒有后人。Walter Keller的兄妹，Marvin Keller和Esther Baum，讓Greenberg把這座房子賣掉。按照Greenberg的說法，是 「我腦海中媽媽的嘮叨」打消了他扔掉這些地圖的念頭。他內(nèi)心對檔案和收藏很有感情，他媽媽Marilyn Greenberg是一位退休的大學(xué)教授，專業(yè)就是圖書館學(xué)。

工作人員花了很久打包這些地圖，連鄰居也過去圍觀。Michelle Litchfield 住的房子只隔了兩戶，他說：「John是個安靜，害羞的人。但是看看這些，我敢說醫(yī)院的工作肯定不是他的真愛。」

這里最早的地圖來自1592年。

《洛杉磯書評》找一位紀(jì)錄片導(dǎo)演，把這個故事拍成了10分鐘的紀(jì)錄片，由圖書館員Creason來講述。 「有個穿著講究的中國人來這兒想找1932年的上海地圖，我覺得我們?nèi)菧I，嘩嘩流下。他在上海長大，姐姐在日軍轟炸中死去。地圖前，他在回憶和姐姐一起的童年時光。」

關(guān)于這個故事，有人評論說，請環(huán)保一點(diǎn)吧，Google map要高級太多了。又有人說，Google map當(dāng)然好，但這些地圖收藏是歷史財富。而Google Earth還讓這些地圖更加珍貴，因?yàn)榭梢园阉鼈儝呙瑁瑯?biāo)明地理位置，放在網(wǎng)絡(luò)上分享給全世界的用戶，還能做成半透明的可以淡入的覆蓋圖層。我對地圖的癡迷最早就來自歷史地圖，以及它們所呈現(xiàn)的過去。

無意留下任何痕跡

我不知道為什么對這兩個隱匿的人這么感興趣。我看完了地圖的紀(jì)錄片，不過10分鐘，又去搜索Feathers先生的資料，想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但并沒有什么資料。主要的故事是在一個房地產(chǎn)網(wǎng)站上看到的，他居住的那個小屋，賣45萬美元。

看到地圖的故事之后，我想起了2009年看到的《冰山的陰影》，回去翻日記，翻出來當(dāng)時的記錄。Oiva不是一個熱鬧的人，但是我記得看到那個開羅人給他一只橙黃的橘子，介紹自己妻子的時候，我和他都笑得很開心。去看這個紀(jì)錄片的那天，還沒有什么霧霾的概念，但是北京的PM2.5肯定超過300，天氣昏沉，我從UCCA小小的放映廳里出來，覺得心里有滿滿一個湖。他想看冰山的陰影，以及認(rèn)真地想穿過蟲洞，去往地球之外。

這兩個人，不管是在日常生活中，甚至在死后被發(fā)現(xiàn)，可能都不算耀眼。不管怎么樣，都是注定要消失，默默消失掉的。即使有這樣的紀(jì)錄片，也是會消失，被遺忘得干干凈凈的。可是，他們曾經(jīng)有過多么豐盛的內(nèi)心。一個走遍了世界，一個不僅走還收藏了世界，以及世界曾經(jīng)的樣子，甚至平行世界。

他們無意留下任何痕跡。雖然在徹底消失之前，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

那些沒有留下大量物質(zhì)證據(jù)的人，那些情感收集者，心靈收集者，體驗(yàn)收集者，或者那些隨手丟棄一切存在痕跡的反收集者，那些狠心燒掉痕跡的拒絕收集者，很可能也有著值得記錄的人生，但也無意留下任何痕跡。

我著迷的可能只是一種生活方式。

默默生活著，觀察著，甚至是熱烈、熱切地觀察著，只享受一個人的樂趣。

就好像，這個世界都是我的。但除了我，誰也不知道。

作為一個本身向內(nèi)（不是內(nèi)向）的人，我曾經(jīng)一度懷疑這是反社會。

因?yàn)楹艽蟪潭壬暇芙^了人的社會屬性，即使這才是讓自己舒服的方式。

而這兩個安靜害羞，默默消失的人，兩個從未想過留下自己痕跡的人，讓我覺得，因?yàn)樗麄円呀?jīng)完滿了，沒什么遺憾，不需要留下痕跡。就輕輕離開，讓世界的歸世界。

要足夠豐盛，才可以和世界平等對望，然后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