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南線7天——第1天
拉薩一獅泉河
時間:12月10日
天氣:睛氣溫:零下4攝氏度
地點:阿里地區獅泉河鎮
海拔:4350米距離:1494公里
單位:武警交通二總隊四支隊
凌晨4點,我們準時從武警交通二支隊四大隊營區出發,去趕7點從拉薩飛阿里的航班。駐扎在阿里獅泉河鎮的武警交通二總隊四支隊是我這次西藏采訪的最終目的地。飛機在夜空中飛行,舷窗外低沉的云層里,被白雪覆蓋只露出褐色頭頂的連綿山脈,在月光下煥發出一種孤寂之美。9點10分,星光疏散了,黎明的天空呈現著一種深藍的色調,太陽姍姍地露出頭來,透過柔和的橘色光照,雪山顯得愈發壯美了。
“這就是219國道了?!苯诱镜恼翁幐敝魅蝿⒑}堈f。從機場上車20多分鐘后,我們的車并入另一條道路。在拉薩連續三天的高原反應,使我本來正常的血壓曾高達180。阿里平均海拔在4600米以上,我對上山心生畏懼。事實如我所料,一下飛機我的高原反應明顯加劇,說話上氣不接下氣。望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高遠藍天、圣潔雪山、碧藍湖水,我真的沒心思欣賞它們了。
一路上,斷斷續續聽著車上的人聊有關新藏公路的話題。這條國家交通網上編為219國道的公路,被人們習慣地稱為新藏線,是目前內地通往西藏的四條干道之一。它起于新疆葉城終于西藏日喀則地區拉孜縣,全長1375公里,是中國目前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公路。四支隊駐守阿里,主要任務就是負責這條路的日常維護和保養,以及發生自然災害時的搶險救援。在四支隊上勤前,這條路年通車時問不足6個月,被稱為“死亡之路”。
快到阿里獅泉河的時候,我的頭沒有那么痛了。上午10點多鐘的獅泉河,寒冷而清新。陽光越過山巒灑進城中,這個高原重鎮才慢慢蘇醒過來。讓我沒有預料到的是支隊的溫棚,在支隊機關大院,為了改善官兵生活條件,今年剛剛蓋起了寬敞、明亮、和綠色親密接觸的陽光大棚房,這是一個集學習、娛樂、休閑于一體的活動中心,溫暖、明亮、潮潤。在這里開座談會,讓人有一種恍惚,仿佛置身于氣溫舒適的內地,在阿里這樣一個被公認最荒涼的地方,這真是奇跡。
在這里,海拔在不斷地改寫和摧毀著生機。而春天象征著萬物復蘇,象征著無限生機的來臨,所以高原人對春天的期盼就格外強烈。四支隊在駐地建了一個無土栽培的蔬菜大棚,取名就叫——高原春天。他們在這阿里高原,高寒、缺氧,到處是戈壁灘、鹽堿地的地方,種出自己的新鮮蔬菜,種出了一片生機。我們走進大棚,因為不應季,看見的也只是掛在柱子上的去年豐收的玉米、頭上墜著的一些零零散散的葫蘆瓜,還有留在秧上的小西紅柿、小黃瓜。這些春天走過的腳印,讓我們聯想到這里曾經的生機盎然和碩果累累。
阿里南線7天——第2天
獅泉河-班公湖-獅泉河
時間:12月11日
天氣:大風 氣溫:零下5攝氏度
地點:阿里地區日土縣
海拔:4250米 距離:260公里
單位:武警交通二總隊四支隊
一大隊一中隊
從獅泉河到班公湖距離130公里。去班公湖并不是沖它的美景去的。這個季節,鳥已經走了,湖開始封凍,一切似乎都變得凝同和沉寂,難得的生命跡象逐漸隱去。我們之所以去班公湖,是因為四支隊的先進基層單位一大隊的一中隊駐扎在這里,他們擔負班公湖這段二級國道的保通勤務。對于交通部隊來說,公路的維護和保養,是它們的常規工作。這工作默默無聞,簡單、尋常、瑣碎,大到搶修斷路修補路面,小到清理邊溝擦拭標識設施,不管春夏秋冬日曬雨淋,都是他們的責任。這些工作往往做好了應該,做不好卻顯眼。也許你維護這條公路三年了,沒有人會感覺你的存在。就像樓道里的清潔工,不做活了,我們才突然感覺到了平時的干凈有序是因為有人在付出勞動。
車在219國道上疾馳,所過之處路面平整、順直,如果去除高海拔的不適感,荒涼給人帶來的恐懼感,這樣的路實際上是最好的白駕游路線。看著這樣的路,我們不得不想到那些護路的官兵們,是他們一年又一年,一日復一日在這里盡心盡職地勞作,才有了現在的一切。
我想起了支隊長王軍的話:“當年,海拔5248米的界山達坂,是新藏線的‘卡脖子’路段,高原上所有的惡劣白然條件在這里全聚齊了。四支隊一中隊在那里施工,高原反應讓大家吃不下飯,勉強吃了也是夾生飯、沙拌菜。蹲在工地上,手捧著碗,一個旋風過來,不容你躲閃,沙子就灑在飯菜上一層,嚼起來咯吱咯吱的,將就著就咽下去了。喝的也是用生石灰消過毒的河水,牦牛在上游喝,我們在下游喝,水面上還飄著牛糞、羊毛。8月份,內地熱得大汗淋漓,而這里睡覺還得戴皮帽子護著頭,否則凍得睡不著。最艱難的還是冬季,帳篷外的風嗚嗚的,像一群狼在嚎叫。大風把氧氣都刮跑了,空氣含氧量由本來就只有內地的52%跌到了不足40%,這里是連氧氣都吸不飽的地方……”
是的,有了這些人的付出,才有了今天219國道的暢通。我們看了一段錄像,是入伍已12年的老兵吳天紅即將離隊前的48小時活動記錄。老實說對這一類的東西我不會有太大的興趣,但是,在這高原上,置身于這樣的環境中,真正的現實才更有感人的魅力。在這里,平原微不足道的小舉動、一句話或者邁一步路,稍不留意不適感隨時就會誘發出來。你會突然感覺頭痛、透不過氣來,悶、心發緊。像我們去采訪隨時會有氧氣瓶跟著,但是這里的官兵是不可能的,他們要干活兒。我們看到老兵吳天紅在臨走的頭一天,還在頂著烈日給路邊的917號里程碑捕紅,清理路邊的雜草和山上落下的亂石。太陽那么明媚耀眼,但風卻刮得呼呼的,他迎著風前行,必須身體吃力地前傾。我知道那風的勁兒,因為在通過達坂時,只要下車,打開車門,如不使勁拽著車門,風就會把我帶倒,甚至連車門也會被撕下來帶走。
吳天紅說他舍不得離開這里,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舍得也好舍不得也好,都是不由白主的。實際上更高的一種境界是,明明不喜歡這兒,但你還得在這里守著,還得干你不愿意干的活兒,活兒還得干好,這才是境界,這種境界實際上就是一種責任。
在1375公里的新藏公路上,差不多每問隔100公里就駐扎著四支隊的1個養護中隊。在路邊會有一個巨大醒目的警示牌,清晰標明附近武警交通養護中隊的具體位置、聯系方式。路上的這一個個警示牌,都是寒風中交通武警官兵向你伸出的一雙手、露出的一個微笑。路延伸著,遙遠而漫長。上面的每一寸、每一米土地,都是戰士們用他們的手、他們的心、他們的精神,一米接著一米熨平的。
阿里南線7天——第3天
獅泉河-噶爾縣門士鄉
時間:12月12日
天氣:晴 大風 氣溫:零下6攝氏度
地點:阿里地區噶爾縣門士鄉
海拔:4500米 距離:200公里
單位:武警交通二總隊四支隊
三大隊八中隊
早上10點鐘,天剛亮,我們接著朝普蘭方向出發,門士鄉是我們到達普蘭的必經之地,在那里駐扎著一個中隊。如果說日土的一大隊官兵工作的特點是日常維護公路,是用大量的時間,簡單、重復、單調地勞動,那么門士鄉八中隊的官兵,抗雪、救人、處理突發事件的工作就足夠讓人感覺驚心動魄了。
昨天我們從班公湖返回獅泉河幾乎天黑了,來西藏采訪我不光方向感差了,連時問感都混亂不清,在阿里的時問和空問都不能和北京相對應。再加上無人區高海拔對人的影響作用太明顯了,累了一天回來,天剛剛黑下來,一看差不多晚上9點了,卻不想吃東西。一整天吸著氧,吸得鼻子疼,不吸又頭疼。在高原的這幾天,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一天不吃也不覺得餓、似睡非睡地躺一晚,就跟沒睡一樣,一天頭都是昏沉沉的。
在路上聽到了政委楊俊親身經歷的一件事:“那年正值大年三十,我們由普蘭縣三大隊慰問完基層官兵,返回獅泉河,遇到了暴雪。眼看著雪一層層在車的周圍越堆越高,馬上就要把車埋起來了。這種情況,前進有危險,掉頭返回也同樣不可能??吹轿kU一步步靠近,我們決定白救,5個人輪流拿著小鐵鍬清理積雪,出去僅3分鐘,返回車里凍得手套都脫不下來。
“下午3點的時候,雪停了風住了,我們松了口氣,只要雪停來救援的部隊肯定能找到我們,我要求大家注意聽救援機械的馬達聲。然而馬達聲沒聽到,卻似乎聽到前方有呼救的聲音。
“確定聲音來源后,我頓時急了,依照以往的經驗,肯定是前方不遠處有車輛被閑,怎么辦?救人要緊,我們5人又是靠著小鐵鍬,挖了近一個小時,挖出一條通道,才看到了被困的車。車里扎西頓珠的妻子,正抱著自己呼吸急促的孩子大聲哭喊著。我趕緊把車里的氧氣瓶拿過來,給孩子吸上。就這樣,早晨8點出發,晚上8點我們才和救援的戰友們會合?!?/p>
在門士鄉采訪了幾名戰士,他們是為每年的冬季抗擊雪災留下來的技術骨干。士官張濤講述了去年冬天他們救人的事:“那天晚上9點,吃過飯天都黑了,我們接到救人的命令,開著鏟雪車和一輛保障車,跑了幾十公里,趕到目的地已經是晚上11點了。雪太大,在山頂上什么也看不見,到處都是雪,沒過了膝蓋,風不停地刮著,雪粒打在臉上像針扎一樣疼。零下20多攝氏度,駕駛室里挺冷的,不帶手套,不穿棉鞋,最多堅持一二十分鐘,但又不能穿戴得太厚,不方便操作機器,只好脫會兒戴會兒。”
他描述的冷我是有體會的,這些天最低零下8攝氏度,大白天太陽照著的時候,手機觸摸屏完全失去作用。相機開關打開要待十多秒機器才能做出反應,不能調焦,伸出去縮不回來。而且不僅僅是溫度的問題,還有高海拔的壓力變化。連這些制作嚴謹精密的儀器尚且如此,更何況我們的身體。雖說身體會白我淵節以適應環境,但是這種調節是以損害人的器官、損害人的精神、損害人的心理為前提的。
“我們費了很大勁兒,看不見路,也看不見對方的車燈光,只好走出駕駛室向四周擴展,走出去200多米。這是非常危險的,特別是深夜,在極度嚴寒的狀態下,只要打開車門就預示著危險,預示著你的生命在下一個時段的某一時刻就會中斷。但是沒辦法,你是軍人,你是來救援的,對方有5個生命在等待,如果今天不去救他們,他們的生命肯定就會凍僵,血液一旦凝同,就再也流動不起來了。在我們已經失望的那一刻生命之光終于出現了,我們找到了那輛車,趕緊把白己身上的大衣脫給他們,把他們安全送下了山?!?/p>
直到現在為止,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叫什么,戰士們一概都不知道。對方記住他們的名字沒有,他們是不在乎的:“記住又能怎樣呢?救人嘛,難道就是為了他們記住才去救他們嗎?不是。”張濤說。
他們只記得那是幾個從來沒見過雪的南方人,和自己的年齡差不多。一群以為年輕沒有什么不可以的年輕人,這次的經歷讓他們知道了年輕也有不可以的時候,做人不能放肆和任性。在這高原上放肆任性就意味著要你的命。
阿里南線7天——第4~7天
噶爾縣門士鄉-普蘭縣
時間:12月13~17日
天氣:陰 氣溫:零下8攝氏度
地點:阿里地區普蘭縣
海拔:3900米 距離:190公里
單位:武警交通二總隊
三大隊九中隊
在普蘭印象最深的是飯桌上的有關軍人情感和家庭的聊天。一起吃飯的是三大隊的幾個年輕軍官,他們都有一定部隊生活經歷。青澀已經褪去,對人生、對部隊、對婚戀、對情感都有了自己的認識。讓這些鋼鐵男兒為難的是如何處理婆媳關系、與岳父、岳母的關系,還有永遠也理不清的家務事。
溫克濤經常這樣介紹自己:我叫溫克濤,溫家寶的溫,李克強的克,胡錦濤的濤。中國的大人物都給他占了。這個有點沉悶的支隊宣傳股長,一路上就沒有多少話。他已結婚,孩子三歲。溫股長幾乎每天要做的功課就是給愛人通話,好多時候仿佛有千言萬語,但電話接通了卻又無話可說,簡單的幾句問候重復了多遍以后,話就顯得蒼白無力了。電波能傳遞聲音,卻不能攜帶溫暖。好在還有孩子,畢竟和孩子還有些說的。但天天都說聽不聽話乖不乖之類的白己都覺得乏味,情感的依托總是有隔靴搔癢的感覺。溫克濤說,情感就像高原上的風,四處飄,沒什么阻擋,散漫的、空落落的,要把他們聚攏起來只是每年的探家。
教導員朱震華給我們的印象聰明、能干、不服輸,有一種精神和形體配搭得特別完美的標準軍人的感覺。有不少人總結高原上的軍人找對象難,把它歸結為一種奉獻帶來的后遺癥。朱教導員的認識有所不同:“可能還是要從軍人自身找找原因。社會沒完全世俗,姑娘們并不全長一雙勢利眼。”朱震華的女朋友剛到普蘭兩天,因為高原反應在打點滴。我們臨走時見到了這個湖南姑娘,漂亮白凈,個兒不高。她是去年和同學到高原旅行認識朱震華的。能到高原旅行的女性,總有一些別樣的情愫。就像她和朱震華對愛情的追求一樣:只要有愛,其他都是次要的。
指導員于磊結婚7年一直懷不上孩子,由于在高原工作時問長,于磊的精子存活量十分低,根本達不到懷孕的條件,最后他們不得不接受試管受孕,接連兩次后,他們終于有了白己的孩子,預產期就在下個月。于磊的愛人沒有來過西藏。他怕她有高原反應,還怕她了解了這里的白然條件后,會為他擔心。如今就要有自己的寶寶了,于指導員的喜悅寫在臉上。他說等以后吧,等我轉業了,帶著孩子、愛人,一家人白己開著小車來白駕游,就沿著219國道走一圈兒,讓孩子看看,他爸年輕的時候就在這兒,讓妻子看看我修的這條路。
我記住了普蘭的那頓飯。記住了那天飯桌上自由散漫的聊天,它比一般的采訪更能觸動我的內心。
在阿里這樣一個連氧都吸不飽的地方,軍人的奉獻并不拘于現在,在這里生活幾年,高原對人體的印記將伴隨著他們的一生,伴隨著他的家屬、伴隨著他的下一代。
我們不能夠教給這些官兵如何處理家務事,涉及親情的事,誰都把誰教不會,只能靠自己慢慢消化。我要說的是,希望這個社會理解這個群體,理解他們承擔社會責任時給家里帶來的重壓。希望這個社會能從各個方面去為他們解負,讓他們輕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