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兒時記憶中,爺爺總是推著輛白行車,腿有點跛,始終穿著一件深藍色的中山裝,發型總是梳成背頭,干凈整潔。爺爺對人很和藹,溫文爾雅,說話是略帶鄉音的普通話,同村里的人稱他“爺爺”,姥姥村里的人則稱他“衛老師”,所以我從小便知道爺爺是老師。
記得大概我五歲那年,媽媽把我從姥姥家接到她工作的西官莊供銷社小住幾日。供銷社院子里有很多花花草草,惹得蝴蝶飛來飛去。一天黃昏,我在院子里追著蝴蝶玩,大老遠看見爺爺推著白行車一跛一跛地走過來,一個草黃色的方紙包掛在爺爺的車把上晃來晃去,我一眼看出是一包點心。爺爺高興地招呼我:“快來,霞霞,來吃月餅!”那月餅的皮兒很薄很酥,中央印著一朵小紅花,爺爺小心翼翼地掰開一個,掉了不少渣,露出月餅餡兒。爺爺把相對大的那半塊給了我,另一半又放進了紙包,摞在原位。我怯生生地接過月餅,美美地吃上,眼睛卻不敢直視爺爺。爺爺笑瞇瞇地看著我,自己并不吃,用手給我接著掉下來的月餅渣。可能是嘴巴太小吧,月餅渣沾到我嘴角和臉上,掉到爺爺的手心兒里,爺爺時不時換只手接,一仰脖,把渣兒倒進自己嘴里。
這是我記憶當中的第一次吃月餅,那青絲玫瑰餡兒獨特的香氣,至今都會隨時在口腔中泛起。
打記事起,家里人每談起爺爺,總是壓低聲音“嘀咕”,生怕我聽到,家里的氣氛也常常會驟然沉悶起來,我那時雖年齡小,但能感覺出有“不好的事”發生在爺爺身上。所以,那時候爺爺在我心里是“神秘”的,而這種神秘無形中造成了我和爺爺之問的一種“距離感”,甚至有點害怕。加上我小時性格很內向,怕見人,家里來客人就往門后躲,為此還得了綽號“門后頭的客”。南于過于沉默寡言,以至于村里有人以為我是“小啞巴”,偶爾見到爺爺,我要么藏,要么閉口不語。
爺爺的身世對我始終是個謎。
上個世紀70年代初,我跟著母親隨軍來到父親的部隊所在地石家莊市,住在省軍區家屬大院。7歲那年上了小學,那正是“唯出身論”的年代,軍隊大院的孩子有一種“優越感”和“政治虛榮心”,對家庭出身非常在意,甚至攀比.第一次存學校填政審表.我問老師是否可以隨母親“當貧農”,老師說不可以,你隨父親,父親隨爺爺“上中農”。學生們嘰嘰喳喳地互相問著,我沉默了半天,最后說“我爺爺出身上中農,但我是貧農的女兒!”“那也沒用呀,上中農再往上就是富農啦!”一個同學回應我使得我啞口無言。
直到我初中畢業15歲那年,爺爺落實政策三年后,爸爸才跟我講起爺爺的更多的事惰:爺爺一生飽經風霜,奶奶很早就去世了,爺爺獨自帶大5個孩子。他很早走上革命道路,先后兩次被捕坐牢。一次被國民黨抓捕,之后又深陷日寇囹圄,受盡折磨,但爺爺始終堅定信念,對黨忠貞不渝,“文革”中爺爺又受到沖擊,校長職務被罷免……我小時對爺爺那么疏遠、嫌棄爺爺的出身,他知道該多難過呀!
一放暑假,我就買了張火車票往老家跑。十幾個小時的車程,我竟然一個盹都沒打。
爺爺此時已經恢復校長職務,看見我非常高興,這里的學生還沒放假,他看上去很忙,讓我在辦公室等他。爺爺的辦公室不大,家具很簡單,但很整潔,書桌上有些書信、考卷、書法,“奮飛”兩個字剛勁有力,給我印象很深。
晚飯后,爺爺安排我住在高二的學生宿舍,是六個人一間的上下鋪,我爬上一個空著的上鋪。我跟學生們年齡相仿,很容易溝通,興奮地聊了一個晚上。她們說,爺爺是最好的校長,在家鄉聞喜縣德高望重,有家里困難的學生錢不夠了,爺爺就拿自己的錢補上……
這次回老家,爺爺一定也發現“門后頭的客”、“小啞巴”孫女長大了,性格都變得開朗了。
或許正是因為爺爺的胸懷博大、心地無私,在自己當年被日軍抓時,村里百姓去保他;“文革”挨斗時,也有老師學生暗中保護他;90歲高齡生病臥床,更有那么多人關心探望他。爺爺去世了,人們更加懷念他、尊敬和愛戴他!這就是“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吧!
爺爺離休后終于能來石家莊住上一段時間,他常常靠在沙發上就睡著了,每到這時,我就靜靜地坐在對面的沙發上看著他。爺爺依然是留著背頭,頭發已花白,依然是那件深藍色中山裝,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寫的都是慈祥和,愛,辨不出哪一道是坎坷,哪一道是不幸。這么多年,無論當年的“英和勇”,還是當年的“苦和難”,爺爺從未提起。
爺爺離休那年,我參軍入伍,當爺爺聽說我主動提出到連隊鍛煉后,高興地說:“霞霞勇于吃苦,有主動白覺性,將來一定有出息!”。后來有件事卻讓爺爺很失望。
新兵訓練結束后,我被分配到離家不到10公里的駐石某部隊醫院,半年后我考上了軍校,報到前還要工作一段時問,每天晚上我們幾個小女兵就在宿舍來回串,琢磨換換發型呀,改改衣服呀。18歲,正是愛美的年齡,考上了軍校心里更是美,加上醫院環境也相對寬松,當時的軍裝是三點紅,軍裝褲子有號沒型,褲子肥得能裝兩個我。有個周末輪到我回家,媽媽在廚房煮著我愛吃的茴香餡兒餃子,我靠在廚房的門框上,邊嘗著餃子,邊纏著媽媽給我改軍褲,說人家誰誰誰都改成筒褲了,可好看了。結果沒想到被爸爸聽見了,這下慘了,一向對我嚴厲的爸爸,上來劈頭蓋臉把我一頓臭批:“發什么穿什么!軍裝怎么能亂改!”。我心里不服氣:“其他女兵都改了,為什么我不能?…‘誰改你也不許改!”此時,爺爺聽見了,從里屋出來發話了:“有話好好說,別訓孩子!”爸爸不吭聲了,我剛把一個餃子放嘴里,還沒嚼幾下,越想越委屈,拿上軍挎,戴上軍帽,奪門而出,哭著跑回部隊。
第二天中午11點多,傳達室來電話,說大門口有人找我,到了門口一看,我的媽呀,是爺爺!爺爺騎著白行車跑了10來公里來部隊看我!快到醫院時,車胎還爆了……爺爺臉通紅,衣服都被汗濕透了,身上、臉上、眉毛上粘滿了當時石家莊成災的膩蟲,我當時就傻了,趕緊讓爺爺坐下。8月的石家莊悶熱難耐,坐公交都受不了,爺爺都70多歲了,他用一條半腿,登了一個多小時的白行車,又推著白行車走了將近一公里,艱難可想而知。
下班時問,我送爺爺乘坐醫院的班車回家。路上,爺爺語重心長地說:“爸爸昨天的態度不對,應該受到批評,有點簡單粗暴,但他也是恨鐵不成鋼呀!你馬上就是軍校大學生了,要有志向,有理想,要求白己要嚴格……”
軍校開學后的一個周末,爺爺帶著月餅、聞喜特產煮餅來看我,東西放到學校門口傳達室就回去了。里面有一封信:“霞霞,這是你愛吃的酥皮青絲玫瑰餡月餅,還有聞喜特產,請同學們品嘗……做事先學做人,做事貴在堅持。跟別人比學習,比工作,比成績,比貢獻。”
在軍校,我始終把爺爺的教誨記在心里,第一批人了黨,還擔任了學生區隊長,組織文體活動,作為文藝骨干參加了全軍文藝匯演,獲了獎。
工作幾年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搞了電視,后調到北京工作。電視對我來說是新的挑戰,學習工作更是拼命。爺爺則默默把我的節目播出時間記下來,準時收看。2000年,我到青藏線采訪高原官兵,當爺爺在電視上看到我因缺氧暈倒的鏡頭很是心疼,第二天,85歲高齡的爺爺讓父母陪著,從石家莊專程到北京來看我。
當時,中秋剛過,我專門出去買青絲玫瑰餡兒酥皮月餅,結果跑了好幾個地方都沒找到,只好買了一盒蛋黃蓮蓉餡兒的。爺爺笑瞇瞇地從我手里接過月餅,美美地品著,習慣性地用手接著,怕吃的時候月餅掉下渣,連連說:“真好吃!這是我一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月餅!”
那天我沒吃,靜靜地看著爺爺吃,腦海里浮現出爺爺陪我吃月餅的情景,細細一算,整整30年。
2007年突然接到爺爺病故的噩耗,跪在爺爺的靈前,看著遺像中他慈祥的樣子,心里充滿悲傷、遺憾和白責。
爺爺走了,沒有遺言,沒有遺產,留給子孫的卻是無比珍貴的精神財富。
我思念爺爺,思念爺爺的青絲玫瑰月餅,那濃郁香甜的味道就如同爺爺濃濃的情思愛意,永久地珍藏在了我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