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生命體,時時刻刻都有能量交換與信息交換的原始需求。每一個人,都有表達的迫切愿望和途徑。詩人選擇了駕馭文字扶搖直上九萬里,畫者選擇了揮舞著如椽神筆構建心中的理想國,攝影家選擇了用那部冰冷的機器來裁切光影的愛麗絲仙境。殊途同歸,他們,都在用骨髓里的天分和愛,去揭開存活于世的謎一樣的讖語。縱然很多事,不可言說,或者說了也言不及義,但至少在思忖的途中,能一享片刻恍然入境的快感。
攝影,貌似在用鏡頭做一道選擇題。攝影的過程,就是用鏡頭在做取舍。觀照物的取舍、界限的取舍、光線的取舍、色彩的取舍……
由于以被攝影對象廣袤無邊的空間性為橫軸,和瞬息萬變的時間性為縱軸,圍合成一個宇宙時空的特定囿域,在這個囿域內的無數個點狀坐標,就是攝影落成的無數可能。
正如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面對同一副場景,由于攝影者當下的心性、情緒,乃至一不留神地疏忽或者冥冥之中的一點命數,將構成場景的第三個維度,從而三位定點,成就了彼地、彼時、彼人的一個獨一無二的作品。
每個文學家、藝術家都有自己的故鄉。這“故鄉”或許是一個市鎮、一個村落,也或許是一座泛黃的老屋、一片記憶中的風景,甚或只是時光之門驟然開啟的某一剎那……
對于夏巖來說,他的故鄉有兩個。
他的第一個故鄉,是地理意義上的——遼寧沈陽鐵嶺昌圖大洼鎮岫巖村。那一片黑土地。
夏巖,正是一位從東北這片白山黑水間走出來的攝影家。就像高密之于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昌圖就是夏巖的高密。這里滴水成冰的冬日檐廊、這里燦燦金黃的滿院秋收、這里飄著驢糞蛋味的鄉間小道、這里奶水充足的女人們……是他整個童年和青年的全部,構筑他藝術生命的底色,滋養了他藝術生命的根基。這塊他生于斯、長于斯的“黑土地”,是他最初和永遠的靈感來源。在他早期的作品里,始終貫穿著對這片黑土地深入骨髓的關切和眷戀,觀他的作品,有悲天憫人的情懷、有滄海桑田的感慨,還有那始終割不斷的血濃于水的歸宿感。
早在20年前夏巖得到第一部照相機起,就開始對這片黑土地用影像進行記載和解讀,20歲就一舉成名。20年后的夏巖,已從單純的藝術家華麗蛻變為一個大型企業集團老總,但那片“黑土地”始終是他情牽夢縈的精神家園,他呱呱落地在此,少年長成在此,一鳴驚人在此,衣錦還鄉在此,落葉歸根在此。夏巖說:“黑土地系列,將是我最初、也是最后的主題。”
夏巖的另一個故鄉是他的精神故鄉。那是哪里?那是一片癡纏的水域。年過不惑、統御著手下千人集團的夏巖,這些年走過太多地方、看過太多風景、閱過無數面孔,一邊走著,一邊他也或有心、或無意地用鏡頭記錄過太多人、事、物。然而每每讓他禁不住駐足,長久地沉湎、迷醉于其中的,卻是那一片水。盈盈一掬的清泉之水、汩汩淙淙的歡脫溪流、風荷影動的幽暗池水、結成冰凌的骨寒之水……水的姿態不可捉摸,水的風情不可方物。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深研《易經》的他,正是癡迷于水的這種大象無形、海納百川。駐足于一池漣漪翩翩的水邊,有時思接千載,嘆古諷今,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兒女情長的悵懷。
這兩個故鄉:一個土、一個水,一個實、一個虛,構筑了夏巖攝影的基調。這基調,如果用一個隱喻來表達,就像霧嵐包裹的一座水上孤塔。遠遠看時,你只見著那綿密、縹緲,其實,里面有著刺一樣的深情絕對和高處不勝寒的孤覺無依。是啊,一個常常把“生命”掛在嘴邊的人,或許早就參透了命運的玄機。而過早的參透,造就的不是極致的灑脫,就是絕對的極端。而夏巖,常常悠游于這兩端,時而圣人、時而瘋癲。

因對“生命”這個宏大母題的癡迷,夏巖的作品往往都有一個“生命體”元素置于鏡頭中,或許是一尾魚,或許是一個人。他偏愛紀實攝影也印證了這點。紀實攝影中,活生生的人、人間煙火,是畫面的主角。他去了718海口臺風災難現場、他走進窮困至極又純凈至極的甘孜色達,定格了那里最蒼老的皺紋和最稚嫩的眼神。對“生命”母題的偏愛,甚至讓夏巖的風景攝影中也沾染了一層濃重的宿命色彩。
他攝影的調子,對于一般的觀賞者來說,的確幽暗了些。你看那深不見底的水之黑,中間劈頭一道波紋,響亮的如同的一道劃破暗夜的閃電,一條猩紅的錦鯉正迫于這暗與光的邊界……這一刻似乎是危險的一刻、決定性的一刻、涅槃與撕裂的一刻,而從整個畫面來看,這卻又是凝滯的一刻。高對比度、沉重的色彩處理,彰顯著作品背后有一個愛講故事的古老靈魂。
用這樣的方式,夏巖構建著他影像王國的城墻——把自己的血肉之軀堆壘成一座迷宮,然后,在我自己,全然的放進去。此曰——歸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