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契詞夫誕生155周年,北京人藝在新年伊始上演《萬尼亞舅舅》,國家話劇院排演《愛戀·契訶夫》,商務印書館策劃出版了童道明譯著的《可愛的契訶夫:契訶夫書信賞讀》;在上海,譯文出版社推出《契訶夫戲劇全集》,舉辦“契訶夫和他的戲劇世界”劇本朗讀會……
從契訶夫44年生命中留下的4000多封書信中不難看出,他從不掩飾對大自然和心愛之物的熱忱,也真實流露了因作品被褒貶時的得意或失落。如果說,契訶夫近800部短篇小說似刀鋒銳利撕開生活表面,使他躋身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家之列,17個劇本開創了西方現代戲劇,那么,從對作家心靈的展露意義上,契訶夫的書信跟托爾斯泰日記,則可以并稱為19世紀俄羅斯文化兩大奇觀。
倘若19世紀末就有“朋友圈”,那么跟契訶夫互動點贊最多的,肯定少不了列依金、蘇沃林、蒲寧和高爾基。
寫短篇小品出道的契訶夫,視幽默刊物《花絮》主編列依金為自己的貴人。當時,20出頭的契訶夫從莫斯科大學醫學系畢業不久,便開始給《花絮》投稿,作品陸續被采用。對初出茅廬的寫作者來說,這簡直再美妙不過。刊物主編列依金主張簡約風格,作品不要超過100個句子。以至于契訶夫后來說出“簡潔是天才的姐妹”的寫作信條。這份提攜和知遇之恩,契訶夫一直沒忘懷。1887年底,他在寫給列依金的信中直言:《花絮》是我的圣水盆,而您是我的教父。
報刊主編似乎都很看好契訶夫,1885年底契訶夫第一次去彼得堡,結識了《新時報》主編蘇沃林,兩人相談甚歡。此后契訶夫佳作迭出,1888年寫出了第二個劇本《伊凡諾夫》,短篇小說集《黃昏》摘得普希金文學獎,他從幽默小品作者進階成了具有全國影響力的重要作家。但接踵而至的聲名之累,令契訶夫心生困惑,他馬上提筆給蘇沃林寫信:
您和我都愛普通人,但人們愛我們卻是因為在他們眼里我們不是普通人。比如,現在到處都要請我去做客,招待我吃喝,把我當作將軍一樣地請去參加婚禮。于是我想,如果我們明天在他們眼里變成了普通人,他們就不再喜歡,而只是為我們感到惋惜,這是很糟糕的。
次年,從名利場莫斯科來到市郊蘇梅過上村居生活后,契訶夫對生命有了新感悟。他迫不及待寫信告訴蘇沃林:“大自然是一服極好的鎮靜劑,它能讓人心平氣和,也就是說,它能讓人變得與世無爭。”30歲生日前夕,契訶夫袒露“而立宣言”:“到明年1月,我就30歲了。可惡,我感覺好像才22歲。”他還和蘇沃林探討人生真諦,“把自己身上的奴性一滴一滴地擠出去”。
不難看出,契訶夫的許多重要觀念,都出現在他與蘇沃林的書信中。但是,兩人也少不了創作理念和風格的爭論。1890年初契訶夫寫出《盜馬賊》,蘇沃林指責作品“過于客觀”,即“對于善惡的冷漠,缺乏理想與思想”。契訶夫不樂意了,他寫了封長信,與蘇沃林辯明態度:
您希望我在描寫盜馬賊的時候,同時要說上一句:盜馬行為是一種惡行。但要知道這是不用我說也早就明了的事。就讓法官去審判盜馬賊好了,我的任務僅僅是真實地表現他們。當然,把藝術與布道結合起來是件愉快的事,但由于藝術技巧上的條件所限,我本人很難做到,而且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當我在寫作的時候,我充分信任讀者,相信讀者自己會延伸小說中沒有展開的個人感受。
后來,評論家們常引用契訶夫這段話來解讀作家本人的創作心理學。
1895年,契訶夫懷著朝圣心情,第一次拜見俄羅斯文藝界巨擘托爾斯泰,托翁稱他“是一個極有魅力的人,謙虛可愛的人”。托爾斯泰曾評價契訶夫的寫作方法很特別,“恰如印象派畫家。一個人把浮上他心頭的幾種鮮明顏色,隨意涂在畫布上,在這些鮮明的各部位之間,雖沒有明顯聯系,可是整個效果會令人目奪神移。”
1900年1月28日,契訶夫在致緬尼什科夫的書信中寫道:“我害怕托爾斯泰死去。如果他死去,我的生活會出現一個大的空洞,因為第一,我愛他甚于愛任何人;我是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但所有的信仰中唯有他的信仰最讓我感到親切。第二,只要文學中存在托爾斯泰,那么當文學家就是一件愉快的事;甚至當你意識到自己毫無作為時,你也不感到可怕,因為托爾斯泰正在為所有的人寫作,他的作品滿足了寄托在文學身上的那些期望與憧憬。第三,托爾斯泰堅實地站著,有巨大的威望,只要他活著,文學里的低級趣味,一切花里胡哨,俗里俗氣,病態的如訴如泣,驕橫的自我欣賞,都將遠遠地、深深地淹沒在陰影中。只有他的道德威望能夠將所謂的文學傾向和潮流固定在一個相當的高度上。如果沒有了他,文壇便成了一個沒有牧羊人的羊群,或是一鍋糊里糊涂的稀粥。”
那一年,契訶夫多了位知己——首個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俄羅斯作家蒲寧。契訶夫1901年從意大利回到雅爾塔后,倍感孤獨,好在當時作家蒲寧也在同個城市,天天見面,但蒲寧一走,孤獨感再次襲來。到了1904年,契詞夫在給蒲寧的信中稱:
我們莫斯科這邊一切正常,也寂寞,除了新年是新的,其他了無新意,也看不到新的前景……請代我向可愛、溫暖的太陽問好,向寧靜的大海問好……
另一位中國讀者非常熟悉的作家高爾基則在信中袒露:“每一個來到契訶夫身邊的人,會不由自主感到自己希望變得更單純,更真實,更是他自己。”契訶夫1899年初識高爾基后,就一直鼓勵他寫戲,有封信中接連用三個“寫吧”,督促高爾基“平實地寫,質樸地寫,您一定能寫出讓人叫好的好東西!”而這可以成為對一切文學愛好者的指導意見。兩人交情頗深,此后契訶夫曾為聲援高爾基而請辭科學院榮譽院士。
邢大軍據《文匯報》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