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代道光初年,浙江嘉興郊外。
一位老者坐在院子里,凝視著繞膝玩耍的孫子。他叫沈銘彝,曾是縣里的候補訓導,相當于縣中學候補校長。晚年身體不適,回鄉閑居。坐擁一二百畝田地,加上開館授課的微薄收入,還能維持全家八口的生計。然而,他的鄉紳生活過得并不如意,一切麻煩都源于一個聞所未聞的新名詞——“道光蕭條”。
癸未大水
沈銘彝居住的村子名叫竹林里,夾在嘉興縣新豐鎮和新篁鎮之間,是個水網密布的小村莊,人們每次出行都得預約船只和船工。
道光三年(1823年)五月二十日,沈銘彝送繼子到縣城讀書,趕二十二日的迎送入學儀式和文廟祭祀典禮。然而,他趕上了一場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癸未大水”。
這年的天氣很怪,蘇杭地區的大雨從陰歷二月一直下到九月,引發嚴重水災。沈銘彝目光所及,“水深三尺,幾及岸矣,近田俱沒”。竹林里“惟大塘環橋可過,余外鄉村小橋俱不能去”。沈銘彝猶豫再三,還是覺得“入學謁圣乃士子進身之始”,就是下刀子也得參加。于是,他找了條小船,冒險出發,途遇小橋就臥倒,到了新坊鎮再換乘大船,抵達縣城時天已擦黑。幾十里水路走了一整天。
更讓沈銘彝鬧心的,是水災對農業的毀滅性打擊。田地被水浸泡良久,不僅水稻絕收,而且肥力受損。天災導致農田減產,許多佃戶交完租稅,幾乎剩不下口糧。而收不齊租子,沈銘彝這樣的中小地主,就有可能餓肚子。
癸未大水后,催租催糧成了他日常生活中的大事。每年都忙活好幾個月,還得給縣官送禮,請官差抓人,逼迫佃戶交齊租糧。
既然收租困難,那就干脆把田地賣了吧?種地給地主和佃戶都帶不來好處,地價自然就漲不起來,甚至不斷下滑。有些地方的地價在二三十年間下跌了80%,依舊無人問津。即便田租打折,也找不來合適的佃戶。
沈銘彝做夢也想不到,他正經歷著中國氣候史的轉折時期。1740?1790年間,年均氣溫比今天高0.6攝氏度;1791?1850年,年均氣溫低0.8攝氏度。尤其是1816年的平均氣溫,竟低2攝氏度。低溫導致夏季季風和冬季季風在華東停留和交鋒,降水和降溫交織。
通常說來,溫潤氣候會促進水稻產量提升,成為促成乾隆盛世的誘因之一。而低溫天氣和連綿降水,只能促使水稻減產,對以農業為支柱產業的清代中國帶來深遠影響。
低溫時代的來臨是全球氣候變化的一部分。當時北半球進入了為期15年的氣溫驟降期,1816?1830年平均氣溫創造了1600年以來最低紀錄。低溫促使農作物減產,導致很多國家發生“糧食騷亂”。道光初年的中國也不例外。
道光十三年(1833年),蘇杭地區再次遭遇罕見大水。連年水災,改變的不光是出行習慣,更是沈銘彝和竹林里的生活狀態。
銀貴錢賤
沈銘彝的繼子到縣里讀書后,多次趕考未果。直到道光三年(1823年),一個遠房親戚的門生當了浙江學政,沈銘彝多次拜會,反復送禮,疏通關系,才給繼子撈了個功名。而更多窮書生,如果科考落榜,就難以改變命運,只好沉淀鄉村,過著謀生艱難的日子。
進入道光年間,這些讀書人的生活更加困頓。沈銘彝發現,道光十三年(1833年)二月,“菜油每斤一百四十文,花油每斤一百十文,桕欏每斤一百八十文,棉花每斤一百文,皆從來所未有,其余無不昂貴。米價雖不至如上秋六洋,此時亦每石四洋以外,寒士何以過活”。就連文史書籍,售價也高不可攀。一部《昭代叢書》賣十兩銀子,一般的讀書人根本買不起。
物價上漲帶來的,不光是生活成本的提升,更有農村副業的凋敝。中國傳統社會,男耕女織互為補充,一旦“耕”掉鏈子,“織”還能維持生計。然而,在道光年間,“標布不消,布價遂賤,加以棉花地荒歉者及今四年矣。棉木既貴,紡織無贏,只好坐食,故今歲之荒,竟無生路也”。 棉花歉收,棉價上漲,棉布滯銷,布價下跌,這一漲一跌,使棉紡織業陷入困局。
讓沈銘彝煩心的不光是物價上漲,還有越來越高的納稅成本。官府規定,納稅須用銀兩,但市面上常用銅錢。雍正乾隆年間,銀錢比價長期穩定在1:1000的水平,即1兩銀子可兌1000文銅錢。而到道光年間,這個比價增至1:2200。如果納銀交稅,就得多花一倍的銅錢。
學者林滿紅發現,嘉慶十三年(1808年)至道光三十年(1850年),中國市場上流通的白銀減少了30%,從而出現銀兩的“通貨緊縮”。與此同時,私鑄小錢和外國輕錢的流入,使銅錢的流通量猛增,從而出現了銅錢的“通貨膨脹”。那么,這些銀子究竟去哪了呢?
中國的白銀產量有限,市場上流通的白銀主要來自中西貿易。整個18世紀,中西貿易的基本結構,是西方列強用美洲白銀作為支付手段,換購中國的茶葉、生絲、瓷器等。長期順差的狀態,被大量輸入的鴉片打破。鴉片逐漸取代白銀,成為英美列強在中西貿易中的主要支付手段。為了購買鴉片,中國市場上的白銀大量外流。1800?1834年間,白銀外流的總量多達2941.6萬兩,比當時國庫的存銀還多。
另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就是美洲白銀的減產,使全球白銀供應緊缺,中國市場也受到了影響。白銀外流和減產,成為銀貴錢賤的主要誘因。考慮到官府95%的支出,以及民間75%的支出,都用白銀給付,銀貴錢賤的市場影響之大,可以想見。
銀貴錢賤帶來的后果很嚴重。以白銀計價的農產品和手工業品價格下跌,使這些行業遭受了較大沖擊,一方面導致商業活動減少,加劇了市場的蕭條,一方面導致賦稅征收艱難,拖欠成為常態,維持官員薪俸和軍隊餉銀已屬不易,遑論加薪。量入為出的財政體制,導致吃皇糧者長期不加薪,合法收入與物價無法匹配,對官場陋規的蔓延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未能跨過去的轉型門檻
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清代詩人龔自珍在一篇題為《西域置行省議》的文章里寫道:“大抵富戶變貧戶,貧戶變餓者,四民之首,奔走下賤,各省大局,岌岌乎皆不可以支日月,奚暇問年歲!”這就是同年登基的道光帝必須面臨的局面,也是沈銘彝所處的時代。當代一些學者,將其稱為“道光蕭條”。
這是一次經濟增速下滑的衰退。
按照美國經濟學家麥迪森(Angus Maddison)運用購買力平價法的測算,1700?1820年間,中國GDP在全球所占比重從23.1%提高到32.4%,年均增速0.85%;而歐洲的GDP的比重僅從23.3%提高到26.6%,年均增速0.21%。然而,此后100年間,中國經濟不僅增速放緩,而且比重下滑,到1900年時只剩11%。顯然,1820年是個由繁榮到蕭條的轉折點。這年及其以后的30年間,正是道光帝統治時期。
這是一次新舊問題疊加的衰退。
乾隆后期凸顯的人口膨脹、資源破壞、環境污染、物價上漲、人均耕地面積減少等問題,在道光年間非但沒有緩解,反而疊加了氣候變冷、銀貴錢賤等新問題。這是歷代統治者都未曾遇到的新情況,是傳統經濟增長模式走到極限后邊際效用遞減的體現。化解這樣的新局面,需要決策層既懂經濟學,又有大智慧,更有創新思維和進取的勇氣。
這又是一次主動尋求改變的機遇。
縱觀世界歷史,衰退從來都不是世界末日,而是提供了經濟結構調整和產業轉型升級的歷史性機遇。對于道光帝來說,破題之道在主動求變。改“抑商”為“重商”,發展近代工商業,創造更多就業機會,消化人口膨脹帶來的生計壓力;結束閉關,擴大外貿,獲取源源不竭的海外資源,彌補國內市場的流動性短缺;改變人才評價機制,默許發明創造,認可多元發展,杜絕“萬馬齊喑”,給社會注入積極向上的創新驅動力。遺憾的是,道光君臣沒有這樣的見識和勇氣。他所重用的大臣,如曹振鏞、穆彰阿,以“多磕頭少說話”為能事。面對外部世界對中國經濟潛移默化的影響,道光君臣傾向于小修小補。就連改漕運為海運這樣的微改革,都要爭論多年,久拖不決。“道光蕭條”帶來的轉型門檻,中國終究沒能主動跨越。
歷史提供的機遇,“有效期”截至1840年。其后,中國只能被動融入全球經濟,而這一過程充滿艱辛、波折、動蕩和屈辱,代價更大、成本更高。
鄉紳沈銘彝對此一無所知,只是把他在“蕭條”歲月的生活和疑惑,通通寫進了一本題為《沈竹岑日記》的書里,流傳至今,成為我們認識和理解那個時代的一把鑰匙。
(作者為歷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