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資中筠,1930年6月出生,1951年清華大學西方語文系畢業。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學術專長為國際政治、美國研究。2004年獲“資深翻譯家”稱號。
當今中國女性之中,可稱為“先生”者寥寥,大凡被稱為“先生”者,必有非凡建樹,又極具人格魅力。作為當今中國思想界的一面旗幟,資中筠無疑是當之無愧的一位大先生。“她不阿世、不迎俗,以獨立的人格,自立于天地之間”(楊繼繩語),她的風骨一直為眾多知識人所景仰。
以下將要談及的,大多是以資中筠先生著作資料、公開演講和媒體對她的訪談為依據,與其說是我所“知道”的,不如說是我所“讀到”的資先生。
資中筠先生出身名門,父親資耀華是著名銀行家——1959年后長期擔任中國人民銀行參事室主任。盡管出生在戰亂年代,父母仍給她打造出一個安穩的小環境。她從小在天津受民國時期的教育,除了兩年高小,她從小學一年級到高中三年級均是在耀華學校讀的。
耀華學校校長趙君達是留美博士,曾是北洋大學(今天的天津大學)教授,后因拒絕日寇修改教科書的要求而被殺害。她的同班同學有徐世昌的女兒,袁世凱的孫女,還有大資本家的孩子,也有很貧窮的孩子。“都沒有什么區別,在分數面前人人平等,誰功課好就受到大家尊敬,那時候的社會至少在教育界沒有那么勢利”。
“當時的教學中中國傳統和西學基礎都比較全面,并不存在中西文化沖突的問題”,回顧少年時代的學習生活,資先生略顯自豪,“我從一年級進學校就唱‘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三年級開始寫文言文,在母親的‘發蒙’下從小讀古書很多,《論語》就是母親教授的,”她說,“中學除了國文之外,還有經訓課,就是四書五經選讀。同時念英文,還朗誦美國的《獨立宣言》”。
資中筠少年讀書的時代,中小學有一門“公民課”,小學生學“作為一個好公民應該遵守的社會秩序”,中學生就學選舉和民主程序等等。不過,資中筠沒有趕上高年級公民課,天津就淪陷了,日偽教育局把公民課去掉了,換成“修身”課,只講中國傳統的“忠孝節義”故事,五四以來新文學的內容取消了一些,課本上的古文又超過了白話文。
資先生至今對讓自己當年獲益的全面教育印象深刻:“我是小學三年級音樂課上學會五線譜的,除了主課和音、美、勞作課,課余活動也很多,歌詠團、各種球隊……高年級有課外生物、化學等小組,還有年終懇親會,學生表演節目給家長看。”
資先生現在保持著每天彈鋼琴的習慣,這個習慣源于童年時代。在天津讀書期間,她曾師從著名鋼琴演奏家劉金定學習彈琴六年,1947年老師為她舉辦了鋼琴獨奏音樂會。那一年,資中筠十七歲。
1947年從耀華中學畢業,報考第一志愿是清華大學。然而,“剛復校的聯大(清華、北大、南開頭兩年還聯合招考,只是錄取分數線不同)高考不許做文言文,只許作白話文,而且是一個很不起眼的題目,《我的中學生活》”。她在學校作的多是文言文,因而未通過入學考試。第二志愿是燕京大學,燕京大學作文是文言文,題目是《立國必先樹人,樹人必先樹德說》,她順利進入了燕大。因為中學時喜歡數學,入校時便選了數學專業,但是沒過多久就“發現自己并不具備學數學的天才”,便聽從母親安排轉入外文系。第二年申請轉入清華,報考西方文學專業,最終如愿以償。
談到當時的清華校園生活,資中筠難掩興奮,“清華當時對我最主要的吸引力之一是它的圖書館”,此外便是一批一流的學者,包括哲學家馮友蘭、社會學家潘光旦、歷史學家雷海宗、文學家錢鍾書和楊絳等等,其中錢鍾書先生還是她的畢業論文導師。
“我當時從來沒有從教授那里感到任何壓力,而只有從他們的講課中獲得極大的愉悅和享受,”資中筠說,“給我上課的教授講課時沒有一個人是照本宣科,他們也沒有教科書和講義,一切得靠自己做課堂筆記。”教授們在課上會推薦一些參考書,這也給她不斷跑圖書館的動力。
資中筠在清華的那幾年是清華好時光行將結束的時候,也是中國政權交替的年代。那時候中共地下組織在大學生中影響很大,她當時是“逃避現實”“遠離政治”的,部分原因是“對政治一無所知”,覺得“外面太黑暗了,對國民黨的政治腐敗也很反感,但不去理它”,就躲在圖書館里埋頭讀書。
盡管如此,她那一代人是“在國難當頭、民族忍辱負重的時代成長起來的”,在他們人生價值觀中,“愛國和立志振興中華民族占有重要的位置”。目睹國民黨政府的腐敗和無能,人心思變,她也逐漸分享了這種“普遍失望以及要求變革的愿望”。當時共產黨的表現與國民黨形成鮮明對比,所以,包括她在內的許多人“自然而然并迅速地接受了新中國政權”。
她的父親資耀華也是如此。資中筠說,她的父親自1940年代末就下定決心追隨共產黨,“不為別的,就因為對國民黨的腐敗深惡痛絕,認定共產黨能夠使中國擺脫貧困跟屈辱”。1948年初冬,資耀華正在美國哈佛大學進修和考察,而國內時局劇變,讀到《新民主主義論》,令他歸心似箭,準備迎接新中國的誕生。解放初期,他投身于天津經濟恢復,積極建言,保護了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兩塊牌子,為天津金融市場戰后重建,做了不少努力。在之后的日子里,盡管不斷受到各種運動的沖擊,仍然對中國的金融發展做出了極大貢獻。
多年以后,資中筠在談起她的父親時說,“父親老敦促我,要在政治上求進步”。資耀華的行動和教育引導對她的“政治覺悟”起了很大作用。這應該是她第一次思想轉變的開始。
1949年冬天,清華學生曾到海淀農村參加土改復查,資中筠深為農民的窮困生活狀態震驚。書齋生活并未給予她知識分子的優越感,現實挑動了那根“擔當”的神經,她決心好好改造自己。
從那以后,資中筠再也無法安于課業,走出故紙堆。作為班長的她做了幾件不逃避、相反還很“進步”的事。
抗美援朝運動開始后,同學們推選她向系主任吳達元先生要求取消畢業論文,讓同學們有更多時間參加抗美援朝運動,這個提議當然被駁回了。另一件事發生在一個“太陽和國旗一同升起”的清早,資中筠發動全班女生爬到教學樓頂,在紅旗下宣誓“把一切獻給祖國”。當時與她共同起草、宣誓的還有馮友蘭的女兒宗璞。后來,她又在全校大會上表態,堅決服從全國統一的畢業分配。
在清華大學的最后半年,她主要是開會、思想改造,又積極申請入團,花在學習上的時間大大減少,錢鍾書先生雖然不滿意,但還是寬厚地給了她90分。不過,在清華大學的幾年,她最終學會并可駕馭兩門外語——英語和法語,為她以后在外交領域及研究領域的工作打下了堅實基礎。
1953年,開始“擁抱新社會”的資中筠燒掉了當年鋼琴音樂會的紀念物。談及此事,她說,“我覺得那時候真是沒有覺悟,人家為新中國浴血奮戰的時候,我卻在干這個(鋼琴獨奏會),所以覺得特別慚愧,就把紀念冊給燒了,上面有照片、節目單、請柬等等,決心與過去決裂”。
青年資中筠滑向了理想主義的另一端,這是她的第一次思想轉變,從此進入了她人生的一段“蒙昧期”。
2014年初,共識網將年度共識人物的獎項頒給了資中筠先生,頒獎辭說:“她感時憂世,雖已是耄耋之年,然每一次公共發言,都擲地有聲。也曾‘擁抱體制’的她,今天說得最多的話卻是‘重申啟蒙和回歸常識’,‘還原真相,開啟民智,喚醒良知,推動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