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有理

“我不知道查理今天的沉默是對是錯，但我可以說，他不會出賣別人以求前程，而這，朋友們，叫作正直，叫作勇氣！”電影《聞香識女人》中，老中校的話語慷慨激昂，令人血沸。

然而故事終究是故事，在歷史的現實里，從來都是隱匿者受罰，告密者晉升，而獎勵告密者——也就是統治者——總能如愿以償。

法家vs儒家

中國的告密史，幾乎與文明史等長。早在商朝末年，紂王把兩位大臣砍成肉醬曬成肉干之后，西伯昌“聞之竊嘆”。這一聲嘆息被崇侯虎覺察，告于紂王，引來姬昌在羑里的七年牢獄，也引來武王伐紂的車馬轔轔。

告密并非商朝亡國的主因，但確實成為朝代更替的導火索。可惜，周取代了商，姬姓子孫卻并未吸取教訓。兩百年后，厲王暴虐，國人多有謗譏之聲，于是厲王以衛巫為監察，謗則告，告則殺。告密行為從最初的偶發升級為常態。這一招確有奇效，都城百姓不敢再亂說話，出現“道路以目”的盛況，厲王喜滋滋地對臣下說：“我能夠平息毀謗啊。”幾年之后，國人暴動，“堵嘴君王”被轟下了臺，周朝由此中衰。

歷史繼續著它的押韻。秦又取代了周，卻早在其興盛伊始就埋下了亡國的禍根——商鞅變法之時，將告密與連坐制度化、群眾化，下令“不告奸者腰斬，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

這已不是鼓勵告密了，而是義務告密。商鞅自己解釋得很清楚：“任用良善，百姓都會回護自己的親人;任用奸邪，百姓則會愛戴君王。表彰良民，百姓就會互相遮蔽過錯;任用奸民，所有罪行都能得到應有的懲罰！”

嚴令之下，秦國的黑惡勢力被掃除一空，路不拾遺，山無盜賊，百姓幸福地直欲引吭高歌。于是秦國強于諸侯，直至一統天下，二世而亡，其興也勃，其亡也忽，來不及讓秦人想明白為什么美好的制度突然變了臉。

《韓非子·五蠹》中認為，為了社稷之福，需要“暴子直臣”，而非“孝子背臣”。不過他大概不愿說明，“暴子直臣”的下場都是極為凄慘的，崇侯虎后來被紂王賣給了姬昌，而商鞅則在權力更替之際失勢，死于自己設計的制度。

“后人哀之而不鑒之”的故事也許就這樣一直重復下去，甚至回頭看來，真是這樣一直重復著。但萬幸的是，春秋戰國不只誕生了法家，也誕生了儒家。他們相信人性中有一些比權力與制度更永恒更重要的東西，或者就是現代所謂的“普世價值”——他們試圖以“普世”打破“循環”。

昔日葉公對孔子說：“我們那里有一位正直的人，他的父親偷了羊，他卻愿意作證父親有罪。”孔子反對說：“我們那里對于正直的評判與此不同啊，父親為兒子隱瞞劣跡，兒子為父親隱瞞劣跡，正直就在其中。”這是先秦一樁著名的公案，反映著儒家學派的信仰。

隨著儒家統治地位的確立，“父子相隱”的主張也逐漸為后世所接受。漢宣帝地節四年，頒布“親親得相首匿”的詔令，至親之人，相隱無罪。從此，親親相隱的原則一直后世被遵循。

然而親屬之間的告密只是一小部分，除此之外，還有鄰里、朋友、同僚、上下級各種關系，中華告密史仍然是綿綿不絕。

生于恐懼，伴隨極權

自秦以后，中國歷史上發生過多次大規模的告密運動，有些是發動群眾告群眾，有些則是設立專門的舉報機關，但無論哪一次運動，都與強有力的中央集權相伴。

漢武帝時，北征匈奴，南辟百越，國庫為之一空。于是在元狩四年，朝廷頒布了“算緡”令和“告緡”令。所謂“算緡”，就是財產稅。為了避免個人財產自報不實，鼓勵知情者揭發檢舉，即為“告緡”。凡揭發屬實，被告者財產全部沒收，并罰戍邊一年，重點是，沒收的資產分一半給告發人，以資獎勵。

不難想見，一時之間告緡成風，越是地痞流氓，越是找到了發家致富的新途徑。《漢書》記載，當時政府得民財物數以億計，中產階級以上家庭大都破產。這種制度顯然難以持續，武帝朝中后期，民不聊生，盜賊與酷吏并起，工商業大蕭條。

對比文景之時，以仁義為先，反對告密，便可看出差別：為政越是寬厚，百姓越是守法，越是任用酷吏，越是把百姓逼入山林為盜賊。武帝晚年，未必明白了這個道理，卻知道再這么玩下去就玩完了，于是痛下“罪己詔”，結束種種傷害百姓之事，才沒將祖宗基業葬送。

然而他這套激勵告密的手段流傳了下來，北宋熙寧七年，王安石改革，推行“手實法”，與“算緡”“告緡”類似，只不過將獎賞比例降為三分之一。蘇軾直斥這種制度是“揭賞以求人過”，在他看來，告密者從來都是兇奸無良之人，各地州縣想盡辦法才將他們除去，良民得以安居樂業。如今卻又厚賞招來，簡直是倒行逆施。

由此可見，鼓勵告密的統治者，從來不是為了什么天下太平，而是有著各種各樣政治原因。

取代李唐的武則天，自己心虛，為了鞏固統治，“起告密之刑，制羅織之獄”。

燕王朱棣以“靖難”之名，搶了侄兒建文帝的天下，一樣心虛，為了鞏固統治，鼓勵官吏互相告訐，同時恢復朱元璋時期廢罷的錦衣衛，并于永樂十八年設立東廠。從此以后，廠衛合勢，特務政治成了有明一代的特色。

清朝統治者以外族身份入主中原，初期也很心虛，為了鞏固統治，一面鎮壓各地反抗，一面大興文字獄——所謂“文字獄”，大都由告發而起。

由此可見，告密的根源，是政權對人民的恐懼。

房龍說：“恐懼是所有不寬容的起因。無論迫害的方法和形式是什么，它的原因都來自恐懼。”統治合法性的危機，擔心政權傾覆的不安全感，對于將權力進一步握于掌中的渴望，是極權的起源，也是告密的起源。

開放的政治溝通

政治小說《1984》將極權與告密演繹到極致，大洋國里，人民互相監視，有異端思想的人會被別人舉報成為“思想犯”，每一個人都生活在他人監視的陰影之下，沒有絲毫喘息的空間。現實世界里，納粹德國的蓋世太保制度、前蘇聯的契卡與克格勃制度、東德時期的秘密警察制度，比之小說亦不遑多讓。

同樣，在中國的文革前后，告密文化的波及之廣、程度之深，甚至打破了“親親相隱”的千古原則，子女檢舉父母、妻子檢舉丈夫、哥哥檢舉弟弟之事層出不窮。

1957年《學習》雜志刊文指出：“‘人情’是階級意識形態的表現，‘六親’也各有自己的階級地位，都是有階級性的”，近什么情，認什么親，要看階級立場。在政治宣傳的引導下，“告密”也帶有革命與正義的色彩。

與此同時，海峽對岸，戒嚴時期的臺灣，也進行著恐怖的全民告密風潮。作家王鼎鈞回憶：“那時偌大的辦公室只有一具電話，我接電話的時候，總有工友在旁逗留不去，他們讓我看見‘豎起耳朵來聽’是個什么樣子。他們好像無所用心，低著頭擦不必再擦的桌子，但眼珠滾動，耳輪的肌肉形狀異乎尋常。”

就像小說《1984》中描述的那樣，“老大哥在看著你。”即使他并不在你面前，卻真真切切地看著你。

如今，臺灣解嚴了，大陸也告別了文革動亂，然而告密文化并未就此終結。2005年吉林藝術學院盧雪松事件、2008年華東政法大學楊師群事件、2014年北大夏業良事件，都是學生舉報老師講課內容“反動”“反革命”“反黨反社會主義”。

卡列維·霍爾斯蒂指出：在危機情勢中，緊張程度越高，那么溝通通道的負荷就越大，溝通越不容易，其結果是，決策者日益依賴于特殊的或臨時的溝通渠道。如果說告密是社會的毒瘤，那么催生它的恰恰是正常溝通渠道的閉塞。沒有開放的政治溝通，告密文化便會一直這樣陰魂不散，人人不得“免于恐懼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