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升退休記

大明弘治二年（1489年），63歲的兵部尚書馬文升收到了宮里的諭旨，他的“乞休疏”被皇上否決了。《明史》留下了四個字的記載：“優詔不許。”

在明朝，由于沒有強制退休制度，打算告老還鄉的官員，都得寫份退休申請，也就是“乞休疏”。只有皇帝批準，才能辦退休手續。

馬文升是明朝中葉的重臣，弘治皇帝眼中的紅人。為什么會在事業如日中天之時，突然提出退休呢？

退休年齡“雙軌制”

明太祖朱元璋曾立下祖制：“文武官年六十以上者，聽致仕。”“致仕”就是退休的意思，就是說年滿六十歲的文武官員，都可以退休。馬文升到了退休年齡，寫份“乞休疏”，只是例行公事，按說朝廷肯定批準。然而，結果恰恰相反，這是怎么回事呢？

在明朝，退休即等于解雇。朱元璋是窮苦出身，對官員有天生惡感。因此，明朝對官員實施低薪制。不僅在職期間低薪俸，而且退休后沒俸食。在明朝的文官制度設計中，朝廷和官員之間不是共生關系，而是雇傭關系。官員告老還鄉，就意味著跟朝廷脫鉤了，形同“解雇”。朝廷財政沒有開列退休官員薪俸這項支出。本來薪水就少，退休后還斷了，如果家產微薄，只要還干得動，誰會主動退休呢？

在明朝，年滿六十未必退休。明仁宗朱高熾是朱元璋的孫子，他發布了一項似乎違背祖制的規定：“詔文臣年七十致仕。”其實，這本是朱元璋對退休年齡的最初規定。明仁宗希望留住永樂朝的老臣，悉心輔佐自己，便搬出了曾經叫停的祖制。然而，“六十致仕”的祖制并沒有明確廢除。于是，官員退休年齡出現了“雙軌制”。

沒有做官的祖先蔭庇，也沒有做生意發財的背景，官場浸淫這么多年，全靠自己的功名、清廉和賢能，馬文升贏得了四朝皇帝的青睞，成為政壇不倒翁。然而，從另一方面也說明，他的家產不夠殷實。馬文升離70歲還有7年時光，似乎不到退休年紀，無論是主觀條件，還是客觀經濟因素，都不足以驅使他趕緊退休。

除了年齡屆滿、“以禮致仕”外，明朝官場還有一種情況也能申請“致仕”，那就是考核不合格。如果說前者是“光榮退休”的話，那么后一種則是“勒令退休”。馬文升在任期間，政績卓著，深得皇帝寵信，似乎跟考核不合格搭不上邊。

既然如此，那么又是什么因素促使他遞上“乞休疏”的呢？

為何乞休

《明史》里沒有轉載“乞休疏”的原文，但敘述了馬文升最近經歷的一樁麻煩事。

馬文升當上兵部尚書后，新官上任三把火，嚴格考核衛戍京城的團營，開除了20多名貪腐成性、貪生怕死的軍官。殊不知，團營里關系戶眾多，如此大動干戈，免不了結怨。

一天半夜，馬文升早已入睡。忽聽有人敲門，他迷迷糊糊，沒有理會。轉天清晨，打開院門，只見兩支利箭扎在門上，“入木甚深”。行刺不成，刺客又寫了份匿名誹謗信，綁在箭桿上，射進東長安門內，打算驚動皇帝，啟動調查程序。

馬文升擔心皇上受蒙蔽生疑，趕緊寫了份奏疏，痛陳提督團營后受到的窩囊氣，主動提出“容臣止管部事，免其提督團營”。言外之意是，“團營”水太深，老臣玩不起。他甚至提出了“乞休”，擺出了告老還鄉的架勢。

弘治皇帝（明孝宗）心知肚明：馬文升“乞休”是幌，“避禍”是真。眼看寵臣要撂挑子，他當然不樂意。于是，皇帝一面派出錦衣衛緝捕刺客，一面調12名騎兵護送馬文升上下班，確保他的人身安全。當然，有了這樣的雙重保障，辭去團營差事，甚至“乞休”，通通“優詔不許”。

弘治九年（1496年）十月十二日，馬文升再次申請退休。理由有二：其一，超齡服役，精力不濟。這年，他已年屆七旬，達到了“文臣年七十致仕”的標準。其二，他認為兵部尚書職務“系干兵機，萬一事有所誤，罪將何辭”。

這兩條理由并不牽強。然而，導致他“乞休”的最主要因素，其實是派系傾軋。

就在這一年，朝廷人事調整，屠滽后發制人，擊敗馬文升，奪得了吏部尚書的頭銜。當時，吏部排在兵部之前，班列六部之首。馬文升和屠滽素來政見不合，明孝宗雖曾偏袒馬文升，但在吏部尚書人選問題上，還是玩起了平衡術。馬文升格外失落，萌生退意，打算暫避鋒芒，以退為進。

可是，這次“乞休”依然被拒絕了。明孝宗的理由很簡單：戰事頻仍之時，也正是朝廷用人之際。當此關鍵時刻奏請退休，似乎不合時宜。

馬文升個性耿直，這決定了他的官場人緣并不好。吏部尚書后來再次出缺，本來他是熱門人選，但還是被“南人”倪岳（籍貫浙江錢塘）擠掉。直至倪岳去世，才由他接任。這樣復雜的官場生態，令馬文升心生厭倦。其后5年，他幾乎每年都上“乞休疏”，又每次都被婉拒。直至明孝宗駕崩，他的退休申請也沒被批準。

失去了明孝宗的支持，馬文升的處境日益艱難。吏部尚書任上，他對官員的考察進退非常認真，按照明孝宗的遺詔，他裁撤了各類冗員3000多人。這種不留情面的做法，得罪了既得利益者。年老力衰，成了他們彈劾馬文升的焦點。

你彈劾，那我就乞休。新帝明武宗似乎對這位老臣沒什么情誼，大筆一揮，批準了。

短暫而美好的退休生活

馬文升退休了。按照朝廷制度，這就意味著要跟吃皇糧的日子說再見。其實，制度歸制度，人情歸人情。為朝廷效力了一輩子，光榮退休卻無半點酬勞，顯然說不過去。因而，明朝皇帝以“賞”代“恤”，彌補了退休官員無薪俸的制度性缺憾。

洪武永樂年間，朝廷對功臣的“賞賜”是非常豐厚的，有金銀，有寶鈔，數量驚人。這種做法相當于給功臣們發“分紅”，促使他們早點退休，給新生代官員騰位子。然而，這樣的“分紅”到永樂以后，就逐漸結束了。畢竟，功臣逐漸凋零，“分紅”沒了對象，對退休官員的賞賜也就不再慷慨了。

明仁宗以后，賞賜的形式變成了舟車、人夫、給驛、月米等，即提供回鄉的交通工具和役用人夫，免費使用驛站，每月供給數量有限的大米。然而，“給驛還鄉”、“給米撥夫”僅是特事特辦的慣例，沒有形成制度。

朝廷不得不面對一個新的現實：官員俸祿太低，退休即陷入貧困，必須給予供應“歲米”的特殊補助。永樂十九年（1421年），朝廷傳旨，退休官員“若無子嗣，孤獨不能自存者，有司月給米二石，終其身”。天順二年（1458年），“歲米”標準提高到“四品以上官，年七十以禮致仕，家貧不能自存者，有司歲給米五石”。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享受“歲米”的退休官員擴大到五品以上，而標準降到了4石。終明一代，這一標準沒再變過。

需要強調的是，只有“以禮致仕”的官員，才能享受這個待遇。換句話說，被清退開除的官員，連這點待遇也享受不到。雖說馬文升是先被彈劾，然后“乞休”。相信他也拿到了每月4石的“歲米”待遇。

1石大米，折合120斤左右。全家人不可能頓頓都只吃米飯，只好拿出部分糧食賣掉換錢，購買肉蛋蔬菜和其他生活日用品，日子依舊過得緊巴巴的。有人會問，“歲米”有限，又只有少數人能享受，大多數退休官員還有沒有解決養老問題的其他途徑呢？

當然有。大致包括四種途徑。

一是依靠官籍，優免賦役。朱元璋認為，“食祿之家與庶民貴賤有等”。因此，他宣布在任官員可以免除賦役。即便退休回家，不但終身優免，還能一家全免。別小看這項規定，在賦稅徭役繁重的明代社會，能省不少銀兩，相當于變相發薪水。當然，跟享受“歲米”的資格類似，享受免賦役的待遇，也必須“名列官籍”。如果是開除官籍，被迫退休，則不能分享這項待遇。

二是接受返聘，重新起用。明朝把這類現象稱為“起復”。致仕不一定就是官場生涯的終點。有時候朝廷需要用人，就會給退休官員官復原職，薪俸照拿。

三是地位優越，受到尊重。一方面，無論是宗族排位、日常禮儀，還是重大活動、官方儀式，退休官員都居于上位，深受尊重。另一方面，朝廷還實行“尊高年”的老年福利政策，為退休官員提供酒肉布帛、賜爵等待遇。地方官遇到疑難問題，還會向他們請教，讓他們發揮余熱，在公共事務領域起到決策咨詢作用。

四是另謀高就，老有所用，自食其力。多數官員靠科舉入仕，四書五經是其專長。一些名儒受邀到各地書院講學，學業平平的退休官員也可充當塾師，當個孩子王。行醫、經商、務農，也是他們再就業的選項。

第一和第三種途徑，令馬文升的晚年生活過得還算愜意。可是，好景不長。明武宗重用的宦官劉瑾，禍亂朝綱，排斥異己，將他列入“奸黨”，削秩除名。自此，官籍丟了，“歲米”斷了，兩條養老途徑也沒了。正德五年（1510年），85歲的馬文升溘然長逝。

直到明武宗死后，馬文升才恢復官籍。然而，一切都太遲了。

（作者為歷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