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騰格里沙漠污染事件”被曝光之后,中辦、國辦聯合下發了文件,除了通報事件本身之外,還對全國各級黨委政府提出了明確的要求,涉及到環境保護的多方面內容,包括壓縮過剩產能,淘汰落后工藝,優化城市空間布局,堅守生態紅線等等,并且要在全國立即開展為期一年的大檢查,要覆蓋所有的排污企業。
2014年11月,本刊記者對中國北方的數個能源化工產業基地,尤其是生態環境原本脆弱和敏感的地區展開調查和走訪。
走訪過程充滿著不同的體驗,但一種必然性卻呈現其中——在水域敏感、自然資源脆弱、環境容量有限的地方,沖擊著自然條件底線的產業擴張終究會帶來各式各樣防不勝防的污染、破壞,甚至生態災難。
違抗自然的發展沖動
在黃河中上游的各能源化工基地,裝滿污水的大水池基本上是各工業園的標準配備。因為不具備外排條件,有的“零排放”工業園甚至一個接一個地建水庫一樣大的污水池。并稱等污水處理設施建起來之后,這些水都能處理并回用。
除了這些明面上的污水池,暗地里,濕地、沙漠、草原里的滲坑偷排也屢見不鮮。
在有的工業區,礦井水和洗煤水順著地勢橫流,導致周邊居民的飲用水源被污染,被迫異地打井取飲用水。而企業往往不認賬。
與此同時,煤炭等資源的開采、工業園的擴張、招商引資的推進依舊沒有任何停頓的意思。為其開路的是“進一步地提升技術”“進一步地提高標準”“進一步地加強監管”……
在黃河下游的濕地保護區周邊,石油化工的污染依然在困擾著這里的人們,河水可能會“突然變黑”,辛苦養殖的水產品頃刻間血本無歸;空氣可能突然會變臭,間或發生的事故讓人們時刻準備著“逃離毒氣”。
自然濕地也在不可逆地逐漸退化,不僅面積在削減,涵養能力、自凈能力進一步削減。而工業“圈地”的節奏也絲毫沒有放緩。各級政府的規劃都不斷地在調整、變動,產業的進一步擴張卻是永恒的主題。
在祁連山下的河西走廊,幾十年來的石油開采已經讓傳統的重工業基地瀕臨資源枯竭的境地,但是留給當地的并不是經濟的騰飛和城市的現代化,卻是城市的變空和人煙的稀少。干旱地區的內流河原本就沒有更多自凈能力,也更難以治理。
就在這樣的窘迫之下,地方試圖自救的產業轉型之路竟然是從石油轉向煤,開始重點打造耗水量巨大、全產業鏈污染壓力巨大的煤化工……
“零排放”與“癌細胞轉移”
中國的重工業沿江、河分散布局的傳統由來已久,以黃河流域為例,早在上世紀中后期,黃河沿線就形成了一系列石油化工和鋼鐵生產基地。因為煤炭等資源的富集,采煤挖礦也在全流域遍地開花,在并不太注重環保的年代,逐年增加的工業廢水直排入河流,造成了黃河干支流的嚴重污染。主要污染因子包括氨氮、COD、氟化物、石油類、TN、Hg等,有機污染和重金屬污染特征也開始出現并逐漸明顯。
因為工農業用水量的增加和城市化的擴張,再加上流域的水電開發和氣候變化等因素,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黃河干流就出現了頻繁斷流的情況。生態危機進一步加劇。
上世紀90年代,黃河流域的截污治污工程取得了一些成效,根據黃河水利委員會的統計,從2001年開始,每年入河的工業污水排放量開始降到了30億噸以下。當時,光是火電廠直流式冷卻水排放量和礦井水直排進入到黃河的量,一年就有2億噸左右。但是,黃河的水質并沒有得到根本的改善,尤其是在水量較少的年份,比如2002年,在7497公里長參與評價的河段中,就有4724公里的水質是五類和劣五類,比1998年增加了一倍。
近年來,黃河流域的降水量比歷史年均降水量普遍增加了9%左右,但用水量卻直逼瓶頸。因為加大了流域統籌的水量調度和進一步限制排污,黃河干流的水質呈現出逐年好轉的趨勢,頻繁斷流的現象也得到了遏制。
“形勢依然不樂觀,黃河的壓力還是很大。”黃河水利委員會一位工程師告訴南都記者,近年來大舉上馬的能源化工基地和密布中國北方的工業園建設正如火如荼,黃河的河道不讓排污,這些企業乃至工業園區就都打著清潔生產的旗號報“零排放”。這就意味著要增加更多的能耗水耗來處理污染物,也意味著可能出現更多更隱蔽和非常規的污水處理方式——要么是把水里的污染物排到天上,要么就是就地排放,污染當地的濕地、湖泊、土壤、地下水。
“這就好比是癌細胞轉移了。”該工程師說,“但是長遠地看,這些都是流域的污染負擔。地下水和地表水是連通的,如果地下水被污染,河道的水也會被污染,只是可能呈現出來的周期更長,更不直觀。”
不論是水利部門,還是環保部門,都缺少足夠強制力的執法權。在地方經濟發展愿景和GDP魔咒的驅動之下,監管的難題依然沒有改變。
“水十條”重點“節水治污”
一位參與起草“水十條”的專家告訴南都記者,“節水”是“水十條”里面篇幅比例很大的“重頭”。因為“節水就是治污”,水環境質量的好壞是由一個分子分母的比例構成的——分子就是污染物,分母就是水量。
“如果說污染物的排放削減了一半,水量也減少了一半,不等于水質還是沒有改善嗎?如果說污染物減少了三分之一,水量減少了一半,那水質還是在惡化的。”他解釋說,“這跟大氣不一樣,大氣的分母是老天,人控制不了。但水是可以控制的。節水,就是取水少了,分母就大了,分子除以分母的值就改善了。”
而這個“節水”的要求,并不僅僅指向居民區水龍頭上貼的那種“節約用水”的口號,更是指向一種發展思路和產業結構的優化調整。
比如說,在黃河流域的一些地區,水資源有限,生態脆弱環境敏感。而能源化工產業卻迅猛發展,大量占用地表水資源,擠占了農業用水的空間。地上沒水了,中央就得去抗旱救災,大規模的打井抽取地下水就獲得了“應急必要”的合理性,因為要保大家的“飯碗”。水一少,就等于環境容量少了,水自然就臟了。排污產業沒有了自然的排污條件,又會進一步造成非正常的污染——這就構成水環境的惡性循環。
“所以你說要不要對這種現象做一些約束性的考核呢?”該官員說。
再以這個思路延伸開來考慮——如果河北的森林覆蓋率能夠達到北京的水平,一年大概就能蓄積140億立方米的水——超過一個南水北調中線的調水量。究竟是用這個錢種樹好,還是投入調水工程,以諸多生態環境乃至社會環境的副作用為代價來解決問題更好?
如果充分做好節水和產業結構的優化,在水資源相對匱乏地區減少高耗水行業的發展沖動,那么是不是還有必要舉全國之力,再調長江上游的水去救黃河呢?
已經被生態危機逼近的各流域,其產業究竟應該如何發展?至此到了必須反思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