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大學的學術自由受到了中國影響的威脅嗎?中美教育關系史提示我們,也許我們更應該問的是,難道真的存在著所謂的“中國影響”嗎?
1854年時,第一名中國留學生從美國大學畢業了。從這一刻起,教育上的影響完全是來自另一個方向的:即從美國到中國。作為1872年“留美幼童”計劃的一部分,許多清朝留學生來到了新英格蘭;在1870年到1949年間赴美學習的近40000名中國留學生帶著知識與理念回到了中國,他們不僅建設了中國的工業,還刺激了自由化的社會變革。在這一時期,除了作為人才的來源之外,中國對美國大學并未產生可以察覺的影響。在同一時期,司徒雷登等美國人和約翰·霍普金斯、耶魯、哈佛等機構,建立起了中國最早的一批現代大學,并為中國引入了對自然科學、應用科學和社會科學等學科的學術研究。在中國發展的初期,這些大學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這種作用一直延續至今。它們不僅僅在美國和中國均推動了知識的進步,也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
2005年時,中美之間高等教育方面的交流數不勝數,其規模和種類仍在擴充。中國大學采用了美式學術標準和規范,中國學者也在與美國專家合作,在美國期刊上發表文章。中國青年占在美留學生總數的29%;目前,共有近30萬中國留學生持有赴美學生簽證。1980和1990年代時,多數赴美留學的中國人是研究生,如今前來留學的本科生也越來越多。根據一份專業報告,在美國高校就讀的中國本科生數量在過去十年間增長了九倍。美國中學乃至暑期課程里中國留學生數量的增加也反映了中國人對美式教育的渴望以及美國的吸引力。
對于這一問題——美式觀念和文化對這些留學生的思維有何改變,歸國留學生又是如何影響整個國家的——我們研究得還不夠多。不過,中美之間自1854年以來在教育上的合作關系顯然表明,雖然我們無法預測或是控制美式教育影響中國留學生觀點、抱負和事業的方式,但這種影響總歸是有利于美國的國家信譽與中國社會的多元化的。
讓我們再來看看中美教育關系這個不等式的另一端。美國學者很少嘗試在中國期刊上發表文章——這些期刊大多質量低劣,多數都充斥著抄襲和弄虛作假的現象;也很少有美國留學生試圖獲得中國大學的學位。多數美國留學生之所以前往中國,是為了完成學業項目所要求的短期語言和文化課程。總之,中國教育對美國人的吸引力不大。
無疑,美國大學對于中國的影響力要遠遠大于中國大學對美國的影響力;正如同美國在中國的軟實力——美國對中國的機構、抱負、品位以及價值觀的影響力——要遠勝于中國在美國的軟實力。當要求對我們與中國進行接觸這一政策作出調整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刺耳時,我們應該將這一點牢記在心。
中國的籌碼
不過,中國對美國大學還是具有影響力的,而且這種影響力正在增長。這種影響力不來自價值觀、理念,或是教育制度的吸引力,而是主要來自經濟方面。
1980年代和1990年代赴美留學的博士生大多獲得了留學補助。今天,多數中國留學生支付的是全額的、按照對州外學生標準征收的學費。對于許多學校而言,這筆學費成為了資金的重要來源。在2008年之后,美國本土申請進入州立大學就讀的外州學生數量開始減少,在這種情況下,中國留學生的學費就變得更加重要了。這個時候,美國大學不光增加了招收中國學生的數量,還設立了新的學位項目,甚至在中國建立了“美式校園”,按美國標準向中國本地學生收取學費。
美國大學還競相開辦面向中國中層領導人的管理培訓課程,以及面向中國高中生的夏令營。美國商務部估計,2013至2014學年,中國學生對美國經濟作出的貢獻達80億美元。
然而,盡管來自中國的學費十分重要,但更加重要的是中國為美國社會注入的人才與活力。許多中國留學生在畢業之后留在了美國。來自中國的移民促進了美國所有專業領域和學科重要專業知識的進步。這些“新美國人”創辦了美國公司、組建了美國社區,令美式生活變得更加豐富多彩,而他們多數都是作為留學生來到美國的。因此,我們必須意識到,當我們談及“中國留學生”時,我們往往也在談論我們的“美國”鄰居和同事。
金錢并不是美國大學希望從中國得到的唯一東西,它們之所以與中國展開合作,還是為了完成自己的學術使命。美國學者需要接觸中國的檔案、數據和研究地點;他們需要采訪中國專家,調查中國民眾;他們需要對美國學生的海外機遇進行研究,因為如果這些學生不了解中國,就無法成為本領域的領袖。總而言之,由于中國幾乎位于所有全球問題的核心地帶——戰略的、經濟的、技術的、環境的、公共衛生的——如果不與中國接觸,美國大學就無法盡職盡責地做好自己的工作。
對美國大學而言,接觸不僅僅意味著提供學術上的中國項目,或是與中國展開教育交流,還意味著在中國建立起更為復雜、多面的利益,建立起自己的對華關系和對華政策。這雖然有風險,但仍是一項積極的進展。
風險猶存
對于中國如何運用手中的影響力,美國應當保持戒備。如果美國學者的研究領域被認為會對中國當局構成威脅的話,他們有可能被列入黑名單。中國大學的領導層也要向中共負責,因此,盡管有著許多優秀、勤奮的學者和學生,但在探索知識之外,中國高等教育的主要使命還在于為經濟及國家實力的發展培養相關人才。
中國對教育的投資力度很大,使得相當大一部分中國人都能夠獲得大學學位;但當局對于學術也存有戒心:長期以來,中國的大學和知識分子都認為自己承載著推動社會現代化、糾正政府錯誤政策的道德與愛國主義責任。這一點在近代中國的歷次社會運動中都顯現無遺。對這一學術行動主義的戒備,正是目前當局將中國大學轉變為抵御西方價值觀滲透的前沿陣地的原因所在。在這樣的政策指導下,教育當局希望大幅減少課堂上講授的西方教科書的內容。
對于在中國土地上發放學位的美國學校而言,這樣的情況不啻為一種威脅。如果西方教科書都被視為影響青年、削弱國家的載體,那么西方的系所和大學豈不是更加危險?更進一步的是,外國教育機構也與其他非政府組織一道,被置于了政府的嚴格監管之下。
以學術自由為根本的美國大學將如何應對這樣的局面?與美國高等教育相關的所有機構都應該嚴肅地思考這一問題。
路在前方
盡管政治局勢和意識形態氛圍都有縮緊的趨勢,但美國大學依然可以在不對學術自由作出讓步的情況下,與中國同行展開合作。事實上,開展這種形式的合作不僅僅是可能的,對于完成其學術使命、維護美國的國家利益而言,更是至關重要的。
對于美國大學而言,依然存在著巨大的行動空間,因為中國政府對于校園管理的收緊在很大程度上依然停留在紙面上。誠然,中國的學術圈、文化圈和媒體圈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焦慮與擔憂,但迄今為止尚沒有系所被強制要求改變閱讀書目或是重新安排課程;在大學課堂里也尚未系統地貫徹這些意識形態運動方針。
此外,許多學生和學者也對限制西方教科書的命令進行了嘲諷。南開大學校長就在一份黨報上發表文章指出,自己不同意清理學術隊伍的說法。其他批評者則指出,事實上,馬克思主義本身也是來自西方的舶來品。
整頓校園的說法有可能并不會落到實處,原因在于,北京對待來自西方的知識的態度終歸是矛盾的。西方依舊在幾乎所有學術領域都領先于全世界,中國當局對這一點了然于胸。因此,雖然將西方文化妖魔化,但如果不精熟地掌握來自西方的知識,那么中國是沒有辦法完成現任領導層的改革目標的。領導人希望中國成為國際上知識經濟的領導力量,希望中國的大學能夠培養出更多具有創造力的學生,“凈化校園”的方針無疑是與這一目標相悖的。
擺在中國領導人面前的是這樣一個悖論:在實現現代化的同時,還要保持“中國性”。當下,中國在國內和國際上均面臨著一系列嚴峻挑戰,同時又在以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規模經歷著轉型;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更加希望能夠處理好這一悖論。如今,在中國一切都處在變化之中,風險與機遇都是巨大的,對于中國、中國的鄰國,以及美國而言,都是如此。
正因此,美國應該繼續充滿熱情地與中國接觸。作為美國思想與技術上強大之源,大學在與中國的地緣戰略競爭、以及推動兩國合作從而令這種競爭不至于失控的過程中也發揮著關鍵作用。
為了實現自己的學術使命、推進國家利益,以學術自由原則為立足之本的美國大學必須積極與中國接觸。為了既與中國同行展開良好的合作,又維護自身的學術自由原則,美國大學在今后的交往活動中應當做到以下幾點。
首先,在建立任何交流機制或是學術項目時,應該就學術自由、學術操守和學術嚴謹性的標準與中方達成一致,并形成諒解備忘錄,規定一旦上述標準受到侵犯,合作就將被取消。這樣的條款將對雙方發揮警示和保護的作用。其次,該諒解備忘錄應該公開發布,因為任何不具備徹底透明度的行為都會引發對于中美的系所、大學、學生及相關當事方的合理懷疑。第三,美國大學不應允許任何國家的政府干預教師的任命,也不得干預學術交流項目的具體安排。最后,在對合作項目進行規劃的每一個階段,都應該咨詢美方系所的意見,并對項目是否具備足夠的學術質量進行評判。這一點是至關重要的,因為固然大學的管理者要考慮經濟和政治方面的因素,但系所只需要對學術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