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總愛引用蕭伯納的那句“沉默是表示輕蔑的最佳方式”,可惜我們的沉默其實是張不開口,而毒舌的老蕭也從來管不住嘴。
縱觀歷史,才華橫溢的文人,常常也是嘴賤討打的壞胚,罵得別人“嘉其才而薄其行”,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生花妙筆來損你
庫布里克有一部改編自納博科夫小說《洛麗塔》的電影,中文譯作《一樹梨花壓海棠》,考慮到這是一個大叔與蘿莉的故事,這個譯名真是貼切。
貼切在哪里呢?就要從這首詩的典故說起。
蘇軾的好友張先,八十歲時納了一房小妾,人家年方十八。成婚之初,蘇東坡寫了一首詩調侃:
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發對紅妝。
鴛鴦被里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
梨花如雪,海棠紅艷,一個“壓”字,點睛全篇。
虧得張老先生流連花叢已久,又是個文化人,詩酒風流,不大在意,否則怕是要當場嘔血了。不過因為這句詩流傳千年,張先也因此被笑話了千年,他若泉下有知,免不了怨恨老友。
這還只是對朋友的隨口調笑,東坡先生對待宿敵時,更是毒舌得不遺余力——被一個滿腹經綸的人嘲諷,是很讓人不爽的,因為可能過了很久才能反應過來。
這個倒霉的人是王安石,由于政見不同,兩個人經常處不對付。王安石文氣沛然,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但可惜,蘇軾好像比他更厲害。
王安石晚年,著有一本《字說》,拆字解字,穿鑿附會,說實話是走上了歪路。
但當時適逢新政,王大學士當權,他自我感覺良好,別人也不敢批評。
接著,蘇軾登場了。
王安石說:波是水之皮,這不是很有道理嗎?
蘇軾回應:這么說來,滑是水之骨咯?
這一次是直著說的,還有一次繞著彎。
王安石說:四馬曰駟,天蟲曰蠶,古人造字,都是有依據的。
蘇東坡假作附和,說:“鳩”字是九個鳥,也是有依據的,《詩經》有云:“鸤鳩在桑,其子七兮”,再加上爹娘,正好是九個。
這么大的腦容量,這么快的調取速度,用來損人,王安石大概只有認輸的份兒。
這事傳到明朝,馮夢龍看不下去了,在《警世通言》里虛構了一篇《王安石三難蘇學士》,才算幫王荊公把臉面給回來。
其實,位高權重之時,受到這等嘲諷還讓蘇軾活得好好的,王安石這份宰相氣度已經不需要別人為他爭面子了。等到后來“烏臺詩案”爆發,已經罷相、退居金陵的王安石還為蘇軾求情,上書說:“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
可惜,當權者不都似王安石般的胸襟,蘇軾滿肚子的不合時宜,也險些要了他的命。
貶官也不惜
后人回顧古時的才子,總會覺得生性放達、恃才傲物不是什么問題,人家真有資本狂傲嘛。不過,設身處地地想象那些愛才而一再容忍他們的帝王,又會覺得,這些文人真是嘴欠到作死。
這時候,我們不能不提愛逛玄都觀的劉禹錫。
小劉同學由于參與王叔文改革,后來失勢被貶,貶到“巴山楚水凄涼地”,支援農村建設。一時起落,古來常有。
畢竟唐憲宗還是愛才啊,找了個時機就把他召回來了。
回京之日,劉禹錫寫下一首《玄都觀桃花》: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
乍一看就是詠物詩,但大家知道,我國文人的傳統都是借物言他的,夢得也不例外。
把玄都觀換成朝廷,桃樹換成官員,意思就明白了。
“朝廷里這么多新官員啊,光鮮亮麗,都是我走了之后提拔上來的。”
于是,皇帝又派他去支援地方建設。
在和州任上,劉禹錫寫下了那篇著名的《陋室銘》: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當初讀來表現作者高尚情操的文章,如今看來是不是口氣不太對?是不是好像在罵誰?
事情還沒完,后來唐憲宗駕崩,新皇帝即位,又召劉禹錫回京做官。到這時候,已經是“二十三年棄置身”了。
但劉禹錫看向未來,意氣風發,寫下了《再游玄都觀》: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官員已經換了一撥兒,色調也不大對勁,提拔他們的人不見了,但是我劉禹錫回來啦!”種桃道士是誰?或許是指唐憲宗,或許是指憲宗時期的權臣武元衡。
這首詩還有一篇很討打的序言:“(前略)重游玄都,蕩然無復一樹,唯兔葵燕麥動搖于春風耳。因再題二十八字,以俟后游。”——玄都觀,我還要再回來玩。
想想看,唐文宗是多好的脾氣,才沒有把他又貶出京城。
今人評價這兩首詩,都說“表現了屢遭打擊而始終不屈的意志”,可是看看前因后果,未免覺得劉禹錫這樣嘴也太狠了一點。
千古文人愛毒舌,此言不虛,從魏晉風流到“鐵齒銅牙”的紀曉嵐,當他們能還嘴的時候,從來都不會忍著。
或許是因為他們明白,這份伶牙俐齒即便用在夸人上,用在“云想衣裳花想容”“端居恥圣明”上,縱然得勢,也不過一弄臣而已。
本欄目責任編輯: 唐長志(jacksteel111@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