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片斷
1
一片蘆葦。從河坡延伸到水里。
水里的蘆葦問夾著一叢濃密的昌蒲。陽光落下,昌蒲尤為碧翠,修長的葉子盡情向四周伸展,與蘆葦爭奪地盤。
昌蒲籠罩著的水面顯得幽深。
男孩蹲下身,看著呂蒲的根部,那里有一個網網的洞穴。
男孩蹲了好久,腿都麻了,打算站起來時,洞口冒出了一串氣泡。
有黃鱔!是黃鱔的窟!男孩興奮起來。他隱約嗅到了魚腥。
男孩將鉤子輕輕放入洞口,任它下沉,直到靜止。
鉤子一動不動。男孩緊盯著水面。
是一條大黃鱔,男孩判斷。大黃鱔總是小心謹慎,思前想后。
男孩將鉤子拖動了一下,他要告訴大黃鱔,這不是一個鉤子,這是一條蚯蚓,是活的蚯蚓,它冒犯了你的領地,你要出手捍衛你的家園。
洞口又冒出了一串氣泡。
男孩緊張了,大黃鱔在進行進攻前的深呼吸。他握緊了線軸。
鉤子往洞里移動了一下。男孩放低了手,盡量讓魚線顯得寬綽。他要告訴大黃鱔,放心吧,絕對安全,除了這條搗亂的蚯蚓,你沒有任何敵人。但他知道魚線不能放得太長,他得在極短的時問內在眨眼之問將獵物拎出水面。
突然問,男孩的手感到了很大的力量。線軸上的線勒進了他的指頭里。他一手摸著布袋,理開了布袋口,一手往上用力提鉤。
黃鱔的頭露出了洞口。確實是一條大黃鱔,很大很大,黃鱔的頭足有一個雞蛋大。它的力氣也很大,它扭動著身子,周圍泥水翻滾。
只要一眨眼問,它就將回到岸上,回到男孩的布袋里,結束它水中的良辰美景。
男孩決定來一個后甩的動作。
也就在這一眨眼問,大黃鱔往上一躥,又猛地往下一頓,脫鉤了。
男孩懊惱地坐在地上。
到了家里,男孩對母親說:我碰見了一條大黃鱔。
母親問:黃鱔呢?
男孩抖了抖鉤子說:跑了,你看,鉤子都讓它拉直了。
那是一根白行車輻條彎成的鉤子。
母親摸摸男孩的頭,將他攬在懷里,又輕輕碰一下他右眼上方的肉球問:疼不疼?
男孩說:不疼。
母親說:天熱,別去釣魚了。
2
太陽剛剛升起,糧站里已是人歡馬叫。
正是夏糧收購季節,麥子從土地里趕來匯合。
騾子從倉庫里出來,碰上了站長。騾子心里一高興,沒想到這么巧。
騾子撣撣身上的灰,說,站長這么早。
站長微微點一下頭,同時用手扇著灰塵。
騾子就笑了,把憋了很長時問的話說了出來:站長,中午,請你去我家吃飯。
站長說:啊?站長的眼泡浮腫著,好像沒睡醒。
騾子說,站長你一定給我個面子,都請你好幾回了。
站長說:你安心上班就是了,我哪天缺吃的。
騾子心生慚愧,也是,人家站長哪天不上飯店,天天有人請。可是,騾子,一個扛包的,請不起呀。騾子想把站長請到自己家里吃飯,省錢,還能多少表示一下感激,是站長給了他在糧站里扛包的差事。
清不起也要請,不能讓站長覺得他除了做粗活就不懂人情事理了。騾子說:站長,我請你去我家吃黃鱔。
站長說:算了吧,黃鱔有什么稀奇的。
騾子說:我那黃鱔都是孩子自己捉的,野生的,都在缸里養著呢,就等你去呢。
沒想到,站長來了興趣:好,我跟你去了,狗日的騾子,你還真會做工作。
3
男孩除了用鉤子釣黃鱔,還會下籠子。
男孩將籠子放在河邊,用土壓了,等著黃鱔白投羅網,到天亮時一一收起。竹編的籠子呈“L”形,兩頭都有倒刺,里面放了蚯蚓,黃鱔若吃了蚯蚓就要付出上砧板的代價。
男孩下了籠子,會去那叢昌蒲跟前看看。大黃鱔是不會輕易挪窩的,傍晚過后要出來捕食。幾天過去了,大黃鱔沒有一個影子。
天亮時,男孩收了籠子,又去找大黃鱔,他一定要捉到它。
他將鉤子放在洞里,不時拉動一下。這個鉤子比以前那把更粗。他要告訴大黃鱔:該死的蚯蚓又來冒犯你的領地了,你要給它教訓。
大黃鱔置之不理。
終于一天夜里,大黃鱔出來了。它不知道,男孩吃了晚飯又過來蹲守了。
手電光照著大黃鱔。它真是大,簡直是黃鱔中的王者。它比男孩的胳膊還粗。脊背上一道青色的線,其他部分是橘黃色的,帶著黑色的小斑點。
男孩掄起了魚叉,對著它扎去。
魚叉擊水的聲音在男孩心里回響,但是提起扎在淤泥里的魚叉沒有任何分量。
男孩不甘心地用手電四處照照。泥腳在下沉,水面空無一物。
4
站長吃了一塊黃鱔說,不錯不錯,比飯店里的不差。
騾子笑了:跟飯店不能比,站長喜歡就多吃,沒什么好菜。
站長看著還在鍋上忙的女人說:弟妹手藝不錯啊。
女人就扭過頭,又低下去,輕輕笑了一下。
站長問:弟妹叫什么名字?
騾子說:賢芝。全名叫金賢芝。
站長說:喲,名字也好,弟妹,別忙了,一起坐下吃吧。
女人輕輕“嗯”一聲,并不看站長,只是炒著菜。
站長說:這個弟妹子,賢芝,有意思啊,愛害羞。
騾子說:站長,婦道人家,你別管,來,我敬你一杯。
女人將菜端上桌子,站長搛了一塊:嗯,蘿卜燒豆腐也不錯,賢芝,你手藝真是絕了,樣樣好吃。來,我借花獻佛,敬賢芝一杯。
女人紅了臉,趕忙擺手:站長,我不會喝酒,我家騾子陪你就行了。
騾子也搖著頭說:站長,她不會喝酒,我多陪你幾杯。
不行,口口聲聲叫我站長,我都來你們家了,還不陪我喝一杯。站長倒了一杯酒,就去拉女人胳膊肘兒。女人趕忙讓開了,臉更紅了。
騾子說:站長,你別管她,咱倆喝。
吃了飯,站長沒走的意思。站長講了很多笑話,騾子陪著笑,女人卻忙著刷鍋洗碗。站長不時掃女人一眼,叫她也坐下說話,女人又提了桶去喂豬。站長就來回摸著下巴,顯出了無聊。
騾子說:站長,要不你回去小睡一會兒?
站長說:我就不睡了,我陪賢芝冉聊會兒,要不,你先上班去吧。
騾子輕聲“啊”了一下,撓著頭說:站長,你看我家里這條件多差,你糧站辦公室里的小房問多好,我陪你一起走吧。
站長起身說:那我就先走了,謝謝你們家燒的黃鱔。
5
男孩冉次來到河邊,來到那叢昌蒲跟前。
那個洞口冒出了水泡。
男孩拿出了鉤子。
你非要捉我嗎?男孩聽見那個洞口傳出了聲音。
男孩的斗志前所未有的高漲:是的,我一定要捉住你!
為什么非要這樣對我?洞里又響起了聲音。
為什么?男孩想了想說,兇為我喜歡捉黃鱔,因為你前兩次跑了。
我再也不上你的當了。洞里傳出的聲音仿佛老人一樣蒼老。
男孩放下鉤子,拖動幾下,又提起。
遲早要捉住你!
男孩折了一根蘆葦狠狠拍打著水面。
6
站長將騾子叫到辦公室。
騾子一邊喘粗氣一邊抹著汗水。
站長說:扛包很辛苦吧。
騾子說:苦……但是能掙錢就行。
站長說:已經掙了不少吧?夠花的就行了,等會兒去會計那里把賬結了。
騾子說:站長,你?
站長說:糧站收糧要進入淡季了,打算裁掉一些臨時工。
騾子說:不是還沒進入淡季嘛,你看,一大車一大車往這運呢。
站長說:總之,要裁人了,你準備一下,去結賬吧。
騾子上前一步,站到桌角,挨著站長:站長,你行行好,我兒子要去上海做手術,把額角上的肉球割了,還差一大筆錢呢。
站長說:這事,你找你媳婦說去,纏著我沒用。
騾子低下頭,想了一會兒說:站長,你再讓我掙點錢吧,我請你吃黃鱔。
站長用鼻子發出了笑聲:不說了,你先去扛包吧,掙錢重要,好好干啊。
騾子又抹了一把汗:站長,你放心,我好好干。
7
男孩在黃鱔洞的周圍下了十多個籠子。
他想,老家伙,你遲早要鉆進去。
別的,他沒有什么辦法了。
大黃鱔又用蒼老的聲音問:你為什么非要捉我?
男孩回答得很不講理:我就是要捉住你。
8
站長吃了一塊黃鱔說:賢芝,你這手藝迷死我了。以后,我隔三差五就來。
女人還是低頭,不敢看他。
站長就伸手去摸她頭發。
女人說:站長,你別這樣,讓人看見不好。
站長笑笑:你害羞的樣子最好看了,我就喜歡你這樣。
女人說:站長,你吃了飯就走吧。
站長說:別怕,是騾子叫我來的。
站長掀了臥室的門簾,走到里面說:賢芝,進來吧。好像那是他白己的臥室。
女人往后退著,頭一直低著。
站長就放下門簾,上前一步,抱住了女人,將她抱到了床上。
女人掙扎著:你非得這樣嗎?
站長說:非得這樣,我看見你就忍不住。站長將褲帶抽了出來。
女人推著他:不這樣不行嗎?
站長扯著女人胸罩:不這樣不行,我就是要日你。
女人說:你是畜牲,畜牲啊
站長扒著女人的衣服:我喜歡女人反抗,主動脫的沒勁,你打吧罵吧,把我當畜牲。
女人抓著他咬著他:畜牲畜牲畜牲……
站長往女人身上使著勁:你說我是畜牲,太好了,我一聽就興奮,我做畜牲才有快感。
女人說:你這個畜牲,畜牲畜牲畜牲……
站長喘著粗氣:罵吧,罵我是畜牲,快罵……
9
秋天。陽光暖暖的,艷艷的,像一床新棉被。
女人攬著孩子,摸著他額角的疤痕:疼不疼了?
孩子搖著頭:不疼了,一點兒也不疼了。
女人笑著點頭:以后,有錢了,媽冉帶你去上海,把疤痕也去了,醫生說疤痕也能去掉。
孩子點點頭:嗯。
女人親了下孩子:秋天了,別去捉黃鱔了,水,一天天涼了。
孩子說:我想捉那個最大的黃鱔。
騾子在一邊說:聽大人話!什么大黃鱔小黃鱔的,不捉了!
10
男孩沒想到他能在秋天捉到大黃鱔。
一連多日干旱,水位急劇下降,原來很寬的水面只剩下一條細線了。里面的魚被人一撈而盡。露出的河床裂開很大的口子。
男孩三兩鍬就將昌蒲砍了,順著旁邊的洞挖了下去。
挖到洞底,沒有發現大黃鱔,發現了一個岔道,順著岔道,男孩發現了旁邊的另一個洞,另一個洞里也沒有,也有一個伸出去的岔道。男孩挖得滿頭大汗,身邊堆滿了土,不過他信心十足。
當第三個洞穴挖開時,他看見了那條大黃鱔。
它蜷曲在一汪水中。看見男孩時,驚慌地扭動起來。
男孩拿過布袋,理開,對著它的頭罩下去。男孩要告訴它,這里也是一個洞,一個黑暗的洞,這里也許安全。
它果然鉆進了布袋。
這最后一刻,沒費吹灰之力。
11
站長說:賢芝,把門關上吧。
女人站著不動,冷冷地看著他。
站長白己關上門,插好。
然后笑著說:我就喜歡你這樣,從來不笑。
女人說:沒什么好笑的。
站長說:不笑不要緊,不過,你也別老板著臉,有什么呀,我都日你好幾回了,外面人哪個不曉得,來吧,讓我再日一下。
女人說:畜牲!
站長說:呀,你這么一說,我又興奮了,不日不行了。
站長將她抱到了床上,脫她的衣服。
這回女人沒有反抗,任他擺布。
站長邊使著力邊說:想罵你就罵吧,想打你就打吧,我喜歡你反抗。
女人沉默著。
站長說:我終于讓你服貼了,聽話了。媽的,真好。
然后,站長拉過枕頭,說:我睡一會兒,累死我了。
12
男孩將大黃鱔倒在廚房門前的地上。
大黃鱔在泥土里扭動著。
男孩從廚房拿出一把菜刀,一個盆。
男孩握住了大黃鱔的身子,它的身子兇為沾了泥不冉光滑。
男孩將刀口對準了它的腮下。
13
女人下了床,從床底下摸出了一把斧頭。
站長翻了個身,背對著女人。
女人揚起了斧頭。
站長的頭掉在地上。
站長的嘴還在一張一合:快把我的頭搬上去,給我接上。
女人笑了:妄想!
站長說:死在你這樣的女人手里,我真不甘心,糧站會計胡小月我睡了幾年也沒事,本來打算今晚就去找她的。
女人說:你睡不了了,你就要死了。
14
大黃鱔開始掙扎。
它把整個身子卷到了刀上。
力氣大得驚人,男孩的手動彈不得。
女人到了屋外。
大黃鱔在刀上翻卷,身上滴下了血。
女人嚇得往后一退,說:孩子,你在干什么?
男孩扭頭朝母親看去。
血!男孩叫道:媽,你身上的血!
大黃鱔從他手中滑落,在泥里滾著。
男孩嚇得往后一退,說:我想殺它,我不敢殺了。
女人說:殺不了,就放了它。
男孩愣著。
放了它吧,現在就放了。女人的話有氣無力。
男孩看著母親悲切的眼神,說:嗯。
15
男孩提著布袋,走到河邊,走過裂著口子的河床,來到河中問的水邊。
男孩將布袋理開。
大黃鱔一下子竄進了水里。
男孩回到家里,母親正坐在門檻上,呆呆地看著他。
男孩說:媽,我放了它,放到河里了。
母親說:你不該放了它。
世界上的某一天
我這會兒在監獄服刑。我將侮辱我的老板打得不輕,構成了重傷罪。記得當時將那個狗日的打倒在地后,我跑到了工廠附近的一座山上,一口氣跑上了山頂。在呼嘯的山風中,我的眼前出現了家鄉的田野,緊接著是一個少年的身影。那個少年在大片的玉米田中左沖右突,我們幾個人大呼小叫地圍堵著,好像獵人追著野兔。少年被一棵折斷的玉米絆倒了,我們撲向他,死死地壓住他……接下來,我的思維就有些混亂了,我呆呆地站了一兒,感到渴得難受,向著不遠處的樹林走去,希望能找到一個水塘,但我的頭腦里再次出現了那個少年的影子,無法擺脫。
那是15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我在宋橋鎮派…所當治安員。雖然治安員是編外人員,工資極低,但是穿上那身草黃色治安服還是讓我這個高考落榜生信心大增。要知道,在鄉下,一點點和“公家”沾上邊的身份都會讓人敬畏。我說一個小故事:我的同學莊大順在上海做保安,春節回家后還穿著保安服,鄉親們以為他做了警察,夸他有出息,他自己既不否定也不肯定,裝著謙虛的樣子說“在上海做點事”,贏得了很多姑娘的好奇和敬佩。本來,莊大順家在村里最窮,但是靠著那身保安服,將村會計家的漂亮女兒小雙帶去了上海。小雙本以為去了上海能有個好工作,哪知莊大順給她介紹到菜市場看廁所。小雙一怒又跑回來了,弄得小雙父親很丟面子,匆忙給她嫁了別人。
宋橋鎮不大,也不亂,派出所卻招了七八個治安員。進去以后,我才知道招我們主要是為了創收。那時候派出所比較窮,創收的門路也不多,主要是抓賭、抓小偷和查車照。抓賭雖說能罰到很多款,但是也只限春節前后一兩個月,打工的都回家了,賭博的多,其他時問聚眾賭博很少了。抓小偷是很難的,晚上去各村巡邏,十天半月也未必逮住一個,就是逮著了,有的也無錢可罰,偷雞摸狗的小毛賊哪有多少錢。因此,我們的常規工作是查車照。
那時候鄉鎮上摩托車不多,主要是查白行車照。我們通常在漣河的橋頭前設點,兇為漣河是兩個鄉鎮的分界線,兩岸都有集市,往來人多,而且漣河上只有一座橋,是趕街上集的必經之路。往往是那些有車照的見了我們就主動停下,亮照過關,那些沒車照的卻不停車,非得你大聲叫了才停。有些沒車照的,又沒有什么大事要辦的,遠遠地看見我們就轉身走了。還有一些沒車照的,在遠處停下,等聚多了人,強行沖過來,抱著逮住了誰算誰倒霉,逮不住誰走運的心理,讓我們手忙腳亂。
夏天的一個早上,我們剛到橋頭,就有一個少年騎著白行車從橋那邊過來了。白行車很破,車籃里放著一個鼓鼓的包袱。包袱倒是很新很艷,白底紅花的新布里包扎著什么。他好像沒看見我們似的,從橋上直沖過來。我們向他擺手,他愣了一下,也沒有停車,直到治安員龐樹才站到路當中,他才抬起一腳抵在前輪上當剎車,放慢了速度。
帶隊的治安隊長趙城朝他一招手:停下停下!
少年冉次用腳抵在前輪上,車子停下了。他的上衣已經濕了,臉上全是汗水。看來,他已經騎了不短的路程。他騰出一只手把頭發向上捋捋,又在臉上抹了一把。他十五六歲的樣子,喉結剛剛凸起,唇上一圈淡淡的茸毛。個頭倒是不低,瘦瘦的,像一場大雨后竄高的嫩毛竹。
龐樹才上前抓住了車把:有照嗎?
少年兩腳支在地上,搖搖頭,細長的眼睛閃爍著清澈和單純。
龐樹才從包里拿出執照說,6塊錢,你辦個照。
少年又搖搖頭:我沒帶錢。
治安員盧旺上前抓住車后座,猛地一扳,車子歪到一邊。盧旺罵道:媽的,小東西,沒有照還騎在車上,下來!
少年差點跌倒,用力穩了一下車把,才勉強站穩,然后下了車,不服氣地看了盧旺一眼,將車子推到路邊,貼著一棵水杉放好。原來,車子沒有落地撐。
隊長趙城說:小伙子,騎白行車怎么能不辦照呢,啊?
少年指著車子說:你看我這車子破的,沒有剎車也沒有落地撐,家里就一直沒辦,要是新車肯定會辦的。
趙城吐了一個煙圈,說:沒有剎車上路是違反規定的,撞了人怎么辦?沒有剎車是要罰款的,今天呢,我們就不罰你款了,你把照辦了吧。
少年說:我真的沒帶錢。邊說邊把上衣口袋和褲兜都翻出底來,你們看,我真的一分錢沒帶。
你出門怎么能不帶錢呢?趙城點上了一支煙,沒照,還不帶錢出門……
沒帶錢?回去拿!龐樹才說完倚到了貼著白行車的水杉上。
少年趕忙去把著白行車,眼睛直盯著車籃里的包袱。
盧旺抬起腳蹺在白行車后座上,怎么,你還想走?我告訴你,不回去拿錢別想騎車走。
少年朝著趙誠求情說,叔叔,我就是回去也拿不來錢,我家一分錢也沒有。
趙城問:你家哪里的?到哪里去?
少年說:我家是焦集的,我到淮陰去。
趙城笑起來:焦集到淮陰60里路,來回車費才6塊錢,你不乘車去?
少年說:家里沒有錢,我才騎車去的。
龐樹才搶過話說:趙隊,你別管他哪里的,叫他回去拿錢就是了。這明顯是說謊的嘛,騙誰啊。
少年看看龐樹才,目光明顯壓抑著憎恨。他解開車籃里的包袱,包袱里是一只扁網的黑色瓷罐。他對趙城說:叔叔,你來看。
趙城走上前去,少年揭開罐子蓋,里面是一只不大的母雞,冒著一絲熱氣。
少年說:叔叔,我姐在淮陰精神病院,我給她送點補品。
盧旺湊近罐子一看,對趙城說:趙隊,你別信他瞎編,有錢買補品,6塊錢拿不出來?
少年顯然急了,高聲說:雞子不是買的,家里養的,農村哪家不養雞啊!
盧旺也大聲說:你喊什么喊,不辦照你還有理了?焦集到淮陰60里路,你騎車去,誰相信?鬼才信!
龐樹才接過話說:回去拿錢,不拿錢,你就步行去淮陰吧。
少年抬頭看看已經升到樹梢的太陽,咬著牙,想著什么。他的額頭冒出了汗水,很快就成串地滴下來。
趙城的腳慢慢碾著自己的煙頭,也在想著什么。
我看到趙城的臉松弛下來,我想他可能要放少年走了。
可是,這時候意外出現了,因為龐樹才的一句話。
龐樹才說,你姐怎么會瘋了?是不是談戀愛瘋了?被人甩了?龐樹才說完,很響地咂了一下嘴,朝我們猥褻地笑著。
少年瞪了龐樹才一眼說:這關你什么事,你個……
少年沒有說…口的是罵人的粗話,這從他的口型上完全可以看出來。
龐樹才上前就要打他,罵道:你小狗日的,還敢罵人!
趙城攔住了龐樹才,對少年說,想辦法拿錢辦照。
少年冉次抬頭看著太陽。陽光已經很熱了。我看到他的眼里汪著淚水,但是始終沒有落下一滴。
他不再說什么,將車籃里的包袱提起來,朝著淮陰的方向大步走了。那個白底紅花的包袱晃得人刺眼。
下午四點鐘時,我們正準備回家,少年又回到了橋頭,手中提著的包袱顯得輕了。他的身上全是泥灰,
臉上也是污跡斑斑。太陽還是很熱,他濕濕的頭發結成綹子粘在腦門上。
他看了一下還貼著樹干的白行車,對趙城說,叔叔,把白行車給我吧。
趙城問:看過你姐了?
少年說:看過了,雞湯給她喝了。
龐樹才說:我說你小子騙誰呢?你一分錢沒帶,吃什么喝什么?餓著肚子你能跑那么快,來回100多里,你這就回來了?
少年不看龐樹才,對著趙城說:我姐讓我喝了幾口湯,還讓我吃了一個雞腿,回來時我坐了人家的拖拉機。
少年說完拉拉衣角,低下頭,吸了一下鼻子,要哭的樣子。
龐樹才笑道:你不是說你姐是瘋子么,瘋子還知道心疼人?
少年抬起來頭,大聲說:這不關你的事!
龐樹才說:你他媽又朝我喊,喊什么!好,不關我的事,回去拿錢辦照吧,不辦照別想拿車子!
少年說:我家沒有錢。說完,就將包袱放進了車籃,要推車走人。
盧旺一把抓住車后座,對趙城說,趙隊,我們把車子帶到所里,叫他拿錢贖車。
趙城點點頭,對少年說:這么的吧,你明天拿錢到所里辦照,辦了照車子就給你。
少年說:我家沒錢,我說過了。
趙城說:沒錢把車子留下。
少年說:我家就這一輛車子,我媽明天還要騎車去賣雞蛋。
龐樹才說:這我們不管,有一輛車子就上一個照,你趕緊走。
少年松開車子,從車籃里提出包袱。
龐樹才對趙城說:趙隊,我們下班吧?
突然問,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少年舉起包袱,狠狠地砸在龐樹才臉上。瓷罐的破碎聲中,龐樹才捂著臉痛叫起來。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轉身就跑。跑了幾步,又將趙城停在路邊的摩托車踹到了水溝里,接著就上了漣河橋,狂奔起來。
趙城對著我們一揮手:追!
少年跑得飛快,我們追得氣喘吁吁。但是,每個人都很興奮,把趙城的指揮當著光榮的任務,好像沖鋒陷陣的士兵。
經過一片玉米田時,眼看就要追上了,他跳下馬路,撲進了水溝,又從水溝里爬起,鉆進了玉米田。
在以后的歲月里,我的眼前多次出現過這個少年的影子,常常出現一些古怪的幻覺:我們幾個追趕的治安員跟著他撲進了水溝,我們冉也沒有爬起,成了水中的腐尸,或者我們在玉米田中明明將他撲倒了,壓在我們身下的竟然是一只小羊羔。但我幻想得最多的是,少年跑出了玉米地,我們怎么追也追不上,他突然回轉身,看著我們的狼狽,得意地笑著……
然而,事實不是這樣。
那天,我們追到玉米田,少年左沖右突,神出鬼沒,讓我們吃盡了苦頭。悶熱的玉米田里仿佛蒸籠,汗水流入眼睛如同鹽腌。忽然問,盧旺叫了起來:快來快來!我們循聲過去,發現騎在少年身上的盧旺被他甩在一邊,在他的身邊有幾棵折斷的玉米稈。少年剛要起身,我們幾個同時撲向他,死死地將他壓住了,一陣狂風暴雨般的拳腳打得他動彈不得。剛剛趕過來的龐樹才又發瘋般地踢了他幾腳。龐樹才一手捂著被砸傷的眼,一手扯住少年的手腕,叫我們將他拖出玉米地。龐樹才對趙城說:趙隊,拖到派…所去,讓他受點罪。趙城剛點頭,又擺擺手,指著野草上的血跡說,算了,死在路上或者派出所就麻煩了。我們看到少年滿頭滿臉的血還在往下流著,也嚇得松了手。
趙城讓我們回到橋頭,將少年的白行車扔進了漣河,叫我們統一口徑,如果出事了誰也不能說出去。
我跟著別人點頭。但是看著恢復了平靜的河面,我一陣恐懼。別人都走下了橋,去撈水溝里的摩托車了,我還站在橋上,呆呆地看著遠處的玉米田。
我在派出所做了一年就離開了,原因是村里好多人出去打工,收入都比我做治安員強。十幾年來,我做過很多行當,都沒有發大財,倒是受了不少欺負。受人欺負時,我總是一忍再忍。然而一到晚上我孤零零一人躺在床上時,總會想起那個少年,想起那個夏天的下午。
三個月前的一個下午,安裝公司的老板無故地扣了我三百多塊錢,還嘲笑我的女友跟別人跑了,我實在忍無可忍了,抄起鐵棍掃向了他。他付出了幾根肋骨的代價,我付出了三年牢的代價。事情發生后,我跑到了山上。當我在樹林中找到一個小水塘,喝了幾口水后,陷入了絕望,我想我這一生完了。我流了一陣淚水,突然發現了小水塘中多了一個倒影,那個少年冉次出現在我眼前,多年前的那個夏天那片玉米田向我涌來,好像一場山洪要將我淹沒……
進了監獄后,我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三年的刑期并不算長,但是我這樣的人出去還能做什么呢。我不相信有什么奇跡會在我身上發生,我也不相信誰還能挽救我,我就是一只摔破的瓷罐。我跟牢友說起當年的那個少年,牢友笑著說,如果當年你們打死了他,你小子早就坐牢啦,恐怕不止三年呢,混到這會兒才進來,算你走運。我說,進來了我也不想出去了,過一天算一天吧。牢友問我,那個少年后來怎么樣了。我說,能怎么樣?我后來還見過那個少年一次。一次我去外婆家,發現他竟然是我外婆那個村的,人們叫他杜建飛。此后,我冉沒去過我外婆家。我對牢友說,他無非和大多數農村孩子一樣,讀到初中或者高中,然后出去打工,娶妻生子,冉打工,在四處輾轉中一天天活下去。
可是,昨天,我又碰見他了。
監獄的圖書室來了一批新書,管教讓我們去挑白己愛看的。說實話,我對看書沒有興趣,生活早將我對書本的感覺磨盡了。為了給管教一個好印象,我也裝模作樣地跟著其他犯人去了圖書室,裝模作樣地在那兒翻著。后來,我竟然看到了當年的那個少年寫的一本書,封面內折上有他的照片。作者簡介中這樣說:杜建飛,青年作家、記者,1978年生于漣河焦集鎮杜莊村。
杜莊村正是我外婆的村莊。冉細看他的照片,雖然氣質已經完全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但是仍蛻不去少年的輪廓,特別是那雙眼睛,仍然是細長的,是清澈單純的。
我當即就把這本書帶回了監舍。這么多年,我以為那個鄉村少年也像我一樣,被生活折磨得面目全非了,我想起他時眼前只有那片玉米田。我很奇怪,他混得這么好,我很奇怪,他為什么能夠相信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