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15年4月24日,剛剛參加世界銀行和IMF會議從華盛頓回京的財政部長樓繼偉受邀在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演講,題目為“中高速增長的可能性及實現途徑”。由于中國經濟走勢敏感,演講的部分內容很快傳播出來,引發的討論也很熱烈。(本文根據財政部部長樓繼偉在清華大學的公開演講內容編輯,文字有所刪減)
要想保持中高速增長,不落入中等收入陷阱,有什么樣的途徑呢?特別是,留給我們的時間并不多。途徑就是改革。落實兩次全會確定的任務,我們就能越過中等收入陷阱。從經濟學上說,所謂改革,就是校正扭曲,使潛在的生產力釋放出來。
第一個最大的潛力在于釋放農業人口。2014年,我們的城鎮化率是54.8%,比我們相近發展水平的國家低10個百分點;而且其中按戶籍人口算城鎮化率為35.9%,其他是所謂的常住非戶籍人口。我們必須要勞動力人口的增長,才有增長的基礎。那怎么釋放人口呢?
一個是改革農業,2014年,我國糧食生產1.2萬億斤,但各級財政大量補貼,是一種從種子到餐桌的全程補貼。補貼干預了資源配置。比如說,東北應該是漫山遍野大豆高粱,但是補貼后的玉米成本是6毛錢,國家再按八九毛錢收購,相當于再補貼,所以農民都改種玉米。但玉米市場價格人為抬高,玉米加工企業大量虧損,又在爭取國家補貼,于是補貼變成指導資源配置。我們應該減少對價格的干預性補貼,可以對勉強耕作的農地退耕還林、還草、還濕等生態恢復的活動給予補貼,而對農業生產應回到承包制時的種什么、怎么種、怎么賣、怎么用由農民自己決策。現在的做法就是國家用所謂的經濟杠桿直接配置資源,而不是市場配置資源,國家作為補充。怎么辦呢?就是把價格放開,讓農民根據比較效益自主決策。資源配置的結果,很可能是因糧食收益不高,出現耕地集中化經營,達到平均收益,分散的農戶發展各類種養業,相對收益較高,農業合作組織獲得發展,幫助農民連接市場。目前,經過大量補貼后,我國糧食價格仍高于國際市場,反映了我國的農業資源條件相對較差。價格放開之后,資源配置的結果,必然是糧食生產減少。其實不必過分擔憂,適度進口就行了。當今世界和平與發展是主流。特別是民選政府國家,如果卡住農產品出口,政府就要丟選票,就站不住。那么,如果發生嚴重緊張的國際局勢呢?很好辦,保留一年的庫存周轉,搞好種業,然后還草一耕,幾個月就長出小麥,還濕一耕,幾個月就長出水稻了。
二是放開價格,讓市場配置資源,實際上是勞動力和土地資源的市場配置。按照三中全會確定的任務,農用土地的流轉試點現在也已經開始了。還有集體建設用地的流轉,與國有土地在同樣用途管制的情況下,同等入市,也在選一些地區做試點。這些全部推開后,幾百畝上千畝的大戶就有可能越來越多。當然在WTO“黃箱”約束之內,我們仍可以適當地對糧食提供補貼,但是不要全過程補貼,應該實行后補助。所謂后補助就是設定一些標準,比如按農藥、化肥殘留標準。因為施用農藥、化肥越少,產量越低,適度補貼后還可以賣高價,讓農戶自己選擇。通過對上述方面的改革,我們可以釋放出農業勞動力、合理利用農地、提高農業生產力,農民的收入也可以增長。
第二是戶籍改革。這也是市場配置資源的重大改革,而且公共服務資源應該隨著人口的流動,特別是其中的教育,當然也包括衛生和醫療等。財政部和教育部合作,推行終身學籍制度,正在探索義務教育資源隨著學籍流動。戶籍制度改革現在已經開始了,但是不理想,2014年7月份戶籍制度改革文件下發,到現在為止有14個省市出臺了落實的方案,而人們最愿意落戶的那些省份一個也沒有。
第三是合理的城鎮化。大量的研究表明,以大城市、特大城市為中心的城市帶,包括周圍的小城鎮,才有就業機會,比如設計、物流、生活服務,以及圍繞制造業的一些生產服務業就業。西部地區很可能圍繞省會以及一兩個重要城市,形成城市帶。在這個過程中,就會出現農業人口轉入非農部門,于是勞動生產率得到提高。我們必須打破阻礙勞動力流動的一些障礙。現在各地都對勞動力流動有限制。目前相當多的地區規定必須有產權房才能夠落戶。這也是造成住房價租比畸高的重大扭曲。租房為什么不能落戶口,在德國80%的人租房,并沒有出現所謂的“大城市病”。
隨著城市化的發展,服務業和制造業有可能向價值鏈比較高的方向發展。實現這一條就需要解除管制,放開市場進入。現在國務院正在推簡政放權。克強總理一直在講,創造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環境,已產生應有的效果,特別是在創造就業方面。在進一步解除管制的同時,政府也可以采取適當措施,支持引導企業向價值鏈高端發展。財政現在成立了一些基金,把過去直接面對企業的資金改造成“種子基金”,就是引導社會上的一些基金對企業創新投資,比政府自己做要強,而且還減少了腐敗的機會。
當然,講到城鎮化有必要講房地產稅。我見過很多文章說地方主要靠土地財政,是看到土地基金年收支規模達到四、五萬億。實際上地方在土地上的凈收入并不多。全國平均土地拆遷補償、安置及土地整理后的凈收入約占毛收入的20%。問題主要在于地方不斷依靠新增土地獲得收入,造成了用地扭曲。今后農村建設用地在符合用途管制的情況下,同等條件入市,地方財政土地凈收入還可能少一點,但是這并不是最重要的,我們不能總是靠土地增量來解決問題。
我們可以看到,最近七八年,建設用地增加了70%多,常住人口增加了50%,人口密度是降低的。我們的城市不僅人口密度低于世界平均水平,更不要說OECD國家,而且交通還比人家擁擠。這就是用地扭曲的表現。今后應該有一個好的激勵,而房地產稅是一個好的激勵。激勵地方政府盤活存量,城市集約式發展。
第四社會保險體系必須改革。社會養老保險必須改成國家直接管,才能形成勞動力自由流動。三中全會明確了要國家統籌,但是,必須要改目前的保險制度,因為這個制度負激勵效應太大。不改成一個正激勵的制度,也就是三中全會要求的多繳多得的制度,單純提高統籌級次,就是災難。社會保險要精算平衡,收繳、給付、投資收益以及替代率、給付年齡等等都是精算調整的因素。不然的話,我們也是過不去的,馬上進入的快速老齡化更過不去。醫療保險問題也很多,但不再贅述。
總之,三中全會、四中全會確定下來的決定性任務,如果到2020年我們按時完成了,我認為是可以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在這個過程中,除了推進改革外,還要處理好兩大難題。
第一個難題就是去杠桿化,不能再積累,但是又不能經濟失速。在企業方面,現在股本市場比較好的時候,應該大力發展股本性融資,比如私募基金、風險投資。資本加大了,債務率就下來了。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失速和規范有時候是沖突的。改革是需要規范的,比如對地方存量債務的處理,要清理也要給出路。要置換債務緩釋風險,轉換方式,例如轉成規范的PPP方式,從而在規范中增長。
另一個難題是社會穩定與改革力度之間,改革的進度和改革力度之間也要平衡。例如,2008年出臺的《勞動合同法》是一部過分超前的法,可能超前50年。但修改它要取得共識是很難的。2011年出臺的《社會保險法》,規定個人賬戶可以繼承。保險是大數定律,互濟原則。買了保險最后的結果是相當于同等年齡段的人,互相之間互濟。說直白點,就是短壽補長壽。保險法卻規定為儲蓄了,而不是保險。那么長壽者怎么補呢?只好提高單位的繳費率,大多數人卻認為這是對的。醫療保險應該是一輩子繳費,而在我國退休后是不繳費的,絕大多數實行基本醫療保險的國家是退休后還要繳費。美國比較特殊,是65歲開始繳醫療保險,繳到終老。在65歲之前是稅收政策支持的商業保險。這些難題都是老齡化面對的問題,也是我們當前要解決的問題。
社會穩定與改革力度之間,改革的進度和改革力度之間這兩個權衡,難度比20年前大多了。我認為,我們如果不采取措施,就有可能是5%左右的增長速度,但如果采取措施真正推行很好的改革,6.5%—7%是完全可行的,而且是實實在在,人民在當前和長遠都受益的包容性的中高速增長。上述列舉的改革措施,其實都是三中、四中全會規定的任務,有些已在推開,有的正在試點,有的處于積極準備階段。我們要堅定地按照十八屆三中全會、四中全會文件規定的要求,堅決落實黨中央、國務院的決策部署,盡我們所能往前推,再難也要做到。現在正在開始研究“十三五”規劃了,這些問題都擺在我們面前。不僅是指標,更大的是怎么落實三中全會、四中全會的任務。所謂途徑,就一句話,按照三中全會、四中全會真這么做就對了。這樣,我們就可以實現一個中高速的增長,而且成功地跨越中等收入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