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J市。
再見到李萬征的時候,風很大。
“我記得我小時候沒有這么大的風?!蔽以陲L里朝他喊,李萬征放下手里的鐵鍬走過來,雙手在環衛的橙色馬甲上蹭了兩下伸出來。
“不好意思,還讓你來工地?!崩钊f征笑的很靦腆,“歡迎你。”
今昔的“灰黃”
我們坐著公交車去李萬征“原來的單位”。這是他對工作單位的描述,其實他的勞動關系一直都在那里,現在的環衛綠化工作只是他工作之余打的一份零工而已。
工廠離市區很遠,雖然下午并不堵車,公交車還是要足足開上一個多小時。在車上我問他現在一個月能拿多少,李萬征躲閃著我的眼神:“三千多吧?!?/p>
“那也不算少了?!碑吘故侨€城市,三千多,對于一個有房有家的人來說,簡單的生活還是不成問題的。
“本來……不應該這么少的?!彼炅舜晔稚系哪嗤粒皢挝粦撘o開個基本工資,現在流水線沒開嘛,就沒有計件工資了。加上現在我做的這些活,一個月正常情況下能開到六七千呢?!?/p>
我知道他并沒說假話。李萬征在J市某合金廠已經干了幾十年,是名副其實的老員工,曾經一度被提拔為供應處處長。在當年的老國企,像他這個級別,一個月別說開六七千工資,效益好的時候過萬也是輕輕松松。
“但近幾年效益確實不行?!闭f著話,公交車開到了廠區。一個廠區就占了公交車的四個站點,可見這廠區確實不小。李萬征帶我下了車,走進了一座破舊而幽靜的辦公樓。這會風已經漸漸小了,看門大爺坐在門口曬太陽,旁邊趴著一條柴狗。想必是見了太多的人,一人一狗都沒理我們。
“坐。隨便坐?!崩钊f征拿鑰匙打開了辦公室的門。屋里的辦公家具很氣派,雖然都已經有了年頭,但還是能看出上個世紀90年代那種沉穩的霸氣。李萬征打開窗子,一陣風吹進來,桌上的塵土飄在空中。
李萬征很尷尬:“我也有幾天沒回來了。人家都是輝煌,我們是灰黃,塵土太大,又灰又黃?!彼觳阶叩介T邊打開門,“說什么都沒問題,這一棟樓平時人也不多?!?/p>
一座城的覆滅
李萬征走過來,和我一起站在窗前:“很宏偉是不是?”
我一愣,很驚異于他居然用了宏偉這個詞。他手一揮:“你能看見的這一片土地,都是我們廠子的。你看不到的那些更遠的地方,也是。”
他笑笑:“你懂財政,我就不給你列舉我們之前的年產值是多少了。我就告訴你一件事,除了北邊的那個石油深加工企業,咱們市的稅收貢獻沒有能和我們相提并論的?!?/p>
他從柜子里拿出一套牛皮紙盒裝著的卷宗:“你可以看看,當年我們是怎么干活的。你知道克拉瑪依,他們是以石油建了一座城,我們實際上也是依托鐵礦建了這么一座城。雖然小了點就是了?!?/p>
他攤開的一張圖,確實看不出是一個廠區的規劃。里面有醫院、學校、超市、住宿區等等,甚至還有派出所。“這些都建完了?”
“都建完了。你看到的那個學校,當年還差一點成了市重點高中,我們當年很強勢的。”的確,為地方貢獻了如此之多的稅收,確實也有相對應的話語權,“然后呢?”
“然后就國企改革了嘛。”李萬征點燃了一支煙,“鐵合金這種東西,是跟著鋼鐵行業走的。鋼鐵行業呢,又是跟著汽車工業和基建行業走的。這些行業不景氣……”
他吸了一口煙:“也不能說不景氣,他們產業升級,我們就得跟著升級。但問題是我們這行業不是快銷屬性,下游企業說不做就不做了,我們積壓的產品就走不出去了。供銷鏈條一斷會產生兩條線的問題,一條線是你得重新找銷路,另一條線是你得根據下游企業做新東西?!?/p>
李萬征嘆了口氣:“初期還可以承受,畢竟第一我們是大廠,第二和整個產業鏈的關系我們長期以來都相處的不錯。但時間一長,我們的弱勢就逐漸體現出來了。因為我們歸根結底是一個勞動密集型企業,沒有那么多科研人員。市場需求高端產品,我們無法提供,這就出現產品鏈斷裂了。雖然我們也及時招募了一些科研人員,給了他們足夠的科研經費,但這個時候已經晚了?!?/p>
他一指窗外:“全廠全算上,指著這個廠子活著的,上下幾萬人。廠子一不景氣,所有這一片的產業全都不景氣。時間一長,該走的走,該倒的分公司倒,最后就變成了現在這樣?!?/p>
李萬征說,前幾年,一個國有集團以一個極低的價格收購了這個攤子。他并沒有用“爛攤子”這樣的名稱,畢竟在這里幾十年,有感情。但這一座當年他眼看著一點點起來的城,又在他眼中就這么慢慢的消失了。
轉型,收購,斷腕
“被Z集團收購以后,日子其實也不好過。”他說。
因為是打包收購,所以不僅是這座廠子,連這片土地上的醫院、學校等一系列機構和分公司都被收購了。Z集團當然不是傻子,眼看著原有的產品體系無法支撐,就干脆賣房子賣地賣設備,順便開除了“除了生產崗和必要人員以外的所有人”。
這是李萬征說的??粗讣卓p里弄不干凈的黑泥,我能體會這句話背后有多少故事。“那你對新東家是什么感情?怨恨?還是什么?”
“不能說是怨恨吧。”李萬征按滅了煙,“畢竟之前的生產線已經經營不下去了,就算繼續做產品,沒人買不也是白費勁么?,F在集中財力上新生產線、新設備,方向是正確的,但可能就養活不了原來那么多人了?!?/p>
他擦了一把桌上的浮塵:“我其實沒被開除,還是原崗原職,但是因為沒生產嘛,就開基本工資。但因為效益不好,所以也好幾個月沒發工資了?!?/p>
他苦笑一聲:“所以單位也默許我們去做一些零工嘛。其實你想啊,我們曾經風光過,現在是轉型期,轉型完畢以后呢,有可能還會風光一陣子,以后也有可能再轉型。哪個產業都一樣,除了開店的有百年老店,還真沒見過哪個制造業能靠單純做一種東西賺一輩子錢的。所以我也不信那些十連漲八連漲的事兒,越死撐,到真挺不住的那天摔得越狠。”
“其實有時候我覺得挺慶幸的?!彼⌒牡卣遄弥迷~,“現在我們不是被收購了嘛,壯士斷腕,該砍的砍,該換的換,只要這個廠子還在,總就有再起來的一天。但有些產業,石油、煤炭啊,抽干了,挖完了,就真的無路可走了。大家一起回家。真的,我覺得,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只要還能東山再起,就已經算是特別成功了?!?/p>
“真的。”落滿灰塵的桌面上被他用力的擦出了一塊,露出了下面的原木色。李萬征更用力的擦了幾下,就像擦拭著自己這一生。
“真的?!彼洁熘膊恢涝谡f給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