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網上流傳一條關于蘇綽的歷史故事,說是蘇綽曾向宇文泰獻“用貪官反貪官”之策,也就是要想臣子忠心就得讓官“以權謀利”,但“官之利,乃君權所授,權之所在,利之所在也”,這樣也就能更好控制官吏。這在網上更衍生出一個“蘇綽定律”,在百度百科上居然有了詞條。但這不僅不是歷史事實,而且和歷史上蘇綽的言論行事相去甚遠。如果非要說有“蘇綽定律”的話,那就應該是制度反腐,而絕不是什么“用貪官反貪官”。
蘇綽應該是中國古代史上一個被嚴重低估的人物。蘇綽為宇文泰創建的一系列制度體制,特別是他的“制度反腐”使關隴集團由弱轉強,成為當時最具活力、生機勃發的一股力量,先后建立北周、隋、唐三個政權,最后統一中國。
治國先治官
公元535年,宇文泰在長安建立西魏政權。其時天下三分,西魏是相對弱小的一國。東魏高歡擁軍20余萬,治下人口2000余萬,兵強馬壯。南方的梁朝“器械精新,軍容甚盛,北人以為百數十年所未有”,而西魏地狹國貧,人口不滿千萬,能調動的軍隊不過3萬余人。
西魏立國之初,關中即遭大饑,人心浮動。高歡乘機大肆進攻,先后發動了五次大規模的進攻。天災兵禍相連,西魏建國后可以說一直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公元538年,宇文泰到昆明池觀賞捕魚,走到漢代倉池遺址時,回頭問隨行官員,沒有一個人能說出倉池的歷史。大家說蘇綽一定知道,宇文泰隨即把蘇綽召來詢問,蘇綽說古論今,講得繪聲繪色。宇文泰十分高興,立即與蘇綽探討起歷代王朝興衰的經驗教訓和如何治理國家的大事來,連撒網捕魚的事都忘記了,直接拉著蘇綽回府詳談。兩人討論了一天一夜,蘇綽分析得十分深刻,宇文泰相當高興。宇文泰本來是躺著聽的,后聽蘇綽講到治理國家的精要之處,不知不覺坐直了起來,整理好衣服端正的坐好,膝蓋向蘇綽的方向越移越近。
蘇綽對宇文泰講,治理國家應“先治心”,就是要治理各級官員的心。蘇綽說官員是國家治理的關鍵,因為他們直接與百姓接觸,社會穩定和經濟發展與否,都取決于官員的素質。如果他們心不正,必生邪念,也就無法治理百姓。所以蘇綽強調治國要先治官,治官之心,要求官員不貪錢財,以公正之心來治理百姓。
對于當時有人認為戰亂時期對官員品格要求嚴苛將導致無人才可用。蘇綽批駁了這種說法,他認為一代有一代人才,圣明之人都能盡心選拔當世人才來治理國家。西魏治下千萬百姓,怎么會沒有人才可用,只有搜求不力、選擇不明或用之不當的,絕對不會沒有人才。只有清除了腐敗官員,賢良的人才才能得到重用,政務才能得到更有效的處理。
蘇綽還特別強調,不僅州郡官員需要認真選拔,就是基層的鄉官、里正、里長,也得謹慎選拔,因為這些基層官吏是“治民之基”,只有選拔正確,地方才得安寧,國家的基礎才能穩固。
蘇綽還提出了盡地利發展生產、維護司法公正、征收賦稅力求公平等主張。他的這些建議被寫成《六條詔書》,頒行全國。古人常將能夠警醒自己的語句置之座位右邊,稱之“座右銘”。宇文泰也將《六條詔書》擺放在自己座位的右邊,作為治理國家的基本綱要。
制度反腐
蘇綽對治理官員腐敗,并沒有停留在道德呼吁上,而是通過制定嚴格的制度,壓縮官員腐敗的空間,通過制度引導官員克己奉公,認真處理政務。
在官員的選拔上,蘇綽著力于打破當時門閥世族的局限,提出“不限門蔭,唯在得人”的選官原則,要“任而試之,考而察之”。除了破除門第局限通過考試錄用人才外,還要加強考察,“訪其所以,觀其所由”,考察其以前的行事情況,來全面了解其人。只有前面做得仔細認真,后面才不會因用錯人后悔。
在政事的運行上,蘇綽建立了文案程式,所辦事項都要績效勾檢,確保落實。所有行政文書都建立了標準的格式和處理流程,《周書·蘇綽傳》敘述較為簡單,就是“朱出墨入”,司馬光在《資治通鑒》里說“后人多遵用之”,按照《唐六典》的說法,就是每件文案辦成之后,都由負責監督審計的勾官用紅筆在文案上面記錄辦成的時間,并存檔備查,凡不能按時完成都要按律處治。政府所有的收支也都要黑筆記入,紅筆記出,收支數據一目了然。
公元544年,蘇綽出任相當于財政部長的度支尚書,主持西魏財政工作。蘇綽在任內注重制度建設,發明了計賬、戶籍之法。胡三省指“計帳者,具來歲課役之大數,以報度支”,用今天的術語來說,就是一種預算管理制度。從現存的敦煌西魏記賬文書來看,即將戶籍、田籍和稅冊合一,通過登錄的戶口、土地、賦稅數,統計出下年度的國家賦稅收入,然后量入為出,確定支出。對于這樣的制度創造,注《資治通鑒》的胡三省感嘆道:“世有為之主,必有能者出為之用;若謂天下無才,吾不信也。”宇文泰要求所有的官員必須熟記《六條詔書》和記賬之法。對于財政收支中的一些疑難,甄鸞編有《五曹算經》,給出計算公式,雖然今天看不很精確,但有了統一的標準。一切公開透明,監督也容易落到實處,極大壓縮了貪腐的空間。
同時,西魏也加強了對貪腐官吏的處理。宇文泰赫然公告:“殺一利百,以清王化,重刑可也。”史書記載北周“用法頗嚴”,一旦發現貪贓枉法的官吏,即給予懲治。對于以前貪污的,還制定了“征備之法”,就是以前犯的事赦免,但只要有線索可以追查到,一定要追查到底,記錄在案,貪贓所得一定要追索回來。詔書說國庫是天下人之公產,皇帝只不過是為天下人守財,我能寬縱你們的罪行,給你們自新的機會,但是人民的財產必須為他們追回。
宇文泰通過這一系列制度建設,打造出一個強大的統治集團,被后世史家稱之關隴集團,成為北周、隋、唐的統治核心力量。
制度的競爭
通過以上對史書的梳理,我們可以知道蘇綽是不可能提出“用貪官反貪官”主張的。但是在當時確有采用這種治國理念的,這就是當時與西魏對峙的東魏和南梁。
當有官員勸諫東魏的統治者高歡說,現在文武官吏如此貪腐,必須嚴懲才行。高歡說:“官場上貪污之風由來已久。還有兩個并立的政權,我如果過分強調綱紀、不能寬容的話,他們離我而去,我將如何立國?而且他們還都手握雄兵呀。說不定沒有反掉他們,先把我反掉了。”在他的縱容下,東魏吏治官風惡化到極點。在一次戰役中,宇文泰落到了東魏大將彭樂之手,宇文泰只用一袋黃金就得以逃命。
南梁蕭衍有次接到舉報說其弟臨川王蕭宏私藏兵器意圖謀反,蕭衍大怒,親自帶人去搜查,結果發現百余庫房都裝滿金錢錦帛。蕭衍竟轉怒為喜,說:“六弟呀,你原來這么富有,真是會過日子呀。”他認為蕭宏貪腐無大抱負,從此對其更為信任。在蕭衍縱容之下,梁朝統治階級日益腐朽。蕭衍還兩次下詔,凡官員貪贓的,“不問多少,并從原宥”。治理的慈悲,法度的寬松,養成了一大批貪縱的官吏。大臣朱異,貪污納賄,賣官鬻爵,財貨山積,山珍海味吃不完,每月都要倒掉十幾車。郡守魚弘搜括無度,自稱做太守,要做到“四盡”:水中魚鱉盡,山中獐鹿盡,田中米谷盡,村中民庶盡。各級官吏對百姓盤剝不斷加碼,各種矛盾日益激化,梁朝統治逐漸由盛轉衰。
當時三國逐鹿,不僅是戰場上的血肉相搏,更是后方制度無聲的競逐。宇文泰以蘇綽的“六條詔書”和計賬之法治理國家,規定“非通六條及計帳者,不得居官”,嚴懲貪腐,勵精圖治,國勢日盛。高歡和蕭衍以放任官員貪腐來維系統治,最終“財力俱盡”。最初是高歡強,宇文泰弱。兩國隔著黃河,每到冬天,宇文泰為防止高歡攻擊,都要派士兵把邊境上凍的河流鑿開。幾年后,變成高歡派兵鑿冰了。再幾年,高氏政權腐敗更甚,內部一塌糊涂,被北周一舉殲滅。南梁蕭衍在內亂中餓死,其子梁元帝建立的荊州政權也被北周所滅。代北周而起的隋唐,不僅統一中國,而且進一步完善了籍賬制度和法制,最終開創出被稱為“律令國家”的盛唐時代。
(作者供職于財政部財政科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