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的棲居 文化的追尋

蕭麗：大家好！我們今天的雅集開始。天這么冷，老先生們、國務委員楊潔篪先生還有大家如約而至，并且各攜力作，是文化的魅力讓我們每年相聚在一起。這里就是一個文化場，我每次都跟先生們學到很多。藝術的最高目標是要用智慧來表達情感，《周易》就蘊含著中國智慧。余敦康先生第一次參加我們的雅集，先生是我國研究《周易》的大家，我們先請余先生講講。

余敦康：雅集的主題“易·詩·書”，把《周易》排第一位，很重要。《周易》在全世界是最古老的書。一部《圣經》有兩千年的歷史，一本《古蘭經》有一千三百年的歷史，印度的《奧義書》也有三千年了，可是我們《周易》的歷史有五千年。古時候說《周易》是“人更三圣，世歷三古”，就是說它的作者是三個圣人，最古老的是伏羲，伏羲畫八卦；再就是文王，重為六十四卦；到了孔子作了十翼，這三個圣人就歷經2500年之久；“世歷三古”，實際經過上古、中古、近古。所以這次快哉雅集從《周易》開始，這是很重要的。

蕭麗將《周易》的乾卦、坤卦寫出來，很重要。“大哉乾元”、“至哉坤元”，一開始就把兩個“元”寫在前面。“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乾元的核心價值觀就是自強不息；“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元的核心價值觀是厚德載物。一個自強不息，一個厚德載物；一個是乾元，一個是坤元。兩個“元”合并起來，就締造了我們中華民族的核心價值觀。

蕭麗：謝謝余先生，乾坤兩元易之門戶。道從此而出，德從此而入。坤元有順承之美，從葉先生的人生和詩里感受到一種弱德之美的境界，接下來請葉先生講講。

葉嘉瑩：這本冊子里選了我的詩，是我七十多年前的作品，1944年我在大學讀書，偶然因為天氣的變化，秋天未了，我就寫了幾首感秋雜詩。

緣起是這首《搖落》：

“高柳鳴蟬怨未休，倏驚搖落動新愁。云凝墨色仍將雨，樹有商聲已是秋。三徑草荒元亮宅，十年身寄仲宣樓。征鴻歲歲無消息，腸斷江河日夜流。”

我把詩的背景說一下，1944年，那是我們八年抗戰的最后一年，是抗戰最艱苦的階段。盧溝橋事變發生時，是我初中二年級的暑假。加上高中三年、大學四年，這八年讀書的光陰我是在淪陷區度過的，所以當年的老師、同學都有些國土淪亡的悲慨。我從秋天的感覺寫起來，所以“高柳鳴蟬怨未休”這都是寫實，因為我的家，北京老家一個大四合院，現在已經被拆了，那個時候我在我們家院子里，柳樹上秋天還有知了在叫。可是轉眼之間下了幾場雨，一場秋雨一場寒，“倏驚搖落動新愁”，我這個感發從這里開始，然后我寫了六首《晚秋雜詩》，我的老師顧隨先生就和了我六首。

后來到了冬天，北京的冬天風雪嚴寒，北風怒吼，我記得那個時候我常常聽見風像吹哨子一樣吹過去，所以我就寫了那一首：

“盡夜狂風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聽。晴明半日寒仍勁，燈火深宵夜有情。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禪不借隱為名。伐茅蓋頂他年事，生計如斯總未更。”

“盡夜狂風撼大城”，淪陷的北平，你聽到冬天夜里寒風怒號，好像整個城都被吹動了。“悲笳哀角不堪聽”，在淪陷區，有時深更半夜，酒醉的日本兵唱著《支那之夜》從大街上走過，戰車從馬路上開過。當時他們關了我們很多淪陷區的愛國人士。半夜，北大紅樓可以聽到里面日本人用刑和關進去的人慘叫的聲音。所以“盡夜狂風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聽。”是有時代背景的。可是那個時候畢竟已經是抗戰的最后一年，1945年我們就勝利了，有時候也有一些好的消息傳來。“晴明半日寒仍勁”，有時候也是偶然間下雪之后，晴了，很暖和，可是第二天又是風雪交加，就像我們抗戰的消息，時好時壞。“燈火深宵夜有情”，我一個女孩子，父親在后方八年沒有音信，母親已去世四年，那個時候我帶我兩個弟弟在北京，我是說不管外面的天氣多么寒冷，多么凜冽，但是在我的房間里面，有一盞燈，有一爐火，我就覺得我還是有希望的，我們的抗戰會勝利的，我父親是會回來的，所以“燈火深宵夜有情”。后面兩句，“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禪不借隱為名”——我的學生張靜讓我選這首詩，她說她喜歡這兩句——說一個人除非你不想負責任，除非你對世界不關懷，如果你對世界關懷，如果你想為這個國家、社會做一些事情，你不但要勞苦，甚至還會遭到責備，所以要入世，就要忍受這一切。“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禪不借隱為名”，這是我常常跟我的學生說的兩句話。要以悲觀的心情過樂觀的生活，要以無生的覺悟做有生的事業。盡管有很多讓你失望的事情，給你以悲觀的心情，但是我們要抱樂觀的態度，以無生的覺悟，就是說你不追求世界上的一切的名利，沒有貪求。“逃禪”，就是你的內心有你的不被世俗所左右，不被榮辱所打擊的，有逃禪的靜止之心。但你沒有跑到廟里面去，也沒有到山里面去，有這種關懷，忍耐了這種痛苦，但是不假借“隱”為名。“伐茅蓋頂他年事”，也許人到老了，你要砍些茅草，要找個房子住，那個時候我還不到二十歲，所以我說“伐茅蓋頂他年事，生計如斯總未更”，我的人生就是如此決定的，我不會改變的，就是以悲觀的心情過樂觀的生活，以無生的覺悟做有生的事業。其實這都是少年的狂言，請大家不要見笑，謝謝。

蕭麗：謝謝葉先生。“立身亂石清溪過，仰首微云往事稠。”沈先生這詩句所寫的是一種感情的意境，很有詩味。沈先生，請您講講最近寫的這幾首詩吧。

沈鵬：馬凱同志寫了兩首詞，是為他和夫人袁忠秀的紅寶石婚作的。寫給我看了，我作了一首七律祝賀。我在金婚的時候也有自己的詩：“婚有金銀紅寶石，人需肝膽熱心腸”。現在我把賀馬凱、袁忠秀的詩讀一下。

“最難風雨兩心同，剔透晶瑩老更紅。鳥有夙緣終比翼，樹成連理便凌空。新詩膝下繞清趣，故友樽前寓意濃。白首寧移人益壯，修名當立彩云中。”

頷聯比翼烏和連理樹，如果直接對仗，平仄違拗，所以就把比翼鳥和連理樹拆開重構，這樣可能也比較有味。“新詩膝下繞清趣，故友樽前寓意濃”，馬凱同志寫的詩，我體會他有大胸懷，家庭之樂也寫得挺好，“膝下”就是他的兒孫。“白首寧移人益壯，修名當立彩云中”，《滕王閣序》里有句：“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修名”就是美好的名聲，屈原的《離騷》里面有“恐修名之不立”。“當立彩云中”，我想年齡大了就是晚霞了，不好，他還沒到晚霞。朝霞好像太早了點，來個彩云吧。“白首寧移人益壯，修名當立彩云中”。

另外有兩首為自己生日寫的詩，不叫祝壽，我不喜歡過生日，但是我喜歡每年在過生日的時候寫一點詩，有一點反思。所以《中華詩詞》把這首詩放在“感事抒懷”里面，我覺得挺好。因為我是1931年生的，九月，剛好是“九·一八”那年月。每年這個時候，就要想起“九·一八”，想起抗戰那段歷史。

我就念一遍吧。

《八三》（之一）：

“一葉落知天地秋，萍蹤漫與晚霞游。立身亂石清溪過，仰首微云往事稠。蠶食吾生誕日始，戰歌群起吼聲道。太陽底下翻新否？鑒史推寅未即休。”

我只說一下最后兩句。“太陽底下翻新否”？太陽底下有沒有新事？有的說“有”，有的說“沒有”。西方有句諺語說“太陽底下沒新事”。有人說，歷史過去三千年，我們只走了一步。（笑）。所謂“新事”，只是舊事的翻版。這個“太陽底下”我也有另外一個意思，就是暗含著日本的太陽旗下面有沒有新事。現在日本政壇，日本當政的人對中國的態度，大家都熟悉，所以“太陽底下”也暗含著日本的太陽旗。“鑒史推寅未即休”，要以史為鑒。“推寅”，就是要研究它，還沒有完。從“九·一八”開始的事情到現在還沒完。歷史不會簡單的重復，但是不能說歷史就不會在另一個形態下再現。這是我的想法。

還有一首，《八三》（之二）

“長鳴警報破長空，凄厲盤旋動域中。殘歷幾經風打雨，義軍九死鬼為雄。柳條湖畔蒙羞日，桑葉版圖遭毒蟲。歲歲逢時我初度，周身熱血撞金鐘。”

在東北建立了“九·一八”紀念碑，巨大的日歷定格在1931年9月18日，讓我們回憶那段歷史。在那一天，“九·一八”那一天要警報長鳴。我在大連有一年就聽到了警報。開頭四句結合我那時的感受寫來。寫詩要有生活，而“生活”貫穿著一生，要善于積累。

“柳條湖畔蒙羞日”，日本的侵略就在沈陽的柳條湖發端。“桑葉版圖遭毒蟲”，“桑葉”，我們小時候讀地理，就說中國的版圖像一片桑葉，桑葉版圖遭到了荼毒。“柳條湖畔”對“桑Ⅱ十版圖”。柳條湖畔蒙到了羞恥，桑葉版圖遭到了荼毒，已經不是我們的版圖了。“歲歲逢時我初度，周身熱血撞金鐘。”也就是“九·一八”現在要警報長鳴。

兩首為生日寫的詩，自認為有歷史感，現實感，從心底流露出來的。不足之處請多批評。

蕭麗：“歲歲逢時我初度，周身熱血撞金鐘。”先生有顆勇敢的心，所寫的正是一代知識分子對祖國共同的感情。謝謝沈先生。有請劉征先生。

劉征：我剛才請教余先生，“易”就是“變”，我想詩、書，一切的藝術，恐怕生命就在于變。蘇東坡說：“顏公變法出新意，細筋入骨如秋鷹”，他又說自己“我書意造本無法”。我看“變”字，在書法上是非常重要的。其實顏魯公的字是不同于王羲之系統的字的，他的書風雄健有力，在于“變”字。變法就是革新，詩更是這樣。

詩，一路在變，浩浩湯湯，好像長江大河，從《詩經》四言變五言，五言變七言，再就是詞，一直在變，但是一直沒有脫離自己的傳統，所以這就是能夠千古不朽的原因吧。我不懂，不知道說得對不對，不對的地方請指正。

聽了師姐、師兄談自己的詩，慷慨悲歌，憂國憂民。葉嘉瑩大姐在淪陷的北平，這種聲音雖然是凄婉，但是很有骨氣。沈鵬先生的詩，特別是祝壽的詩，真是有“以天下為己任”這樣一種憂國憂民的思想。他的吟詠，深沉而出于肺腑。這是咱們中國知識分子的特點，要中國的知識分子不關心國家大事，那恐怕不是中國的傳統。顧炎武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確實是這樣。

再說說我自己吧，我想吟誦一首最近作的詩：《黃鶴樓》。我寫黃鶴樓一共有四首，前三首都是詞，這首是七律。

“千尺樓頭九十翁，楚天遼闊楚山雄。聲飛玉笛迎歸鶴，浪蹴龜蛇欲化龍。笑對人間風雨驟，定知終古大江東。憑欄放眼看來日，豪唱凌云氣吐虹。”

前幾首詞我寫得比較婉約，我覺得應該跟時代相稱，能夠唱幾句豪放的。“千尺樓頭九十翁”，我虛齡即將89，說90是取整數，當然很快就九十了。“千尺樓頭九十翁，楚天遼闊楚山雄。聲飛玉笛迎歸鶴”，李白是黃鶴樓中吹玉笛，今天的玉笛是迎歸鶴，“天下歸心”。“浪蹴龜蛇欲化龍”，我想我們這個時代，確實越來越寄予“飛龍在天”了。“笑對人間風雨驟，定知終古大江東”，現在世界上風雨太厲害了，今天這樣，明天那樣，五花八門、目不暇接，但是我們可以看得很從容。因為我們知道，優秀的中華民族的傳統使我們一天比一天站得牢，看得遠，走得正，這是撼動不了的，有大江東去的氣勢，這樣一種歷史的軌跡是改變不了的，還要一天比一天更好。

談起吟詠的事情，我覺得我們過去許多好的音律元素還沒有整理。詩人對自己心愛的作品是愿意哼一哼，唱一唱的，但是詩人多半不大懂音樂，所以唱出來不大好聽，我很希望現在的音樂界有對詩詞感興趣的朋友們，能夠在眾多吟詠的基礎上整理出唱七律，唱五律，唱七絕，唱五絕的曲譜。這種曲譜又是傳統的，又要經過音樂家的加工，拿出幾套來，比如豪放的拿一套，婉約的拿一套，供我們使用。當然是很自由的，愿意用就用，不用就不用，會很有意義的，提這么一個建議吧。

蕭麗：謝謝劉征先生，我看到楊潔篪先生一直在聽先生們講話，很靜，請您講講。

楊潔篪：今天非常高興出席“快哉雅集”，特別是聽了幾位老先生的講話，感到自己才疏學淺，有很多方面要向各位，特別是老先生學習。

我就講三點：

第一點，是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大家知道，11月是我們國家的外交月，也許在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歷史當中，它是最密集的一個外交月。習總書記在亞太經合組織領導人會議之前，舉行了東道國與伙伴國的互聯、互通會議；然后是21方參加的亞太經合組織領導人非正式會議：接著是接待了四國元首，其中包括美國、墨西哥、秘魯和智利。13號下午三點鐘，在國家博物館，瑪雅文化展，和墨西哥總統培尼亞一起出席后，14號馬上啟程去了澳大利亞的布里斯班，出席20國集團峰會；然后訪問了澳大利亞、新西蘭、斐濟，又同8個南太平洋的建交國進行對話。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整個11月份是六段外事活動，我自己覺得，有點像六面沖鋒，八方收效。

其中APCE會議在北京，就在離我們這兒不遠的水立方舉行。文化部、北京市在中央的領導下，下了很大的功夫。大家知道，水立方這個地方很美，如果說鳥巢有陽剛之氣的話，那么水立方有陰柔之美。但是這一天的水立方里面，旁邊的座位席用幔帳修飾，完全是中國化，前后都是我們漢唐建筑風格的布置，所以進去以后，人們的感覺就是進入了中國文化的天地。文化節目的主題是“上善若水、同舟共濟”。客人們都知道，水立方是個游泳的場所，雖然我們里面并沒有放水，但是有這個意境，覺得是山水結合。所以我想中國文化博大精深，也養育了易、詩、書，這也是我們“快哉雅集”的根基。

第二點，我想講一下對“詩”與“書”的一些膚淺的認識。我因為工作關系，不能夠每天堅持寫字、習書，但是沈鵬老跟我說過，恐怕每天還是要多多少少寫幾個字，要有所謂“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的感覺。另外，沈先生還說，寫字要有節奏感，一波三折。如果說得平實一些，我覺得這么幾年寫下來，講一個很通俗的比方，有點“拔絲蘋果”的感覺，就是筆起來了，覺得依戀，這種感覺對我來講是非常珍貴的，自己感到有所悟。另外，現在寫字雖然每天不能花很多時間，但我盡量還是寫，哪怕寫幾個字，也覺得心里比較踏實。因為我覺得對中國的詩、書，對中國文化，確實有一種敬畏之情。隨著年齡的增長，對世界各地的文化，包括像非洲文化，我都有一種敬畏之情。我去過津巴布韋，津巴布韋的石雕非常大氣，當時我看了以后，感到非常敬仰和欽佩。

所以在寫字的時候，我的感覺就是：一首詩，你是用正楷、行書還是草書來寫，自己的感覺上不太一樣，覺得有一個選擇。譬如虞世南的《詠蟬》，我如果用正楷去寫，更多的感覺就是十年寒窗，貧寒之士能達到這種的高度，他的刻苦；用行書寫，感覺就是比較輕快；如果要用草書，同樣一首詩，有時候就有一種飄逸、淡泊的感覺。所以我覺得，很多詩是可以用不同的方式來表現的。墨分五色，我覺得用怎么樣一種構想，怎么樣一種立意，去表達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包括詩人的心情，包括你自己的心情，這些都是可以研究的。這也是寄情。

第三點，我想講的就是，寫字跟自己所處的環境還是有一定的關系。比如今天我們在“快哉雅集”聚會，聽老先生們講授，跟同輩們或者年輕人在一起聚會，雖然公務繁忙，但是我的心很靜，我覺得這是一個大課堂，很多方面值得自己學習、探討，也激勵我今后在寫字方面有所長進。

另外一方面，在練習書法當中，我感到環境對自己有一種很深的影響。比如說有一年我在長沙出差，很累，晚上已經12點多了，但我還記得沈鵬老先生的話，所以晚上我還是決定動動筆吧。因為是在長沙，就選了毛主席的詞《沁園春·長沙》。我本意是想寫四行字，因為已經12點多了，打算四五行寫完，我就覺得今天已經練過字了。但是到了那個時候，就有一種欲罷不能的感覺，覺得詩里偉人的氣勢在，要把它寫完。其實說老實話，那天用的筆也不是我帶的筆。但是寫完以后，總體上自己感覺雖不能說很滿意，自己跟自己比，覺得還過得去。我覺得環境對我有很大的幫助。

今天有這個機會就簡單講這么幾句，年終歲末有這樣的聚會是一件好事兒，是一件快事，所以預祝大家新年快樂，萬事順遂。謝謝！

蕭麗：聽楊潔篪先生講到學書體會， “每天哪怕寫幾個字也覺得心里比較踏實”，這種樸素的書寫情懷、詩意的生活或許正是書法的無用之用。藝術要回歸心靈，寄情抒懷。接下來請抗美先生講講。

胡抗美：聽到諸位先生的講授，受益匪淺。特別是“吟誦”這種有著悠久傳統的品讀形式，我們每年能在這里聽一次，是一種享受。

其實我也很感慨“易”就是“變”這個命題。對于書法而言，剛剛劉老點明的這個“變”很重要。我認為，在上個世紀中國發生了三件事情，對書法的發展產生了重大影響。一是清朝的滅亡，科舉制的廢除。這對書法的影響是巨大的，它意味著傳統書法的生存環境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書法不再與官員選拔制度緊密相連，也不再是文人士大夫的必然選擇。二是對文言文的廢棄，對漢字的批判。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出于特殊的原因，為了救亡圖存，提出這樣的主張是可以理解的，但它對書法包括對傳統文化的傷害卻是很大的。尤其是“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提出與傳統文化徹底決裂。中國書法生長在中國傳統文化這塊土壤上，可想而知，“文化大革命”對中國書法的傷害是多么沉重。三是“鍵盤時代”的到來，傳統的書寫工具、材料、文化生活方式等都被擱置起來，逐漸遠離了人們日常生活的視野。

這三件事情導致了今天對書法的諸多誤會，比如說書法的獨立性。在古代，這應該是很清楚的。如王羲之說：“上下方整，前后平齊，便不是書。”蔡邕說：“為書之體，須入其形。”孫過庭說：“達其情性，形其哀樂。”這些經典的書論都說明了一個最簡單的事實：書法是藝術，而不是簡單的橫平豎直的“寫字”。這些對書法藝術性與獨立性的判斷，對于古人而言，是很明了的。可是到了今天，卻好像成了需要特別辨明甚至是爭論的命題。出現這樣的情形，無論是人們普遍的觀念所致還是個人的認識局限，都值得我們去深入反思。對書法來講，如果忽略了它的獨立性，對書法本體的認識就會出現根本性的不同，這種不同所導致的可能是與書法藝術的背道而馳。

在古代，書法作品文本內容的作者和書法家往往是同一個人，或者說文學藝術與書法藝術都在用同一個載體進行表現。不僅是以同樣的文本素材為載體，而且創作的主體、表情的主體也是一致的，這樣就給我們今天認識書法帶來了一些困難。比如說《祭侄文稿》，其文辭的優秀與其書法的經典性是一致的，是高度契合的。但是我們今天的書法家，書寫的文本內容一般都是唐詩宋詞、名言警句等。那么，書法家的情感與所書寫文本內容的情感就完全不同于《祭侄文稿》所反映出來的情形，如何將二者區分開來，也是涉及到書法獨立性的一個基本問題。文本內容的文辭美是毫無疑問的，它有時候也參與到書法作品的審美當中，但文辭美不等同于書法美，文學與書法是兩種各不相同的藝術形式，我們不能因為二者文字素材的同一性而忽略了其本質上的區別，忽略了書法藝術自身的美。

比如我們一進門看見沈老師的作品，首先是草書的磅礴氣勢、線條的蒼勁有力，以及通篇的虛實對比，點畫與點畫之間的相互關系等感染了我們，讓我們感到審美的愉悅與情感的共鳴。至于在這個基礎上再回過頭來看沈老師寫的是什么字，這實際上已經是另一個問題了，而不屬于對書法本體內容的欣賞范疇。林語堂先生說：“欣賞中國書法，是全然不顧其字面含義的，人們僅僅欣賞它的線條和構造。”這是林語堂先生在對書法本體進行界定之后所做的判斷，他所強調的就是書法的獨立性。

過去的文人士大夫和今天的知識分子、書法家也是有區別的。從價值觀上來看，過去的“士”大都有著“治國平天下”的經世之志；從才能上來講，他們也常常集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等多種修養于一身。而在當代，專業的分工越來越細，包括書法家，從學習寫字到成為專業書家，都朝著專業化的路徑在不斷深入，這就更加要求書法家要有對于書法的責任與擔當，要敬畏傳統、尊重藝術，包括尊重書法的藝術獨立性。所以，我認為在書法已經獨立為一個藝術門類的今天，我們必須從書法自身的藝術規律出發，去傳承與創新，并通過書法的藝術魅力來反映民族文化與時代精神，來服務社會、服務人民，這是我們思考書法的一個基本立足點。有感于老師們談到的“變”，想到書法。可能很片面，請老師和專家們批評。

蕭麗：在當代，書法是一門需要審美訓練的功課，就像會唱歌不一定是歌唱家一樣。抗美先生呼吁大家自覺維護它的純粹性。說到書法，請沈先生講講書法與文化的關系。

沈鵬：籠統地講，書法當然是文化，但是文化的概念很廣。人類全部物質精神財富都積淀為文化。書法如何進入文化，書法在什么狀態下進入文化，它的特殊性是什么，我想這是我們研究問題的時候首先要考慮到的。

孔子把“書”歸入六藝之一。二千多年后的康有為說“書，形學也”，以今天的語言可理解為“形式美的學問”。梁啟超把書法歸于美術。按我的了解，“美術”是“五四”運動前后新的語詞，原先都統稱“藝”。外來的美術不包括書法，梁啟超把它歸入了，并且認為最純粹，最能表現個性。這樣的見地很了不起。當下我們對書法的意義，有的認識不足，有的超越擴張。我說過，書法就其本體來說是無用的，“產業化”是在另一個意義上說事。如果要強調書法的作用，也不能離開書法的美的純粹性、獨立性。把書寫的詩文當作內容，又把書法藝術當作形式，可能是最常遇到的誤解之一。邏輯概念的準確清晰，對理論研究來說特別重要。美育有許多種，任何一種（包括書法），都只在有限范圍內以特定的意味發揮作用。以上供探討。

蕭麗：謝謝沈先生為我們解讀。書法進入文化的身份首先是一門獨立的藝術。請各位書家自由談談。

周祥林：書法，古人稱之為法書，看來，在古人眼中，無法之作顯然不能稱書。但古人在評定神、妙、能、逸四品的時候，法又退居其次了。有人對此生出疑問，其實，這正是書法的魅力所在。書法一方面要法度謹嚴，筆筆有矩，而另一方面卻又要心手雙忘，神完氣足，二者缺一，便不可稱善。書法的法，筆法應居其首，佘者皆退其次。古人于筆法有錐畫沙之說，很多人都熟于心口，但到具體揮毫落紙的時候，可能又茫然而失。中國人有一句古話，叫慎終如始，是講做事的，還有一句古話叫入木三分，是講筆力的，二者合之即可錐畫沙也。錐畫沙，當然不是簡單的運筆前行，這其中實際包含著我們今天的主題法、詩、易。

書法本身是法，以法為主，沒有法便無所謂書，但如果僅止于法，沒有精氣神，就不能稱好書，這個精氣神當然包含著情感，這個情感就是詩意。而書法的最高要求是字如其人。中國人以德為最高，無德便無其他一切。這個德除仁義等常倫以外，還包含著自強不息，厚德載物這個核心，而這恰恰又是“易”的主旨所在。

張旭光：我這兩年一直有一種感觸，相聚的時候的確有一種感動，有一種快樂！聽先生們講文化、講詩詞，確實很受啟發。《周易》是中華民族文化的根源。我一直頑固地堅持中國的傳統文化就是書法的土壤，這塊土壤若不豐厚，我們的書法也很難寫好。我理解《周易》的先進性和科學性表現在：它是我們人類祖先數萬年赤身裸體與自然打交道的體悟和總結。因此雖然難學，我們還是會認真學。

對于詩詞，我們該啟蒙的時候沒有被啟蒙，有感而發的時候偶爾也寫一點，但還很不像詩。中國漢字有三個元素：形、音、義。如果在詩詞上有一定的能力，那么可能對漢文字表達的立體性會更全面。當然書法有它的獨立性，沈鵬先生也講了，但是古人也講到內容對書家心情的影響。書寫的內容可能對書法的形式有影響。

我這兩年一直關心一個事情，就是如何以最現代的媒體來表現我們最傳統的書法藝術，換句話說讓我們最傳統的書法藝術插上現代媒體的翅膀，飛入千家萬戶，飛向世界各地。

書法博大精深，在世界獨一無二。剛才國務委員楊潔篪先生談他對書法的體會，我也很受感動。他確實能在書法的臨摹和創作中使自己“入靜”，這對工作也是一種調整。這一點，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先生在我們的書法展開幕式上講過四句話，我認為也非常在理：

第一句話，書法是有法的。第二句話，書法能讓人入靜，他講到自己很忙，如果下班以后，很認真地寫每一個筆畫，寫幾個字以后，他會進入到很入靜的狀態。第三句話，他講中國的書法，草書最神妙。我認為他講的很內行。第四句話，他講中國的書法能夠在國際上交朋友。他說今天有一百多個聯合國的人員，為了一個不是自己國家的文化傳統走在一起，大家相互交流成為朋友。他講了這四點，我也很感動，感動于他對我們的書法有這樣的理解和情懷。中國駐聯合國代表團李保東大使說，這是在世界最大的舞臺上推動了書法走向世界，去影響世界。

曾來德：每年的快哉雅集都會讓人獲得一次開啟和進步的機會。今天不談自己，我只說一件事情，就是沈鵬老師從2007年開始在中國國家畫院開門授徒，設立導師書法工作室，實施中國書法高端人才的培養，開辟了一條全新的途徑。先生低調，很少提起，我有幸成為先生的助手，下面我給大家做一個簡略的介紹。

沈先生從2007年開始把自己主要的精力放在為中國書法培養后繼人才上，他傾心盡力，以自己的藝術、學術、人格和思想來引導學生。我們今天在座的這幾位，蕭麗、張公者、周祥林、張旭光、曾翔、胡抗美、王家新、陳洪武等等都是沈先生首屆精英班的學生。這些年來，先生在教學上投入的精力和付出的心血是巨大的，他甚至把自己的作品，把自己平常寫字的一部分收入都用來給學生交學費，支持學生出書做展覽。先生有一句話一直讓我感動，他說：“只要是教學的事情，再忙，我都會參加，別的事情都可放下。”先生還為教學制定了十六字方針“弘揚原創、尊重個性、書內書外、藝道并進”。

二十世紀以來，就繪畫來講，如果我們選出十個代表畫家，有九個半基本上都是在學校。由此看來，培養人才是我們每一個時代每一個人最重要的責任和成功的標志。先生這些年在社會上露面的事情少，很多社會活動他沒有參加，但是他是實實在在地為中國書法的繁榮和發展培養了一大批優秀人才，他為中國書法事業傳承發展作出的這份巨大的貢獻，讓我們每一個后學所感念，中國書法界也不能忘記。

姜壽田：魏晉以后，書法雅集顯示了一種文化傳統，并且是中國書法走向文人化的象征。蘭亭雅集在中國書法史，乃至文化史上，已經超越了書法領域，成為中國文化的一種象征。

從東晉的蘭亭雅集到北宋的西園雅集，一直到元代以趙孟覜為首的復古書風倡導下的文人雅集皆十分繁盛，至明代，文人書法雅集活動構成了文人書法活動的中心，而尤以江南吳門、華亭書法為盛。清末民初時期，京派與海派文人雅集也構成了文人酬酢交際的重要日常生活。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由于傳統文化受到沖擊，雅集活動隨著書法的衰落也漸趨中斷。當代書法雅集的重振和漸次興起，在很大程度上顯示出一種文化復興。這屆快哉雅集，把詩詞、周易與書法結合在一起，不僅體現出對書法的文化關懷與價值追尋，同時也顯示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瞻矚。書法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著名學者熊秉明認為：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從形而上的高度闡釋了書法與哲學的關系與其在中國傳統文化境遇中的核心地位。當代書法從20世紀80年代以后，形成曠日持久的“書法熱”，有學者說是詩意的狂歡。實際上，20世紀80年代中期之后美學熱與書法熱并起，都說明書法之于中國人心靈和精神的重要。熊秉明還提到，國內有很多老人退休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想練習書法，把自己的精神寄托歸結到書法之中。這里面有什么秘密？他分析說，這是因為書法構成中國人的一個文化基因，基于中國人心靈的需要。實際上，很多人練習書法并不是用書法追求功利，或是以此成名成家。他們是用這種方式表達一種心靈的需要。他說就像西方很多老人練習鋼琴是一樣的，他們用音樂來寄托一種精神和審美的追求。快哉雅集以其高端性和一流學者的參與，表明書法的人文關懷在當代已經占據到重要的地位，同時，也表明中國文化已經走向自覺。

書法與中國傳統哲學、文學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易經》為中國書法提供了天道觀的哲學基礎。魏晉書法即是建立在魏晉玄學、佛道哲學基礎上，表達出一種宇宙意識與生命情調。從東晉之后，書法與哲學及詩結合，不單單是技巧，由此書法走向文人是它的必然。從根柢上說，書法的工具性，和任何文字具有實用交流功能都是相同的，如果不進入到文化領域，它便只是記錄語言與語言交流的工具。而中國書法之所以能夠成為藝術，就是因為它走向了哲學，走向了文化。由此，中國書法的復興，在很大程度上預示著中國文化的復興。

快哉雅集已成功舉辦了九屆，它已然成為當代書法最高端和最具影響力的雅集活動。隨著雅集文化分量的不斷加強，它的影響力已越出書法界，在社會文化領域也產生了較大影響。九屆快哉雅集的連續舉辦，已使快哉雅集建立起自身的文化宗旨，即以書法為紐帶，深入傳統文化本體，推動與弘揚傳統文化精神，并將傳統文化普及撒播到當下日常生活。以此言之，快哉雅集已超越單純的書家文人風雅聚會而具有了文化追尋與文化擔當的使命意義。

蕭麗：謝謝各位老師、書家、學者。大家各抒己見，正體現了“和實生物，同則不繼”的中國式智慧。最后，我們以唐雙寧先生一首《致黃河》結束我們的雅集。有請唐雙寧先生。

唐雙寧：謝謝大家，我朗誦一下。

《致黃河》

我曾記得，當初，你只是涓涓細流。但你站在最高的起點，排山倒海氣勢磅礴。

我曾記得，過去，你曾那樣碧流清澈。剛剛起步，就擔起偉大民族的歷史重托。

一路走來，你接納無數江河。更加豪邁更加寬闊，但也泥沙俱下出現渾濁。

你曾斷流，使大地干涸。因為，一路遇到太多堵塞。

你曾改道，因為面對嵯峨。前進，需要太多探索。

你曾泛濫，因為一度迷茫。但沒有改變，你奔騰的執著。

斷崖腳下，你縱身一躍，慷慨赴死。血濺千丈，成就壺口氣魄；

壁立千仞，你一聲咆哮，氣沖云霄。花開百尺，龍門因此增色。

人無完人，河無完河。九曲彎流，你自己舵正自己的航向。不改前行，你自己拉直自己的曲折。永遠無法改變的，是我們同一個膚色。

你是偉大的母親，乳汁哺育了一個古老文明；你是偉大的父親，駝背搭起橋梁讓民族的靈魂通過。

你躺著，蜿蜒的身軀早已化做民族的圖騰；你站起，挺立的脊梁，永遠鐫刻著金色碑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