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書法,作為中國書法的一個特殊分支,其發展從一開始的完全照搬和挪用,到呈現出與中國書法不同的民族樣式,最終分化成另一條中國書法的發展脈絡。日本作為一個精于模仿和改進的民族,不可否認其對中國書法及其發展有著獨特的理解和思路,其中平安時代作為日本書法成型與奠基的重要時期,無疑在日本書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這無關平其正統與否,而僅僅是從其特殊的發展特點與方式,借助日本人獨特的文化視角,反觀我們所忽略的一些書法的本質和精神,如此對于我們梳理中國書法之源流、審視現今中國書法學習與創作理念也不無助益。
日本書法由于獨立于中國正統書法之外,其地位較為獨特,對其感興趣的研究者比較少,甚至現今不少人對日本書法仍存有“野路子” “化外書法”的質疑。日本書法是中國正統書法精神與日本民族性格雙重作用力下的產物,通過日本書法的獨特發展,我們可以從側面反觀中國書法之源流,進而印證書法之本質。而其中最為輝煌的“三筆三跡”所處的“平安時代”(公元794-1192年)的日本書法無疑極具代表性,日本書法在這時發生了從“繼承”到“變遷”的衍化過程,所以對平安時期日本書法進行研究無疑具有重要意義。
對巾國書法的“移植”和“嫁接”
1.平安時代前的單純模仿階段
公元五世紀,中國書法通過位于朝鮮半島的百濟傳入日本。這一時期日本人還無法熟練地掌握書法,直到飛烏時代才有所改觀。此時日本人的書法已經在形式上和中國書法相去不遠了。
《寧治橋碑》作為日本最早的漢字石刻,其字形結構及樣式和中國隋朝時的書風毫無二致,其中不難看出《張猛龍碑》等北魏碑刻的影子。之后日本出現的諸多石碑如《小野毛人墓志銘》、《多胡碑》等,都是當時日本人遵循中國書法的基本原理創作出來的,內中無法看到明顯的具有日本特色的精神活動,日本人自身的情感還未滲透到此時的書法中。但這并不影響其美感,如《多胡碑》,趙之謙就曾經臨摹過,這無疑印證了其所具有的藝術價值。
這一階段日本還在原封不動地對中國書法進行符號抄襲式的挪用,這時的日本書法還不能稱其為自發自覺的書法藝術,但是書法的萌芽已開始在一洋之隔的日本生發。
2.唐風階段
唐朝是中國最為強盛的朝代之一,吸引了很多國家前來朝圣學習。日本作為鄰邦,曾多次派遣唐使來中國學習。唐朝所推崇的王羲之、王獻之書法在奈良、平安時代也隨歸國的遣唐使傳入日本。由此導引而形成的書風是為“唐風”,其最具代表性的人物當屬“三筆”。
“三筆”指的是空海、橘逸勢、嵯峨天皇,是平安早期的著名書法家。
空海唐貞元二十年作為學問僧隨第十七次遣唐使入唐求法,回國時帶回大批詩文作品和唐代書法作品。空海的書法極受當時日本上層的推崇,代表作有《風信帖》、《灌頂記》等。《風信帖》是空海寫給學生最澄的一封信,字里行間散發出濃厚的對王氏書風的理解與運用,同時還具有唐人書寫時較為圓渾流轉的感覺。字內空間較之二王更加柔和圓轉并減少尖銳的空間應用,使字雖然視覺沖擊力有所減弱卻有了另一種清新溫雅的感覺。
橘逸勢 曾與空海等遣唐使一起渡海入唐留學。史料中對他的記載和描述相對較少,其作品只有《伊都內親王愿文》《興福寺南圓堂銅燈臺銘》兩件傳世。他的書法字形結體成熟穩定,行草兼用,平正中又寓以欹側顧盼,同時用筆柔中帶剛,整體給人一種飄逸隨性之感。
嵯峨天皇 日本第52代天皇,他是一位對唐朝文化極為傾慕的日本天子,平安流行的“唐風”書法可以說就是在他的倡導下發展起來的。他的字體有著鮮明的歐陽詢的特征,并且在糅合了二王、歐陽詢面貌的同時,字體用筆變得更加柔和細膩,代表作有《光定戒蝶》《李嶠詩雜詠》等。
這一階段以“三筆”為首的“唐風”書法占據了日本書壇,中國書法在日本生根發芽并迅速成長。與單純的模仿階段不同,此時遣唐使和日本當權者以更加尊崇的姿態將中國書法迎回日本,這是一種較為主動的吸收和學習,并開始出現某種變異,有追求個性的傾向。
3.書法中民族意識的覺醒:“和風”書法的產生
平安中期,日本人不再滿足于書法上單純的接受,雖然依然不可避免地受平安早期“唐風”書法的影響,但卻也正是在這種束縛和掙脫之間,日本書法的民族意識開始覺醒,并尋找到了自身獨特的發展之路,由此形成“和風”書法,“三跡”是其典型代表。
“三跡”指的是小野道風、藤原佐理、藤原行成,是平安中期的著名書法家。
小野道風出身漢學世家,為“和風”書法的創始人。其代表作品有《智證大師謚號敕書》《玉泉帖》等,其墨跡稱為“野跡”。小野道風在王羲之字形的基礎上用筆多有圓轉,字形呈現出優雅輕快、清淡柔和之感,同時更顯精美。而且他善于加大字形間對比關系,在柔和的字形中又寓于節奏感和跳躍感,在追求秀雅的同時又不失章法所帶來的視覺沖擊力。
藤原佐理其筆跡流麗而有躍動感,被稱為“佐跡”,以擅長草書聞名。真跡有《恩命帖》《離洛帖》等。《恩命帖》,參差錯落的章法配合更加尖銳的結字辦法,使其書法有如天馬行空,別有一番韻致。雖然比起小野道風的書法多了幾分野逸,但這種對中國書法進行合理打散和重組的書法語言的大膽獨特運用,仿佛一杯烈酒酣暢淋漓,令人暢懷激動不已,書法在他的手中從工具轉變成了可以宣泄和寄托情感的方式。
藤原行成“和風”書法起自小野道風,發展于藤原佐理,完成于藤原行成。作為當時日本貴族中仕途順利的“新貴”,藤原行成的書風比前兩者更為穩健,富有洗練、均衡的中和之美,點畫粗壯之處具有充實感,內含筋骨,纖細之處筆致精到入微,格調高古,被后世稱為“權跡”。代表作有《白樂天詩卷》《臨王羲之書》等。此時,假名書法已開始出現于他的作品中,這不僅僅是個體的書法行為,而是整個民族對書法變革意識的集中體現。
在“和風”書法中我們可以看到這種書風已經明顯有別于中國書法,民族意識開始顯現在字里行間。在“三跡”的書法中我們可以看到日本式的抒情,時而低沉婉轉,時而高亢激烈,同時采取的方式與取舍又各不相同,具有顯明的個性化特征。
4.“假名”書法的興起
繼“和風”的產生,在奈良時代僅僅是曇花一現的“假名”書法作為另一種更加獨特的日式書法形式在平安后期再次嶄露頭角。
假名,作為一種表音符號,實質上是借用漢字的某些局部來標記日本國語讀音,但同時又具有漢字的一些特征如方塊性。假名書法借鑒中國草書而來,線條極為簡練而抽象,它“把貌似簡單的筆墨運動,升騰為抽象的律動”,在簡單的線條組織中寓以提按轉折等中國書法中所蘊含的元素,發展成為一種民族式的獨特表現形式。但如果對比起中國的草書創作來看,假名書法無論是在單線條的書寫時造成的用筆過于簡單還是過于追求唯美后風格的趨于統一,都極大地限制了它的藝術價值,以至于后世假名書法逐漸開始在形制和紙張色彩上大做文章,其發展越來越受局限,其字跡亦是“奇異難辨”。
日本書法民族化變遷的成因
藝術是文化作用力的產物,每個民族的藝術都是民族文化的延伸與表現。日本作為一個精于模仿和改進的民族,善于將非原生藝術“移植”過來并加以改造,在相對保留其藝術規律的同時加以吸收并融合自身民族文化,形成富有自己民族特色的新藝術。由上述日本平安時代書法的發展演變,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一點。其實無論是“唐風”還是之后的“和風”與“假名”書法,都是日本人不斷在書法中尋找注入他們情感方式的實踐。他們通過對中國書法規律的理解,逐漸放大和強化自己民族特征的風格,或更加唯美圓轉,或更加恣肆極端,乃至后來用源于漢字的假名所創的假名書法甚至日本平安時代之后大行其道的“禪書”,都是在中國書法的基礎上進行的民族化“變遷”,也正是這種民族文化特點造就了日本書法的獨特書風。
在中國書法中,中國人思想中根深蒂固的“中庸之道”表現為含蓄內斂,這也一直是中國書法的思想主流。中國人崇尚典雅和婉約,忌平、直、淺、露。在中國好的書法作品中,線條流暢回潤,筆取中鋒,如錐畫沙,如印印泥,這些都反映出中華民族特有的典雅審美情趣和對“藏”與“露”辨證關系的深刻認識。而挪用至異域的日本書法則不同,它不受中國“傳統文化”根基的影響與限制,呈現出自身的民族特性。如日本“和風”書法中其字形對于有棱有角的外結構和尖刻的銳角內空間的強化和方圓轉換中對“折”的廣泛運用,在中國的書法主流形態中都是非常少見的。在處理“藏”與“露”的關系上也明顯有別于中國書法,它時而將我們“藏”的一部分“露”給世人看,又時而將我們所露出的部分藏了起來,由此呈現出有別于中國書法的特質。
日本書法對巾國書法的“繼承”及其“變遷”的啟示
書法是以由點線構成的文字的書寫為基本表現方式,具有具象、抽象雙重特性的藝術,其宗旨或者功能在于抒發性情、表現自我。揚雄的“書,心畫也”以及孫過庭《書譜》中“達其性情,形其哀樂”的描述可以為其作最好的詮釋。書法并非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民族文化是其深厚的根基。日本平安早期那種完全學習吸納中國書法甚至達到亂真程度的“唐風”書法,雖然被日本書法史推崇備至,且為我們一窺唐朝民間書法提供了更為直接有力的資料。但從藝術表現的角度看,它并沒有達到較高的境界;而只有后來注入創作者情懷、張揚民族個性、熔鑄民族文化內涵的“和風”書法乃至“假名”書法,才真正稱得上是獨具特色的日本書法藝術。
書法本質上是文字的藝術,但并非所有的文字都具有構成書法藝術的氣質。漢字是表意體系的文字,是大字符集。漢字結構復雜,有多種形體變化,風格多樣,具有很強的藝術表現力,可以說這正是漢字之所以可以成為書法藝術之原因。
在“和風”書法之后日本書法家更加強烈地想擺脫中國書法的束縛以至“假名”書法興起。假名雖也具有一定的藝術表現力,但它畢竟數量少,結構變化小,表現力不強,區別性差,所以在藝術化的追求中,以至于后來假名書法的發展之路越來越窄,且存有難以識別的問題。可見,漢字是具有一定藝術性的文字,除了漢字,很難找到另一種文字或符號,可以作為更好的書法藝術的表現載體,假名也不例外。
日本是在充分掌握中國書法規律、書法技巧的條件下,融入民族個性,創造出具有鮮明特色的日本書法藝術的。目前,中國書法學界有人倡導自由書風,摒棄技法、強調性情,這種學習與創作思路無疑是帶有一定的片面性的。書法的學習與掌握,無捷徑可走,我們只有在充分理解古代書法精神精髓的情況下,以技求道,尋求突破,表現自我,才能達到“隨心所欲不逾矩”的書法藝術境界,創造出厚重大氣、富有內涵、為世人認可的藝術作品。
在對待古代經典范本的態度上,現在不少人強調要學習古人,追求臨摹得跟古人一模一樣。這在書法學習的早期,是應該而且必須的。但臨古是為了創新,如果一味學習古人,易于固步自封,迷失自我,中國的書法藝術也會停滯不前;只有入古而出新,中國的書法藝術才能更好地前行,在新時代下再現中華書法之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