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于書法,自九歲臨池,迄今四十八年。若說有心得,首先是興趣在此。恩師元白夫子大人嘗言:讀書人會寫字是應該的,但寫好似乎也難。人或以為我能持久,然自我的感受,不過感覺其中有大樂趣而難舍筆硯,所以也就堅持下來并且還會繼續堅持下去。誠所謂“樂此不疲”而已,豈有他哉?其次,似應是無功利之心。我九歲學書,蒙童小子,自然不知功利為何物。稍長,知讀書可以糊口養家,而于書法則純為其藝術美感所吸引,渾然不知有功利在其中。日日臨池,心追手摹,思齊先賢,神交古人,每有所悟,即頷首為樂,而人不知其所以。每每忘乎寒暑涼熱,往往紙不盡力不竭即不能止。當其時也,所心儀者,古之大家名帖而已。最敬仰之時人,則莫過于恩師啟功先生。從我最初接觸到先生的書法作品開始,先生就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著我這塊微不足道的鐵屑。因這鐵屑資質太劣且距離太遠,以至于歷十二年才被吸附到先生身邊。那已經是1992年,此后直到2005年,“鐵屑”就一直被吸附在“磁石”上,豈有“功利”可言哉?心得之三,則是寫字需讀書。寫字被稱為書法,即謂“書寫有法度”之意也,故“書法”本身已經有關于“法度”之學問。倘稱其為“藝術”,由“技法“而進乎“道”,則人生之大哲學又盡在其中矣。前人所謂“學立道通直然貞素,圓行方止聊以從容”,做人如此,書法之道何嘗不然?個中玄妙豈可盡道哉?期許此生,付之硯田,志和不敏,唯愿學焉。
書學史上有所謂“晉韻唐法”,實因晉人以高度自由之精神與超越古人之創新,為書法開出新生面,立下新規矩。而唐代諸家,正是看到了這種新規矩,遂將其概括為法度而表現之。唐人于法度之內而能夠各具面目者,楷書不過初唐之歐、虞、褚、薛,盛、中唐時期之顏、柳數人而已。唐人行書,實無人能及二王之境界,李邕以魏碑之筆法結構作行書,格雖不鄙,以藝術境界論,僅能望二王之項背。顏真卿行書《祭侄文稿》偶抒至情,信筆所書成一時絕唱,人稱天下第二行書者,仍在王羲之之下也。僧懷仁集王羲之書為《圣教序》,蔚為奇觀,足證唐代行書實無過于此者。至于草書,今所得見者,唯孫過庭、賀知章得承二王之余緒。張癲狂素以精神勝,別具一番風采。唐代書風之盛,得益于帝王倡導,又承接二王諸家,故于楷書及草書有大家卓然出世,又為后世立下規矩。因彼時印刷無術,名家書法每以碑刻流傳。然碑刻之字不僅是書家之藝術,實又加進刻工之審美與刀刻技藝,后人觀之如人之“剪影”,不得見其眉目神情矣。宋人學唐楷已無從下手,故而為避呆板而多作行書,蘇、黃、米、蔡諸家莫不如此。至于元朝,趙松雪以宋皇室之胄不得已而仕元,天資超邁而精神無所寄托,終生以詩書畫自娛,師法晉唐而有大成就,以擅長楷書和行書卓然成家,籠罩明清兩代而為典范。明代書法守成而已。清代書法求變而已,遠不及晉唐之書法者,時代使然也。
約而言之,晉代書法以二王為高標,其真跡如《蘭亭禊帖》、草書《十七帖》《萬歲通天帖》等流傳至唐代,唐人尚能領略書圣墨跡要妙而得其法度,各自成家。唐人書法以碑版傳后世,宋人已不能得楷書之筆法,唯以行書爭一時之長。至于元,趙孟頫獨得晉唐書法之真髓,為楷書開一新面目。明清諸家不能與之比肩矣。書法之難,于斯可見。
余獨喜寫楷書,四十一年間,大體臨寫過晉唐以至于明代之十二家楷帖,計有二王、智永、初唐四家、顏、柳,鐘紹京,元代趙孟頫和明代文徵明。初以柳體學其法度,繼以顏體練習懸肘,再以歐體悟其規矩,復次學王獻之小楷《洛神賦十三行》之灑脫、虞世南之散淡、褚遂良之靈動、趙孟頫之雍容、文徵明之精嚴。至于臨池之法,或臨小楷如大楷,或縮大楷如小楷,或臨刻帖如墨跡,反反復復,無休無止。至近年,始學寫王羲之小楷數種,方悟出楷書之結構與筆法皆有定則而運用之妙全在于變化。至此,諸家之所謂“體段”盡皆化去,以我手寫我心,法度自在其中矣。
余于行書,初學恩師啟功先生,迨入門執弟子禮,先生乃以至公之心,嚴正告余,必學古人而后方可自立門戶。遂轉而學《唐懷仁集王羲之書圣教序》,十佘年間,費盡氣力,形似亦不可得,每每為之浩嘆。乃又寫楷,常以為行書之難寫,實在楷書之上。至去年,偶然撿出《圣教序》再臨寫之,竊喜稍有可觀矣。又臨王羲之草書帖亦稍如意。始知行草書不必專學,但能寫楷,行草不為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