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甲骨文字考釋是甲骨學基礎工作之一,前輩學者已經做出很大成就。當前,如將考釋個案放在文字歷史發展的背景下,置于構形系統的網絡中,充分考慮到商代的書寫格局和時代、刻手(書手)、正俗等要素,理清字詞關系,留意新出新見新整合資料,仍能把握不少釋字的新契機,進一步推進這項工作。本文擬對甲骨文中有關車馬的幾個字詞進行釋讀,希望藉此更好地通讀相關卜辭,加深對古文字形體發展和文字字用的認識,豐富商王出行駕車、匹配駕馬等方面的資料。
一、關于車馬之“”的釋讀
我們曾綴合一版殷墟黃類甲骨,上有
(1)戊戌卜:王其馬、馬(驁),小臣,克尸(?)…
合36417+合8359
綴合前卜辭殘斷,又有不少疑難字詞,以往未能很好地通讀。現在來看較完整之辭,其命辭先說王對馬如何,然后說小臣怎么樣。“小臣”一般是商王的近侍之臣,后接之奇字即其私名。
“王其馬、馬驁”,均為地名,、驁皆為馬名。“地名+馬+馬名”即某地之馬名某者。“”字原作,是一個及物動詞。該字又見于下揭黃類卜辭:
(2a)庚成卜,貞:王馬于(麐、麟)駁,
(2b)…于馬…
合36836+合29417(蔣玉斌綴合)
“”也是地名,其與黃類卜辭“在次”(合36835)之“”為同一地,后者加水旁,說明此地近水。“麟駁”即麟地的雜色馬。“馬”未具體說出馬名,下文\"”則只有馬名未記地名。不過參照(1)中“馬”之稱,可知(2a)的“馬”、各有省略,所指均為“馬”。
綜觀上述辭例,“”是施用于兩馬的動詞,表示的應該是馬相匹配一類意義。(1)辭“王其馬馬驁”,謂商王要將地之馬、地之馬驁匹配起來;(2a)辭“王馬于麟駁”,則說商王選用地之馬()跟麟地之雜色馬匹配。可以想見,這些馬匹是用于駕車出行的。
(1)辭在說完商王匹配馬匹后,有“小臣”之語。“”字乃是在蜘蛛的象形文上加注“束”聲,兩個部件刻得很松散(或可認為是析書),從行款上看起來像兩個字。過去有的釋文就誤讀為二字,是不對的。
按西周早期的太保玉戈(銘圖19764)銘文作:
六月丙寅,王在豐,令大保省南國,帥漢,殷南。令侯辟,用走百人。
說的是周王命太保省視南國,并作有關安排,即命侯“辟”、用“走”百人。“”字摹本作,李學勤先生讀為“騶”,將“騶走”分別釋為“御者”和“仆人”。陳劍先生進一步指出:“疑‘辟’應解釋為‘開路’,‘走’應讀為‘趨走’,指奔走服役之人。”
“”字兩位先生分別讀為“騶”和“趨”。我們認為兩讀均有可能,太保巡視途中需要服役的既有御者,也會有前后奔走之人。在戈銘的特定語境中,“”當然只會表示一種意義;但具體為何難以論定,今天予以闡釋,兩讀皆有合理之處,可并存不廢。這對我們理解銘文也沒有多大影響。
(1)辭“”的用法應與太保玉戈之“”相類。“小臣”承前面商王如何配馬而言,最直接的理解就是由小臣駕車趕馬。如此,“”可讀為“騶”,這里用為動詞,意為作御手、駕車。當然,也可將“”讀為“趨”,全辭謂商王乘車出行,小臣為之奔走。小臣作為商王近侍,無論是親自駕馬還是奔走服役,均屬其分內之事。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看到(1)辭是很生動的商王乘車出行的辭例。如何匹配駕馬,由誰駕車或奔走,均是商王關心的話題。卜辭“”的用法與太保玉戈銘文互證,也是很有意義的。
二、釋有關車馬的“”和“”
上揭卜辭(1)、(2),都涉及如何匹配駕馬的內容。同為黃類卜辭的《合》37514、《合》36985+36988+37467(蔣玉斌綴合)等也有大量貞問商王外出田獵如何匹配駕馬的內容,這里就不一一列舉了。花東卜辭也有不少匹配駕馬的內容。劉一曼、曹定云先生曾作專門討論,下面是他們曾舉過的一些例子(釋文略有調整):
丁未卜:新其干賈視右,用。一
丁未卜:新于寧(賈)視右,不用。 一
花東7
癸亥卜:新于寧(賈)視。 一二
于賈視。一二
新子用右。一
新子用左。一
賈視子用右。一
賈視子用右。一
花東367
劉、曹兩位還結合考古資料予以證明:
上文提到卜辭中記載王(或高級貴族)外出乘的馬車轅左、右的駕馬是經過精心挑選的。這在考古發掘中亦可找到一些證據。如殷墟車馬坑中,分置于轅左、右的兩匹馬,馬架的長度與寬度大多基本相近,表明原來馬的高度也大體相似。我們曾對一些車馬坑馬的年齡作過初步鑒定,同坑二馬的年齡大多接近。這些跡象表明,駕車的馬不是任意配置,而是經過選擇的。因為只有經過精心挑選,搭配合理的雙馬駕車,才能保證王和高級貴族出行的安全。
這是非常精到的意見。為確保安全,商王和貴族們不僅“精心挑選,搭配合理的雙馬駕車”,經常卜問如何搭配,還專就搭配方案的效果請示神靈的旨意。反映這種效果的一個字是“迨”,見于上文已引的(2)辭:
(2a)庚成卜,貞:王馬于度(、麟)駁,
(2b)…于馬…
根據古文字構形的一般規律,“”當是一個從“”“”(即“沿”“鉛”等所從)聲的字。古音“”聲(喻紐元部)與“川”聲(昌紐文部)相近可通。如《漢字通用聲素研究》所列:
《禮記·祭義》:“重視相巡。”鄭玄注:“巡,讀如沿漢之沿。”
《茍子·非十二子篇》:“反釧察之。”“釧”,《榮辱篇》作“鉛”。
《茍子·禮論篇》:“則必反鉛。”“鉛”,《禮記·三年問》作“巡”。
又李春桃先生指出,“川”字傳抄古文有作者,為“”字亦即“沿”的俗體。據此,“”可讀為“順”或“馴”。“順”意謂馬順服于前述匹配方式。
“”還見于如下一條黃類殘辭:
(3)口口卜,貞:王…文武…,乙亥口…口王其口各,王弗悔。王占曰:“吉。”
合35965(歷1697彩照較清晰)+合36177——存補7.3.2(蔣玉斌綴合)
或釋“”,非是。可惜卜辭殘缺得很厲害,無法詳加討論。
反映匹配駕馬方案之效果的字,還有一個是“”:
(4)丁酉卜,貞:翌日壬寅王其壅兕,其唯馬(原作合文)夾馬(原作合文),袁,王弗悔。
合37387
該辭是問王將駕車圍獵兕,用馬夾輔馬好不好。“”字拓本作,不很清晰,《甲骨文合集釋文》摹作,當是。
卜辭貞問某事如何做,常以多種形式陳列后果。一般而言,同一辭中表示后果的各項成分均一致表達正面(問卜者希望有的)或反面(問卜者不想看到的)意義。例如“亡災,侃王,擒”、“亡災,利”、“弗悔,不苜翦”(以上正面),“其悔,其遘大雨”(反面)等。(4)之“袁”應與“王弗悔”一樣,表達的是正面意義。
“袁”作雙手持“歺”(象鏟臿之類挖土工具)形。古文字中“廾”“又”作表意偏旁常可通用。因此該字大概就是“”之異體。《說文·四下·部》:“,殘穿也。從又、從步。讀若殘。”(小徐本字形分析多出“步亦聲”)
李春桃先生在討論傳抄古文“沿(川)”時,除了提出上引意見,又說:
公盨中“濬”字作形,裘錫圭認為其是從從川會意,從O得聲。按,該說可信,其實該形中“川”除了作為意符外,也可能具有表音作用。我們已論“川”“沿”讀音相近,“沿”字聲符“”的古文在《說文》中作“”,“”與“”為同一個字,《說文》又以“濬”為“”的古文,可見“川”、“濬”讀音相近。
其說很有道理。其實古音“”(從紐元部)與“濬”(心紐真部)也很接近,字可看作在“”上加注“川”——表意兼表音,又加注“O(圓)”聲。這就意味著“”與“川”聲也是相通的。如此,(4)辭的“()”亦可讀為“順/馴”。
(2)(3)與(4)同為黃類卜辭,表示馴服之“順/馴”分別用“”和“()”,是由于兩者出自不同刻手,彼此用字習慣不同所致。限于篇幅,就不詳加論證了。
三、釋“駒”
《合》37514上在貞問出行駕車之馬如何配比時,有一辭說:
(5)惠左馬,亡災。
“”下一字郭沫若先生隸定為“”(《卜辭通纂》考釋第730片)。鐘柏生先生已指出,《玉篇》雖有該字,并云“音姥,馬行皃”,乃楷書,未必與甲骨文同字。鐘說甚是。
按此字顯系馬名,其寫法是在馬首上加一斜筆。頗疑該斜筆本象系在馬嘴上起翼護作用的“鉤/鉤”形。《周禮·春官·巾車》鄭玄注:“鉤,婁頷之鉤也。”出土西周車馬中已發現有這種“鉤”:
1、2長安張家坡二號車馬坑出土3復原情況4浚縣辛村M21:13出土
(采自朱鳳瀚《中國青銅器綜論》第497頁)
大概本是鉤膺之“鉤”的初文,其上部斜筆較直,很接近浚縣辛村出土的那種鉤形。為表示鉤形一并寫出馬形,猶甲骨文“眉”為表示眉毛一并寫出目形,“枼”為表示葉子一并畫出木形。該字用作馬名,則可理解為“馬”旁再用一次,是一個從“馬”、“鉤”聲的形聲字,亦即后世“駒”字。《說文·十上·馬部》:“馬二歲曰駒。”《周禮·夏官·校人》:“春祭馬祖,執駒。”鄭玄注引鄭司農曰:“二歲曰駒。”二歲馬正值少壯,已可作為駕馬的選擇,但畢竟不夠成熟,殷人貞問要否用馬駒匹配駕車,是很容易理解的。
在一組貞問騸馬會否致殘的何類卜辭中,有一條作:
(6)乙未卜,暊*,貞:師賈入赤,其犗,不步。吉。合補9264=合28196+合281 95
“赤”下一字顯然也是馬名,舊有“馬?”、從馬從工、從馬從⊥等多種隸釋。今按該辭所在卜骨表面多有泐痕,給分辨文字帶來不少干擾。細致觀察,該形可摹作。其左下方從“⊥(牡)”,表示馬為雄性。余下的形中,馬首上方和左側兩筆極有可能也是“鉤”的形象。此形亦可釋為“駒”,為牡駒之專字。(6)辭是說,師賈獻納赤色的雄駒,如閹割此馬(當即古書中的“攻駒”),不會致殘。
“駒”字西周金文多見,作a.、b.、c.、d.諸形。在其前冠以甲骨文、兩形,可形成一個比較合理的字形演變鏈條:“駒”字甲骨文本從鉤膺之鉤形(為表示鉤形一并寫出馬形),鉤形后被改造、聲化為“丩”,復加“口”變作“句”聲。盡管西周金文“駒”已變作形聲字,但在很長時期內仍延續其在表意字階段的偏旁位置關系 “丩/句”聲均置于“馬”形的前方,直到西周晚期的d形(晉侯穌鐘)才寫成左形(“馬”)右聲(“句”)。這也是我們將甲骨文兩形釋為“駒”字的重要原因。
西周金文中也是有鉤膺之“鉤”字的,作形。吳振武先生曾結合文獻和考古發現予以考釋,指出:字原篆所從的‘翼’也是羽翼之‘翼’的象形寫法,只不過這一象形寫法的上部被改造成‘聲’而已(‘翼’古音甚近)”;“這種長條形鉤狀銅飾顯然有翼護馬嘴的作用,故其字既可以用會意的寫法寫作‘’,也可用形聲的寫法寫作(‘鉤’字的基本聲符即為‘丩’)。是為鉤膺之“鉤”新造的專字,與前述甲金文“駒”字并不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