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筆者在反復臨寫《湖州帖》時,每被帖中缺字所惑。總覺不明白文辭的真正含義,乃一大缺憾。《湖州帖》又名《江外帖》,歷來公認為顏真卿的作品,但傳世只有宋人臨摹本和宋刻宋拓《忠義堂》本(見圖1-2)。在這個僅有48字的《湖州帖》宋人臨本中,由于“賴劉尚書”之下的一個字有些模糊,導致對該字及后一字的譯解缺乏統一,甚至揣測。有解為“與拯”的,也有解為“安撫”“出撫”等。如中央編譯出版社、黃山書社等出版的《三希堂法帖》,就譯解為“出撫”。而《顏真卿書法全集》解讀為“與拯”。以致諸多帖書,均將此字歸為“撫”或“拯”,差距如此之大,無論對正確解讀該帖本意還是對傳承,都有害無益。經仔細研究和比較,筆者認為以上解讀均缺乏充分的依據,亦不能使通篇文辭表達貫通。現試從殘缺字的字形筆畫、文辭內容、歷史背景三個方面,進行了考究和綜合判斷。結論是,此殘缺二字應為“與損”。
一、從殘缺字形與筆意判斷
但凡草書皆有其源。于右任先生曾倡導草書標準化運動,從草書甄選字例、字符歸納、辨異明理以及規律解析等方面,進行梳理與厘定,重要目的就是對草書進行規范和統一。從字形筆意上進行判斷,是確定該殘缺字的重要依據之一。
其實,在《湖州帖》宋人臨本中,比較模糊不清的是“賴劉尚書”之下的后一個字,其后第二個字則是清晰的。那么,從字形、筆意判斷,此字究竟該作何解?筆者經過歷代多個版本法帖和字帖的比對(見圖3-7),分別為元代康里子山、宋代米芾、顏真卿及明人的草體“損”字。
另外,從章草的寫法來看,“損”字的草法早就已經定型(見圖8-10)。因此,無論從字形、草法上進行分析,此字當為“損”字。
我們不妨再從該字與歷來普遍被認定的“拯”“撫”字進行比對,筆者查找了《書法字海》《于右任標準草書字典》《中國草書大字典》等多個版本的字典,均發現無論“拯”還是“撫”,與《湖州帖》宋臨本中的這個字相差甚遠(見圖11-16)。
再則,我們再從字符進行判斷。這個爭論之字的左邊偏旁為“手”旁毫無疑問。右邊究竟更符合“員”“丞”“無”字的哪個?通過圖17-26的比對,結果一目了然。
通過上述比對,該字為“損”字的結論是不容置疑的。此外,世人皆公認《湖州帖》為米芾所臨,米公乃一代高手,再怎么“變”,也不至于把一個字臨成另外一個字,這是常識。
在確定了“損”字之后,結合字形和字義,再對“損”的前面一字作判斷。首先,從宋刻《忠義堂》本來看,該刻本“與”字是清晰的。其次,從宋臨本字形來看,盡管這個字殘缺模糊,但隱約還是能看出其起收筆和線條運行的軌跡的,這個字和草書“與”字基本吻合。故而此為“與”字亦沒有問題。
二、從寫作歷史背景判斷
《湖州帖》寫作的歷史背景,無疑也影響到對文辭內容的準確解讀。該帖究竟寫于何時?據《新唐書》記載,代宗即位后,宰相元載對顏真卿記恨在心。顏真卿因直言上奏,元載以他誹謗朝廷為由,貶其官職,大歷三年(768)四月,改任撫州、湖州二州任刺史。《新唐書·卷一百五十三·列傳第七十八》就有如下記載:“后攝事太廟,言祭器不飭,載以為誹謗,貶峽州別駕。改吉州司馬,遷撫、湖二州刺史。”顏真卿在湖州擔任刺史的時間為大歷三年(768)至十二年(777),“大歷三年(768)四月起為撫州刺史,遷湖州刺史,至十二年(777)八月再人為刑部尚書,除吏部尚書。”。由此可見,該帖寫作時間為公元768至777年之間。再結合該時期有關湖州水災記載,據《舊唐書》.卷三十七·志第十七《五行》記載:“大歷十年(775)七月己未(廿八日)夜,杭州大風,海水翻潮,飄落州部五千余家,船千余只,全家陷溺者百余戶,死者四百余人,蘇、湖、越等州亦然。”對此,《新唐書·卷六·本記第六》亦有“七月己未,杭州海溢”之記載。可見,顏真卿此帖應寫于775年。從顏真卿在湖州任職時間和水災發生的時間節點可以斷定,《湖州帖》文辭所記載的內容與歷史完全吻合。而此期間,劉晏在773年至777年(大歷八年到十二年)為尚書之職。“766年(大歷元年)正月,戶部尚書劉晏為都畿、河南、淮南、江南等轉運等史。769年,劉晏由戶部尚書改任吏部尚書,所兼各史依舊。771年,尚書右丞韓滉被任為戶部侍郎。自771年至779年,劉晏與韓滉分理東西財賦。”可見文中的“劉尚書”即劉晏,且劉晏主管財政、救災等工作。《新唐書·卷一百四十九·列傳第七十四》記載:“晏通計天下經費,謹察州縣災害,蠲除拯救,不使流離死亡。”而拯救的重要方式之一,就是減免稅賦。唐朝實行以均田制為基礎的“租庸調制”賦稅制度。按照《新唐書·卷五十一·志第四十一食貨一》的記載:“水旱霜蝗耗十四者,免其租;桑麻盡者,免其調;田耗十之六者,免租調;耗七者,課、役皆免。”由此可見,在水災給湖州百姓造成的損失十分慘重的情況下,掌管國家財政的尚書劉晏,依據國家的規定給予減免稅賦,乃順理成章,故此,將文中缺字釋解為“與損”亦然。
三、從字義和文辭內容判斷
書寫是為表達文辭內容服務的,因而從整篇文辭的內容和前后連貫暢通進行考量,無疑是對《湖州帖》這兩個字進行精準判斷的又一關鍵。
關鍵在于,如果將缺字解為“與損”,“損”字該作何解?是否符合文理?據《說文解字》,“與”字和“損”字的解釋如下:“與,賜予也。”;“損,減也。”“與”字和“損”字在《辭海》中亦分別有“給予”“減少”之解。那么,結合文辭內容,這個文字釋義能否符合通篇行文意思呢?
《湖州帖》全文如下:“江外唯湖州最卑下,今年諸州水,并湊此州入太湖,田苗非常沒溺,賴劉尚書與損,以此人心差安。不然,僅不可安耳。真卿白。”可見文中記載的大意是,由于湖州地勢低下,周邊各州的水都匯入湖州,導致田里的莊稼被淹十分嚴重。幸虧劉尚書給予減少稅賦,人心基本還算安定,否則,社會將不能安定啊。“賴”字在古漢語中有“幸虧”之意,如《柳毅傳》:“賴明君子信義昭彰,致達遠冤。”“僅”,則是“幾乎”“將近”之意。上文已經提及,唐朝實行以均田制為基礎的“租庸調制”賦稅制度,規定如果遭遇自然災害,可以減免稅賦。文辭中有“田苗非常沒溺”一句,表明此次水災給湖州百姓造成的損失是十分慘重的,因此,減免稅賦符合朝廷的規定,亦在情理之中。如此以來,將文中的殘缺模糊之字,釋解為“給予減少(稅賦)”,無論從字義本身,還是從通篇文辭邏輯關系,都是符合文理的。
《湖州帖》作為歷史名帖,對其缺字加以考察研究,還原其本有面目,是必要的。正確的解讀,不僅關系到對書法本身的研究,也關系到對那個時代事件的正確理解和把握。總之,從字形、草法等書學本身的角度和文字學、歷史學等多維角度可以驗證,《湖州帖》殘缺字應解讀為“與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