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談音韻及吟詩“習字秘訣”
1992年10月24日下午四時,我去給先生送書信,恰逢最后一位客人離去。先生囑我以后送信如無急件,不必天天送。遂留下我的電話號碼和名字。當先生往筆記本上寫時,我笑著說,河南大學于安瀾先生說“志合”這個名字很俗。先生說,那就把這個“合”改成那個“和”。我笑著說,那我不就假冒成《漁歌子》的作者了?先生說,無妨,你就叫張志和,字唐人(自此我就開始用“張志和”這個名字)。先生又問及于海晏先生的年齡,我回答說,于先生已經九十高齡了,身體很好,只是聽力略有下降。先生說,不要說九十歲的人,我的聽力也不好了。又笑著說,你說現在的人就是長壽,鐘敬文先生(北師大中文系教授)八十九歲了,虛歲九十,也還很精神呢!
我又談及在河南大學時,于先生曾說他想搞一本書叫《五韻合編》,先生問,具體是哪五韻?我說,因沒有時間詳細請教,不知道于先生說的是哪五韻。先生便說,可能是《集韻》殘卷、《廣韻》《平水韻》《中原音韻》和《洪武正韻》。但此事難辦,韻有南北,又難分南北。比方說,周密(南宋人,文學家,著有《武林舊事》等)是濟南人,住在杭州,他如果編韻書的話,就恐怕難分出南北來。音韻受作者時地限制,很難說就代表了當時的標準韻。
先生又說,有一種奇怪現象,音韻從西北到東南的江浙、廣東,至今都還有入聲韻,但東北和西南沒有。我是地道的北京韻,但有時也說入聲字,別人以為怪,我是背韻書背出來的,譬如“刻”,既說“ke”,也說“kai”。又談及吟詩,我說,河南大學的華鐘彥先生能吟古詩,已故,他家里有不少磁帶。先生笑著說,吟詩是一個人一個樣兒。過去,黃季剛(名侃,筆者注)是湖北人,吟詩像唱皮黃一樣。談及此,先生將所著的《詩文聲律論稿》一本送我,因是手寫的,我說,這一本我已經讀過,還當字帖臨寫過。
話題轉到書法上,先生說,學書切忌苦練。臨池寫字如同打臺球、下象棋一樣,是要有興趣去“玩”,學問也是“玩”出來的,如當作什么重大的事情來做就壞了。當年胡適先生在輔仁大學講演,有人問怎樣做學問,胡適說,我送你一個法寶,就像孫悟空三根毫毛一樣,一是會“玩”學問,二是要會一門外語,三是要備一本大辭典,因為問別人不如查書。要是不會就一個字一個字地查。有人說寫字沒有別的,就是多寫,這是不對的,是要寫得準確。方法很簡單,譬如一本字帖,可以先看著寫一遍,然后在要寫的字上面覆蓋一層塑料布,塑料不沾墨,可用肥皂水抹一下,在上面寫,這就叫“摹”。然后再臨寫,字的結構就容易掌握了。這樣來得快。不要看書論之類的東西,什么筆法,盡是胡扯八道,康有為、包世臣、阮元都是胡扯。我告訴你一個學書法的秘訣,叫三多有錢多買帖,有時間多臨帖,沒有時間臨寫就多看帖。我的看法,少臨碑,多臨帖。石碑上的字是刀刻過的,失去了原樣;帖,也就是墨跡,容易看出運筆的真實情況。康有為談書法很玄,譬如他說寫字要“中畫堅實”,哪有的事?譬如寫一橫,四面都是用刀刻的,怎么個“中畫堅實”法?還有什么“中鋒運筆”(說到此,先生隨手拿起一支毛筆,蘸了清水在一個舊信封上為我做演示),只要下筆,筆鋒就鋪開了,中鋒何在?所謂的中鋒也就是筆畫的兩面都光。還有執筆,有什么單鉤法、雙鉤法、龍眼法、回腕法等等(說著,先生伸手比劃了一個姿勢),我說這叫“豬蹄法”,可以嗎?我們都樂了。
我又問及目前寫字用什么毛筆好,先生感嘆說“沒有”。便從身后的書架上給我取出兩支毛筆來,山東掖縣兆志筆莊所制的“青山白云”羊毫筆,一大一小,我幾乎視為至寶了。
談書法藝術的繼承與創新
1992年11月26日晚七點半,因欲同先生多敘,所以,在晚飯后去先生家。
我拿了三幅習作,一是用歐體楷書寫先生的論書絕句“西京隸勢自堂堂……”等幾首詩,二是臨唐人寫經一段,三是放大臨寫的《懷仁集王羲之書圣教序》片段。先生逐一看過,說,用歐體所寫的這一幅不佳,關鍵是沒有寫出自己的體段,寫得散,沒有主筆,宋代的蔡襄、明代的文徵明皆有此病;臨唐人寫經的這一幅比較好,先生指著其中的“磨、諸”等字說,這幾個字寫得筆筆有照應,就好;又看我臨寫的行書《圣教序》一紙,先生說:“這已經寫得很好了,但執筆似乎仍有不妥處。”先生說懸肘、懸腕應因所寫字的大小而宜,不可勉強。
看完了我的習作之后,先生又告誡說,臨帖習字切不可急于求成。
我問及以后該如何練?楷書如何寫出自己的面貌,如何創新等問題。
先生說,如果你這么想就壞了。入古出新是出之自然,不是有意求新。只有多臨帖,臨好帖,到后來你想寫得和古人一樣也不可能了。因為你本身是這一時代的人,你就不可能寫得同古人完全一樣,也不可能寫得同未來的人一樣。這就是說,你的字脫離不了你自己的時代氛圍,自然就有自己的面目。王羲之的字也是因為合那一時代人的口味。所以才受歡迎。在他以前,字都寫得比較拙。到他手里,字寫得比較好看了。所以唐朝人說“羲之俗書趁姿媚,數紙猶能換白鵝”,何謂“俗”?這不是胡扯嘛!柳公權的字寫得好,黃庭堅的行草就是從柳公權出來的,不過是用柳字的結構,然后筆畫向外輻射而已。所以,他一寫小字就不行了。
我說,在古代的楷書中,我最喜歡王獻之的《洛神賦十三行》,行書最喜歡《圣教序》。先生說,《圣教序》確實好,此帖相傳為唐朝的和尚懷仁集王羲之的字而成,但其有些字肯定不是王羲之寫的。
我說,結尾的幾行題款就不像,有些字拼湊的痕跡也很明顯,如“匿”字等。
先生說,不僅是結尾的那幾行,正文中也有,王羲之的祖上有叫“王正、王曠、王恂”等名字的。王羲之不管寫什么,按照封建禮教,他都是要避諱這些字的。如為避諱“正”字,將“正月”改寫為“初月”等,但《圣教序》說是集王羲之書,其中卻有“正”和“曠”等字。這些字就肯定不是王羲之寫的。但不管是誰寫的,它本身就是好,這就行了。臨寫《圣教序》如果能把它當作楷書來看待,慢筆臨寫,那效果是很好的(談到這里,先生又指著我臨寫的《圣教序》)。你臨寫的有些字好,但有些字就不行。如這個“能”字,左邊的“月”中間沒有交代,這就不好。有些字雖然寫得好,但那是“蒙”的。因為你下筆前,心里沒個準兒。所以這就需要臨帖。盡量將結構把握準,筆筆都到位置才算好。
我又說,《圣教序》碑文其實不僅包括唐太宗李世民所寫的《圣教序》,還有高宗李治的《記》和《心經》,應是三篇文章,現在出版字帖都僅題為《懷仁集圣教序》,恐怕不夠妥當吧。
先生說,不是三篇,《序》和《記》的后面還各有一段《跋》,所以應當是五篇內容。立碑刻石的本意是要彰顯文章的內容,到后來人們買櫝還珠,只管臨帖習字,不問內容了。
我說,有朋友勸我不要再臨帖,說我的字每一筆都像古人寫的,沒意思,所以,勸我拋開字帖去創新。
先生說,這種話我從18歲聽到80歲,還在聽。就有那么一些人,這么想這么干,但那樣能行嗎?古代人是腦瓜兒朝上走路,你要創新,來一個腦瓜朝下走,讓人看看。為什么不那樣走?創新必須是繼承前提下的創新。譬如譚鑫培、梅蘭芳的戲唱得好。那是他們在當時先對以前的戲劇唱腔、表演等有了學習和借鑒,然后融會貫通有了自己的特色,唱出來能被當時人所接受,受到了歡迎。這同樣是個時代氛圍問題。如果現在再讓譚、梅站在舞臺上去唱,也未必能受到聽眾的歡迎。話又說回來,后來人學譚、梅,無論學得如何像,人們看了也不會說那是譚鑫培、梅蘭芳所唱,最多說誰像誰罷了,畢竟不可能完全一致。學書也是這個道理。多少人臨寫《蘭亭序》《圣教序》,總要有他自己的一些特征,有他自己那一時代的東西。這個道理從簽名具有法律意義上可以看出來。法律上的簽名就證明人是不能完全模仿得與別人一樣的。50年代,有個人模仿周恩來總理的筆跡,從銀行取出了20萬元人民幣,一大麻袋錢,他算騙過了銀行的職員,但后來還是被發現了。這人當時錢花不出去,只好在家燒鍋,最后還是被槍斃了。音樂也是一樣,彈鋼琴的彈奏貝多芬、肖邦的曲子,再彈也不可能讓別人說他是貝多芬、肖邦。如果說要當鋼琴家不練習以前的名曲,亂彈一通就算創新,那可能嗎?練名曲是練指法和樂感,最后彈出的曲子卻是他自己的。
先生又說,不少人謬贊我的字如何如何,說到底還是因為我學習了古代書法,最后寫出了我自己的樣子,有人罵我的字是館閣體,笑話,我想寫得像館閣體,能做到嗎?我是這一時代的人,就脫離不了這一時代的思想感情、審美觀念,寫出的字總要帶有時代特征,怎么能像館閣體?再說,現在拉一個清朝的翰林來,讓他寫,他寫的字現代人也未必歡迎。這就是入古出新的道理。所謂“出新”是出之自然。
我插話說,在河南大學時,于海晏先生也曾教誨我說,學寫字如學帶兵打仗,將軍用兵是跟元帥學的,團長跟旅長學,然后有了作戰經驗,才能打仗。
先生說,你甭管跟誰學,哪怕是跟老戰士學,打槍總得是閉上一只眼,瞄上準星,扣動扳機;總不能睜著兩只眼睛,或端起槍來亂放一通。那些個要創新的人,就是亂放槍,或要腦瓜朝下走路的。
現在的人,有不少要么為了出名,要么為了求利,再不就是為了勝過別人,所以就急于創新,抱著這樣的目的,字是不可能寫好的。
給我改作業
前些日子,先生住院療養,近月余沒有見到他。1993年4月24日,先生療養歸來,我作瓦當紙對聯數幅,拿給先生看,計有
1.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2.雨后綠苔生石井,秋來黃葉遍繩床。
3.蟬噪林愈靜,烏鳴山更幽。
4.遠山籠宿霧,高樹影朝暉。
5.野竹分青藹,飛泉掛碧峰。
6.好樹鳴幽鳥,晴樓入野煙。
先生逐一細看,連說好!好!未了興致,拿起筆來為我修補了若干個寫得不到家的字。
第二聯中,先生修補了“后、綠”兩字;第一聯中,先生說“橫”字寫得最好,寫得很結實,結構緊密牢固。但“斜”字用筆有不到處,又題筆補足之。第四聯中的“霧”字,我寫成了簡體字,先生說:“不可,必須寫繁體,這樣繁簡體混用,是不允許的。”先生遂在這一條上寫下繁體的“霧”“龍”和“建”等字,為我解釋漢字結構的奧秘。我說,就是寫不好“書”這個字,先生即執筆為我示范一遍,我說,原來這中間一豎是最后寫出呀。先生說,可不是嘛。遂將毛筆遞給我,說,你寫一下試試。我寫了一遍。先生笑著說,這不就好了?先生又講了像“書”這樣橫畫較多的字各筆的處理辦法。
作書當從大處著眼
1993年5月26日下午,我將所寫四尺整紙習作二件給先生看,一為杜甫詩“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全詩,一為臨米芾《方圓庵記》。時北師大出版社的二位同志在,先生看過。笑著說,寫書法,有人是單字好看,整幅不好看;有人是單字不好,章法好。這兩幅就是章法好,但單字不盡好。遂一一指說其好與不好。我又恍然大悟。因前此我未覺其不好,先生明眼一照,撥開我眼前浮云,收益良多。繼而,先生又說我仍須再寫楷書,以正結構。我說,柳公權帖我曾臨寫五年,仍不能得柳體結構之要,后轉臨歐。先生說,那要看你的著重點在哪里。關鍵是不能在細枝末葉上用功,要看大處(說著,先生拿起筆來,舉《三體石經》、顏、柳、褚諸體字之筆畫,一一舉例實驗)。迷惑人處在頭尾之用筆。有人學褚遂良,舍本逐末,成什么樣子了。學柳公權,也不能光看點畫起收,要看整體結構。不妨用鉛筆畫出字畫中線,然后再用毛筆填黑。這樣看結構必好。所以說,臨帖臨碑,有些雖模糊不清,但能夠見其大概,也是可以臨寫的。小節不拘,大節不虧嘛。
說到此,先生又展紙作字。此因國家教委“源泉工程”所請,為作五言詩一首,并書成條幅。我為先生扶紙,并用心體會先生所講的上述道理是怎么體現在他的書寫中的……
臨帖掌握字的結構至為重要書論不可多讀
1994年元月6日下午四時許,先到鄧魁英先生家交論文《<三國演義>小字注非一人一時所加》一篇,后去啟先生家。先生時因小恙,獨自在家,見我進來,很高興,先將《第二屆國際書展作品集》惠我。我將所臨趙孟頫《膽巴碑》數十字呈先生閱。先生講,趙孟頫的字蓋由唐人寫經及學柳公權而來,遂拿出趙孟頫《蘭亭十三跋》影印墨跡殘紙一一指說。
先生又講他在二十一歲時,曾以八十元買得明拓本柳公權《玄秘塔碑》,連續臨寫了七遍,才感覺字立起來了。到了解放前夕,又臨寫趙孟頫的字和唐人寫經、智永《千字文》和歐陽詢的《皇甫君碑》等,漸漸得其書理,再寫宋朝人的字,便感覺無不如此。這才明白,字的結構極為重要。所謂字的體,拿人作比喻,都不過是衣裳而已。其骨架全都一樣,如人,雖然有高矮胖瘦之別,但骨架大體都是一樣的。所以,掌握字的結構至為重要,而點畫的粗細往往是用來補結構之不足。遂以筆補我所臨趙字之“普、慈、為、議”諸字,并一一說明所補改之由。先生于書理之洞達,比喻之貼切,于斯可見。
先生又囑我,學書法,臨、摹是兩種不同的方法,光臨帖不行,還要將“摹”的方法用上,結構便會大好。這種看似小孩子學書的方法,對小孩子確實有用處,例如因為不識字,不知道筆畫順序,需要用描紅的方法。其實,對于成年人學書法,這也是很重要的方法。但對不入門的人,我也不對他講,講了也沒有用,入了門的人再用這種方法,那是大有好處的。
我問,《倪寬贊》確實同褚遂良寫的《雁塔圣教序》不同,是否是褚遂良所書。先生說,不是。傳世的褚字大概就只有《雁塔圣教序》和《伊闕佛龕碑》。但褚遂良的字,下節矮,不符合漢字結構的黃金分割律(見臨寫頁),就好比一個人戴了帽子,穿了墊肩的衣服,卻穿著平底鞋,不好看。接著,先生又講褚字的用筆之法,說清朝末年的趙世俊是溥杰的老師,教他學褚書,溥杰的柳葉書就是從學褚遂良來的。又講,顏體和歐體的筆畫有相向和相背的不同,這種不同叫做“取勢”,看筆畫的不同,就不必管它上邊的虛尖兒。我說,沈尹默先生的作品中有臨寫《倪寬贊》的。先生說,沈老臨寫鄧石如楷書和隸書下功夫最多。我去上海,沈老曾為我寫了一段《蘭亭序》,并題要我“校正”,那是客氣話。我對于《倪寬贊》的看法,也只是我個人的意見。他又說,沈老曾為燕京大學題寫過校牌,寫得真好。
我說,看沈老留下的書法作品,他似乎不善于寫大字。先生說,不是,這大概是因為他眼睛高度近視,他后來簡直就看不見了,所以有些字寫得不好。
這一次,先生又講到,書論之類的東西不可讀,如讀包世臣的《藝舟雙楫》、董其昌的《畫禪室隨筆》、馮班的《書法正傳》都是胡扯,所以說,我的《論書札記》只講到“三多”(即以前先生曾經給我講過的“有錢多買帖,有時間多臨帖,沒有時間多看帖”)。我因此也深有感悟。我說,楊守敬的《書學邇言》怎么樣?看他寫的字也實在不好看。先生說,楊守敬當時去日本,帶了一些魏碑的拓片,在日本講授,影響很大。有個日本人叫日下部東作,號“鳴鶴”,他寫得很好。當時,楊不會說日語,日下部東作不會說中國話,兩人就在紙上寫著對談。后來這些東西都影印發表了。楊守敬的筆談中就畫有。日本自明治維新開始,就把古典的東西全部拋棄了。后來又要恢復古典的東西,楊守敬去日本正趕上這個風潮,所以影響大。他那個時候所講的也只能是那樣,因為他只見到那些東西,不像現在有這么高的印刷技術,什么碑帖、墨跡都有。他那時的見解就像舊時代北京天橋的拉洋片,招小孩子用紙片蒙上眼睛留下一個小孔看景致一樣,在沒有電影、電視的時候,也只能那樣了。
我因悟書不可亂讀,黃庭堅有“瞎驢吃草”之譏,大概也包括這個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