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文》曰:“篆,引書也。謂引筆而箸之于竹帛。”書法史自周史籀作大篆,秦李斯作小篆,又有摹印者作繆篆等形式,是篆書發展的中興階段。自兩漢之后,隨著篆書實用性的下降,其書寫性逐漸被主流書風所埋沒。而從清代至民國時期,碑學興起,篆隸得到了書家的重新重視,風格表現為提按使轉,變化豐富,書寫自然流暢,節奏變化明顯,逐漸打破了工穩“玉箸篆”的束縛。吳昌碩作為碑學的推波助瀾者,其創作于1914年的《西泠印社記》,成為此時期篆書藝術發展的典型代表。
吳昌碩,原名俊卿,字昌碩,號缶廬、老缶、苦鐵等,浙江安吉人。作為一代藝術大師,吳昌碩在篆刻、書法、繪畫領域的技法堪稱精絕,詩文方面也是窮其一生來研究,卻一直謙稱不足。《西泠印社記》是他71歲任職西泠印社首任社長時,為紀念印社創辦十周年所撰,這從其落款可知。2008年鄒濤先生在《中國書法》發表的《吳昌碩<西泠印社記>疑為沈石友代作》一文,以歷史史實為依據,從流傳至日本的吳昌碩致沈石友信札諸篇中,進行分析和推斷,闡明了此記的作者應是沈石友,這在學術界引起一片嘩然。
吳昌碩與沈石友的交往還得追溯到1882年,當時39歲的吳俊卿旅居蘇州,通過友人推薦,始作小吏,以維持生計。期間與虞山沈石友(即沈汝瑾,字公周,號石友,江蘇常熟人)結識,對其文采頗為推崇,常致信謙虛請教,長久以來便成了他的詩文老師。晚年的缶翁因應酬日多,又不想失文人逸氣,常委托友人作詩記文,從他們的信札交談之間,常以資談助,所以沈汝瑾代筆撰文也就不足為奇。
無規矩不成方圓
《西泠印社記》先后有八篇。吳昌碩這篇是公認的最具文采的一篇,記述了西泠印社籌建的背景和建立經過。通讀此記,文情并茂,敘事得體,結構縝密,這也就理解了老缶為何請求沈石友代筆撰文的緣由。雖簡述了印社成立的相關事情,然讀罷不禁被其文辭、才情、達觀的心態所感染,文達書藝,令人賞心悅目,如若身臨其境,應接不暇。
西泠山水清淑,人多才藝,書畫之外,以篆刻名者,丁鈍丁至趙悲盒數十余人。流風余均,被于來葉,言印學者,至今西泠尤盛。同人結社,并立石勒鈍丁、悲盒諸先生像,為景仰觀摩之所,名日西泠印社。社地與梅嶼、柏堂近,風景幽絕。集資規畫,創于甲辰,成于癸丑。堂舍花木,位置點綴,成得其宜。于是丁君輔之、王君維季、吳君石潛、葉君品三修啟立約,招攬同志,入社者日益眾。于甲寅九月開社,份份秩秩,觴詠流連,洵雅集盛事也。印之佩見于六國,著于秦,盛于漢。有官印私印之別。刮玉笵金,間以犀角象齒。逮元時始有花乳石之制,各以意奏刀,而派亦遂分。鈍丁諸人尤為浙派領衰。浙派盛行于世,社之立蓋有由來矣。顧社雖名西泠,不以自域。秦璽漢章與夫吉金樂石之有文字者,兼收并蓄,以資博覽考證,多多益善。入其中如探龍藏,有取之無盡、用之不竭之概。嘗觀古人之印,用以招信,故日印信。上而詔令文移,下至契約箋牘,罔不重之。書畫至風雅,亦必以印為重。書畫之精妙者,得佳印益生色,無印輒疑為偽。印之與書畫固相輔而行者也。書畫既有社,印社之設,又曷可少哉。予少好篆刻,自少至老,與印不一日離,稍知其原流正變,同人謬重予。社既成,推予為之長。予備員,曷敢長諸君子,惟與諸君子商略山水間,得以進德修業,不僅以印人終焉,是則予之私幸耳。甲寅夏五月二十又二日,安吉吳昌碩記并書。
吳昌碩以書《石鼓文》得名,他曾先拜師于經學巨擘俞樾,師習辭章和訓詁之學;后又入書家楊峴之門下,汲取金石書法之能,他的篆書特點,是結合三代吉金文字的體勢,兼而有之,并將漢印與其時下的皖、浙印派融入至其書法創作之中,表現出雄而媚、拙而樸、丑而美、古而今、變而正的風格特點。書風注重端莊渾穆,又追求自由閑適,于法度之外體現灑脫,將古法歸結于心,不囿于規矩的束縛,將自我的感知性情融入筆端,這與他創作主張“出己意”“貴有我”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正如沙孟海先生所評:“趙之謙作篆,不主故常,隨時有新意義出來;吳先生(吳昌碩)作篆,也不主故常,也隨時有新意義出來。可是趙之謙的新意,專以側媚取勢,所以無當大雅;吳先生極力避免這種‘捧心齲齒’的狀態,把三代鐘鼎陶器文字的體勢,雜糅其間,所以比趙之謙高明得多。”故而形成了其詩、書、畫、印相映成趣,融為一體的中和之美。
不以規矩,不成方圓。吳昌碩巧妙的運用技法,綜合筆法,取法中和,其篆書創作主要以大篆筆意行道,強化了對大篆金石氣的探尋,篆法寫意,婉轉道勁,圓不至規。在規矩之中,反而求得心源,悟出古茂。結體以左右上下參差取勢,筆勢通暢自如,渾厚又有一分恣肆,可謂是自出新意,直追先秦。
《西泠印社記》的中和之美
通觀整篇《西泠印社記》,其書風特色與吳昌碩所臨《石鼓文》相比,似又融入了《散氏盤》的筆意,復興了商周大篆古法而蒼拙道勁,在陶冶變化的同時,顯得更加活潑自如,用筆隨性所出,注入了寫意篆風又不失古法,而自成面目。十分契合書學中所講的“人書俱老”。不學古法者,無稽之徒也;然師古求新,亦不可少矣。唐孫過庭在《書譜》中記述:“古不乖時,今不同弊。”吳昌碩的篆書在此時期不再囿于故常,而不守故常,獨樹一幟正是得力于自己多年來根植于規矩之中,而終有所悟。他曾頗有意味地戲稱:“余學篆好臨石鼓,數十載從事于此,一日有一日之境界”。
《西泠印社記》從用筆、結構和章法三個方面體現了吳昌碩晚年的書風特點。其篆書藝術風格美體現在特有的“骨”“氣”。方圓結合,不以工整嚴謹為能事,取沉著樸厚為氣韻,將恣肆爛漫與縱橫酣暢的個人性情融入至篆籀之氣中,形成了其獨有的金石之韻。所以他常自謂其所臨《石鼓文》“臨氣不臨形”。而此記的中和之美體現在三個方面:即用筆渾穆的樸厚之美;結體取勢的正奇之美;章法布置的疏密之美。
1、用筆渾穆的樸厚之美
觀吳昌碩書法用筆渾樸厚重,行筆圓潤充實,收筆輕頓緩提,是大篆向小篆演變的中和之體。《西泠印社記》的書寫用筆,是完全的中鋒,相較于同時期的《石鼓文》臨帖,增添了提按的變化,其用筆略有出入,如附表中單字“以”“于”的長線條表現,似有吳熙載之筆意,具有一種動感。故端莊又不失趣味,圓潤又參以蒼拙。在圓轉曲折中透出一種力度,柔韌而不失于軟弱,流暢靈動而沒有絲毫的張狂,飽滿鼓蕩,藏鋒護筆,力在字中,以道勁老辣為特征。同時,在線條粗細方面處理上變化有度,在書寫時通過墨色的干濕,滲透到每個單字之中,蘸墨飽滿,下筆酣暢,故起筆厚重。同時,在按筆的輕重和運筆的緩急方面,度的把握比較到位,例如橫畫和豎畫的中間段行筆相對起筆和收筆較快,所以相對于首段和末段較細一些,表現得也就靈動多姿,生動又不失莊重,展現了當時文人的樸厚之美。
樸,《說文》曰:“木素也。”古樸,樸實、淳樸、質樸的意思。《西泠印社記》取法《石鼓》,以先秦三代吉金之氣書寫,自有一種“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之感。
厚,《禮記·樂記》中曰:“窮高極遠而測深厚。”這里指的是厚重、厚實、渾厚。重,<<述書賦>字格》這樣解釋:“質勝于文日重。”對于“質”和“文”,《論語·雍也》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這里二者指的是質樸和華美。《西泠印社記》的用筆展現給人的就是質樸厚拙之美,所以逆鋒起筆道勁老辣。
吳昌碩晚年書法對用筆的操控,無疑到了“智巧兼優,心手雙暢”的境界,篆筆草草,氣象萬千。其可貴之處在于運筆潑墨中恪守文人氣質,《西泠印社記》表現出明顯的書寫性,既無甜熟之弊,又無張狂之氣,規矩在心,寫意十足。
2、結體取勢的正奇之美
吳昌碩篆書結體吸收秦篆特點,字形稍作拉長,宛如秦刻石小篆,上緊下松,左右微微開張,吸收了鄧石如、吳讓之飄逸多姿的篆書風格特點,發揮自己從篆刻中所悟的鑿金刻石的凝重感和爽利氣,從而形成了其篆書獨特的金石韻味。結字茂密緊湊,正奇互用,在體勢上以縱取勢,左低右高,寓端莊于錯落之中,“守正”之氣立顯。守正意味著遵照傳統,守望正道,追求險絕。
奇,有奇特、奇崛、特殊、不同之意;正,有中正、正直、正氣、正統、規范之勢。項穆《書法雅言·正奇》云:“書法要旨,有正有奇。所謂正者,偃仰頓挫,揭按照應,筋骨威儀,確有節制是也。所謂奇者,參差起復,騰凌射空,風情姿態,巧妙多端是也。奇即連于正之內,正即列于奇之中。”吳昌碩的《西泠印社記》正是二者相雜糅,通篇正氣磅礴,單字內玄機奇特,正奇兼得。這與他晚年運用寫意篆法有關,多以行書筆法入篆,他的書法具有神、氣、骨、血、肉,秉承了“草本隸,隸本篆,篆出于籀,籀始于古文,皆體于自然,效法天地”的書旨。故吳昌碩將大篆還原到自然本性流露的狀態,并將此時碑學推向高潮。
吳昌碩在書寫篆書時,還參入了大篆、隸書、行草書甚至楷書的筆法元素。例如橫畫的起筆往往帶有隸書“蠶頭”的意味,橫畫有的以水平為主,但也有像楷書一樣左低右高,微微上仰,向右上方傾斜取勢;橫折結合處方圓結合,出現隸楷的轉折形態,所以自有意趣。另外,文記中有些字取法來自秦篆,呈現上寬下窄的形狀。因此,《西泠印社記》字的結體并不呈嚴格的平整方正的形態,姿態變化豐富,上下左右參差錯落有致,正奇相生,中和之美。如下附表,從《石鼓文》、吳昌碩晚年臨《石鼓文》和《西泠印社記》三篇書作之中,通過遴選其中一樣的單字進行比較,可見用筆特點的轉換,結體取勢的變化,破除了《石鼓文》的平穩字勢,用筆道勁,氣勢開張,方圓結合,突破了李斯、李陽冰、鄧石如等書家平穩單一線條的表現手法,以渾厚凸顯,透出濃郁的筆法特點和藝術風格,體現了“規矩在心,中和為的”美學思想。
3、章法布置的疏密之美
姜夔《續書譜》曰:“書以疏欲風神,密欲老氣……必須下筆勁凈,疏密停勻為佳。”《西泠印社記》自有周籀奇秀俊逸之勢,章法布局以界格為規范,疏密之美,氣象萬千。吳昌碩是遵循儒道思想的書家,這從其“缶道人”的字號中可以見得。所以他在書法創作時就遵循了“陰陽相得,乃和在中也”的道理,追求自然、虛靜和空靈,寓平正中求奇崛,分布疏密有致,避讓得宜,骨氣洞達,爽爽有神。通過字勢的變化,以“計白當黑”的概念體現布局的疏密之美。
界格形式雖然局限了整體章法氣息的貫通,然吳昌碩通過每個字“氣韻生動”的書寫,巧妙地補救了整體的束縛之感,于茂密與空白之處求得呼應成趣,故整體章法達到雍容端莊、疏密得致的效果。《西泠印社記》用墨以濃墨為主,通過書寫時筆墨的變化,對“骨力”的把握恰到好處,“太緩而無筋,太急而無骨”,濃淡枯濕,意蘊生動,增添蒼莽樸拙之趣。以字形的上下左右、參差錯落取勢來體現章法的融會貫通,遠而望之,若鴻鵠群飛,絡繹不絕;近而視之,端際不易發覺,如清風拂波。這凸顯了吳昌碩的“寫意篆風”已達到熟能生巧的地步。蘇軾在《論書》中說到:“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
天圓地方,群類象形,圣人作則,制為規矩。書有性情,圓而且方,方而復圓,正能含奇,奇不失正,會于中和,斯為美善;中和一致,位育可期。《西泠印社記》正是在此感悟下達成,其寫意書風將三代吉金文字的雄強渾厚之勢表現的淋漓盡致,“和而不同”恰恰是吳昌碩對先秦大篆審美品格的一種復歸。即使有沈石友代筆之嫌,但確實是一幅佳作。吳昌碩的內心早已到了先秦而未曾離開,其書法的“規矩從心,中和為的”的風格之美,凸顯了他的文質彬彬,博學謙虛,心性高雅,逸趣自生的文人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