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鐘繇是漢末至三國魏的大書法家,歷史上流傳有他許多的故事,是個有傳奇色彩的書家。而傳世他所書的《薦季直表》是最能代表其風格的作品,如今已海天茫茫無蹤無影,只留下了一些富于傳奇色彩的故事。
大凡高水平的書家,絕不能僅靠冰雪聰明就能到達書法的高峰,而是要靠他對書法如癡如醉的深愛,對書法付出畢生的心智體力而無怨無悔,樂在其中。鐘繇就有許多癡迷書法的傳奇故事。相傳“若與人居,則畫地廣數步,臥則畫被穿過表?!逼鹁犹幍牡叵庐嫷臐M是字,睡覺時把被子都畫破了,足見其為書癡。又傳說他與當時的書家魏太祖、邯鄲淳、韋誕、孫子荊等人論及書法用筆,知道了蔡邕把《筆法》傳給了韋誕,鐘繇苦苦求之而終未得到,故痛恨而吐血,魏太祖以五靈丹把他救了過來。此事鐘繇一直耿耿于懷,等到韋誕死了,他派人把韋誕的墳墓挖開,終于得到了蔡邕的《筆法》。為了書法,不顧臉面向人求告而遭白眼,于是恨得吐血,最終還是把人家的墳給挖了,為了書法不惜當一個盜墳掘墓的“小人”,可見其確實是患上了“書法強迫癥”。當然這些都是子虛烏有、引人一笑的善意傳說,因為他的字寫得神奇了,于是就附上了許多傳奇故事。
《薦季直表》是鐘繇70歲左右所寫的,他活了80歲,70歲應是他精力尚好而且書藝爐火純青之時,所以這件作品應是鐘繇傳世諸多作品中的代表作。以《薦季直表》與鐘繇所書《宣示表》等帖相比較,表現出此時其書已進入了“得大自在”的境界之中。這件墨跡原作,自上個世紀20年代以后,便再也沒有人見到過了。傳說英法聯軍焚掠圓明園時此件真跡被一英兵所劫,后輾轉落入一收藏家手中,又被小偷竊去埋入地下,挖出時已是腐爛云云,因為沒有任何證據,所以也像是傳說的故事。越是傳說,越使這件作品傳奇,但真的故事發生了,下面錄入的是網上下載的一段文字:
“約四十五年前,王壯弘先生購得一部《壯陶閣法帖》初拓本,乃裴氏舊物。他逐一檢閱,發現某冊中夾有照片一幀,初不經意,及仔細審閱,不覺大喜過望。原來這張照片,所攝的竟是鍾繇《薦季直表》墨跡!這幅照片的拍得清晰,標準,質量非常好,字跡工準,曝光正確,為我們留下了《薦季直表》真跡的原貌。直至今天,世間所知《薦季直表》的照片唯此一幀。王壯弘先生得此照片,非常高興,非常寶貝,很小心地保存起來。十年‘文革’中他的其他集藏盡數散失,奇怪的是這幅照片如有神護,一次次地逃過了劫難,完好無損地保存了下來。1984年12月,上海《書法》雜志要找一件名作印在《書法》的年歷附頁上,王壯弘先生時任《書法》雜志編輯,考慮再三,就選楷書第一的《薦季直表》,此照片才第一次公開于世。照片一公開,在書法界引起了巨大的反響,現今所有的刻本,沒有一種可與照片相比的……”
王壯弘先生是我敬重的學者,他有十幾部重要的書法著作,對書法業內大有裨益。王壯弘先生與《薦季直表》這段傳奇式的因緣在書界留下美談。而王壯弘先生自己也是一個傳奇人物,他是書法家、鑒定家,又是武術家,他1987年在美國洛杉磯舉行的“世界杯”國際武術錦標大賽中奪取金杯,可見他的武功同學問一樣非常了得。后來他寫了一本書叫《上善若水》,從哲學層面融合儒、釋、道,打通文武。2008年他去世,享年81歲。我與他只有過一次接觸,那是1985年在山東掖縣召開的第二屆全國書學討論會上,壯弘先生對我提交的論文《也論沈尹默先生書法》提出了異議,平和而理性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不像有些與會者學術辯論時情緒激動而失風度,壯弘先生展示著一個學者的風范。
1984年上?!稌ā钒l表《薦季直表》墨跡照片,引發了我對此帖的極大興趣,當時我就臨寫了幾遍,而且自覺很能“上手”。因照片的墨跡對比度比較低,顏色很淺,于是我又找來《三希堂法帖》中的刻本《薦季直表》,放大復印張于壁間,復印件可看其基本結構,而墨跡照片可洞窺其用筆的細節乃至感受其隔了時代的古典氣息。后來我對此帖時熱時冷,但此帖中內在的一種不可名狀的美似乎與我“心有靈犀”,所以一直未能忘懷。1998年榮寶齋出版社出版我的書法集,選入了我臨寫的一幅《薦季直表》,但當時的印刷還是制鋅版。我交給出版社的是作品的黑白照片,后來出版社未將照片還給我,所以這篇小文無法用作附圖。不過相比較之下,那幅作品臨得還是比較精到的。這里附上我2006年臨寫的一幅(60cm×40cm,皮紙)與文章做應照。
《薦季直表》的內容是鐘繇向曹丕推薦一位曾經戰功卓著、如今生計困頓的部隊退休老干部再就業的事情,文中言辭懇切。對于推薦成功與否,已不可知,也不在我們的視野之中,但以“鐘太傅”之高位,尚能如此熱腸,從中或又多少體味到作者的胸懷。有專家說這件墨跡不是出于鐘繇之手,屬于“偽好物”,就是偽而不劣的假貨。我不是鑒定專家,自然沒有發言權,但從一個書法人的感情上我是不接受的。說是唐人根據原作所摹,其理尚能成立;說是完全由后人向壁獨造,我是斷然不能接受。此帖我斷斷續續臨寫的時間跨度歷30年,深切體會到此帖醇古的隸意,不是那個時代的人是很難制造出來的。《書法》上發表的這張照片,前賢筆觸清晰可鑒,行筆游刃有余,行間恣情任性,形質的“不完美”(造假者往往是求形質上看去“完美”)與行間透露性情的本真,使人難以相信這會是雙鉤摹本。
南朝梁書論家庾肩吾云:“張(張芝)工夫第一,天然次之,衣帛先書,稱為草圣;鐘(鐘繇)天然第一,工夫次之,妙盡許昌之碑,窮極鄴下之牘。王(王羲之)工夫不及張,天然過之;天然不及鐘,工夫過之?!边@段話將三位書家作了很有意思的類比,將天然與工夫作為一組對立又統一的對應關系來評論書法的方法一直延伸到今天。沈尹默在書論中將書家分為善書者與書法家兩類,其實也是天然與工夫兩類的另一種說法,他將二王、歐、虞、褚、顏列為書家,蘇東坡、黃山谷列為善書者。書家以工夫勝;善書者以意趣勝,也就是以天然勝。對當下書法的各種流派,也多以傳統書法或藝術書法標榜自己,其實也是天然與工夫認識論的延續。庾肩吾認為王羲之是盡善盡美的,而張芝以工夫勝,鐘繇以天然勝。細讀《薦季直表》,顯然不能用“盡善盡美”來形容,我覺得用“渾然天成”四字最合適。“繇《薦季直表》高古純樸,超妙入神,無晉唐插花美女之態。”(陸行直語)以點畫精到、八法完美來說,比起晉唐法帖,《薦季直表》或可說是“功夫次之”,但就其格調境界言,此帖遠非“插花美女”者可以比攀。細讀《書法》發表的墨跡照片,在傳世的數種鐘繇書法中,能當“云鵲游天,群鴻戲?!保何涞墼u鐘繇語)八字者,只有此帖。
年輕時學寫小楷,先生們力主學鐘繇《宣示表》而反對寫鐘紹京書《靈飛經》、趙孟頫《汲黯傳》之類的帖,意在求醇古而去妍美,先生們的一片用心可鑒。從開始習書,就從審美上提高對書法的認識,不能僅僅關心技術(當然技術是不可缺少的)。但寫鐘繇小楷,由于都是刻本字帖,古人作書鋒穎間鮮活的筆意看不到,因此有欲求醇古反傷遲鈍之病。自從看到《書法》上發表鐘書墨跡照片,直可洞察先賢下筆處,有豁然開朗之感。我在臨寫時力求筆路清爽與意味古厚之間的統一和合,此帖可以拿華佗“五禽戲”中的“熊戲”作喻,因為熊有著看似笨拙卻十分敏捷的特性,與鐘書之美合之,然原作中那種渾然天成是很難追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