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時候火在我們心目中的形象好比一面鏡子,許多事物肉眼無法看清,需要找鏡子幫忙。這個鏡子有點像道士給賈瑞的風月寶鏡,一面照出骷髏,另一面卻照出美人。通過火,我們照出的也始終是兩種面孔。有一種遇火——形狀立馬就散了,化為了灰燼;另一種是永遠不為火所屈服的。當時這兩種事物——組合成我們眼里的世界,使我們無論遇見一塊石頭還是一株草,都會設想一下,它們在鏡子里的面孔可能是哪一種。
當然,我們也把一些碎瓷片投入火中,它們并沒有助長火的氣焰,結果只是瓷片上的花紋被火熏得一團漆黑。瓷是不怕火的,當初它就是因為火才得以成就。
那時,我們把瓷片、磚、瓦還有石頭認作一類,它們與鐵相似,堅硬而鋒利,可以砸,可以敲,可以被拋擲到很遠。瓷,一方面在生活中被當成了玩具,另一面又被作為飲食或欣賞的器物。被當做玩具的那一部分,都是些打碎了的碗,罐,碟,瓶。它們之前被陳列在顯眼的地方,受到人們的優(yōu)待,它們與孩童并無多大關系。只有當其不小心被砸落在地,變成了碎片,于是才從大人的視野里退出來,孩子們蜂擁而至,一人一片,立馬將它們給瓜分掉了。當時我們每個人分得的碎片都不同,有的是一縷云,有的是一朵花,還有的僅僅是一只眼睛。也有分到一塊碗底的,恭楷書寫著幾枚漢字。我們手捧碎片讓大人識別,從大人的嘴里,我們聽到了“景德鎮(zhèn)”三字。景德鎮(zhèn)是什么玩意?景德鎮(zhèn)就像剪刀上烙印的“張小泉”,是一塊足夠響亮的牌子,也是中國造瓷業(yè)的一面旗幟。
在古代,從景德鎮(zhèn)把瓷器運到贛州其實并不容易。它需要走昌江到贛江,中間有許多是類似于惶恐灘這樣的老虎口,時常有運送瓷器的木帆船被這些險灘吞沒。許多的瓷器因為劇烈的震動碎裂了,被河水裹挾帶往不同的方向。有的被帶到村落附近的淺灘,有的被埋藏到了泥土的深處,還有的就索性隨波逐流被帶到更遠,盡管這樣,大大小小載有瓷器的船只還是朝著這個方向駛來,他們當然不是為了把瓷器運往贛州,贛州太小,容納不了這些華麗的身影。它們主要是通過這個驛站走梅嶺陸路被送到廣州的各大港口,然后經(jīng)廣州直接把這些瓷銷往海外。現(xiàn)在我們在一件瓷器身上不僅能夠看到火光,同時也可以嗅到水的腥味,小孩子們在瓷的身上當然也能夠發(fā)現(xiàn)火光、嗅到水的腥味。不過他們感官世界里的水火與目前說到的這個水火卻有著很大不同,首先,他們是通過火——去考驗一塊瓷片會不會被火屈服,然后通過水——去開始他們打水漂的游戲。這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概念。
許多事物回頭細看,似乎都帶著某種必然屬性,然而事先并沒有誰能夠預料到這個結果。在英語中,現(xiàn)在我們看到中國被稱作China好像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然而在當時中國完全也有可能不叫China。現(xiàn)在兩種與China命名最主要的說法——都與景德鎮(zhèn)陶瓷有關。一種是Chinaware(陶瓷器)這個詞匯,另一種是“昌南”的音譯。景德鎮(zhèn)坐落在昌江以南。當時幾乎所有的瓷器都要從昌江運出。景德瓷很有可能是不出現(xiàn)的,江西人自己都沒有想過這個呈長龍形延伸的小鎮(zhèn)居然會是以后的瓷都。當年的昌江邊,只有一個叫陶陽十三里的地方,它和南方的許多燒瓷的小村落一樣,并不起眼,后來是因為一些偶然的因素,由該地燒制的瓷格外出彩,所以宋真宗才把自己專用的景德年號賜封給它,使它有了后面的一系列光彩。
二
歷史上的許多發(fā)明創(chuàng)造,現(xiàn)在功績多數(shù)都歸在人的頭上。可是細想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這些成績不過是自然借我們的手去實現(xiàn)的。譬如我們摘得高處的東西,表面上看,摘取東西用的是我們的手,但假設沒有送我們到高處的梯子作為鋪墊,其愿望恐未必能夠實現(xiàn)。十世紀五代時期,景德鎮(zhèn)燒制的瓷器其實并無什么優(yōu)勢,它既不比北方邢窯定窯生產(chǎn)的白瓷,也比不過南方越窯生產(chǎn)的青瓷。忽然有一個機會,讓當?shù)氐臒扇税l(fā)現(xiàn)了一種適合生產(chǎn)白胎的瓷土,于是大家都想換換口味了,在南方的青瓷窯場里索性也燒一點北方瓷!但南方的傳統(tǒng)燒法與北方的比起來還是有點不同,這一點不同之處,恰恰好就把青白瓷成就了出來,而“南青北白”的說法,一拳就被它給擊碎了。有時最優(yōu)秀的模仿,恰好是模仿的不像,正如錢鐘書說宋人學唐詩往往不能學像,這一點不像之處,恰恰也是宋詩的可貴之處——是同一道理。現(xiàn)在我們生活已經(jīng)很難看見有青白瓷了,但那時候,在生活中大家對于青白瓷的需求量還很大。它氣質很有點像玉,白里閃出一點青。像簾子后面種著芭蕉,加上那時的人,想象力普遍比現(xiàn)在豐富,活法也更具詩意。叫“青白瓷”的人很少,多數(shù)人都管它叫“影青瓷”。李清照就很喜歡把這種瓷器當做玩具,一會兒是“佳節(jié)又重來,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一會兒又是“玉鴨熏爐閑瑞腦,朱櫻斗帳掩流蘇”。玉枕、玉鴨都是影青瓷做的,并非真的玉。雖然書上說這個詞女賭技高超,還時常贏錢,但拿玉做枕頭是絕不可能的。
時間到了十四世紀,大家對于這種玉質的瓷器興趣越來越淡。已經(jīng)看了有四百余年,不論多美的東西。感官里都開始有了審美疲勞,這時候在景德鎮(zhèn)的窯廠里,又燒出了一種樞府瓷。色白,微青,呈失透狀,頗似鴨蛋殼的色調。但是無論怎么變化,素瓷持續(xù)的時間那么久,有人突然恍惚了。是不是該讓一朵花也在上邊綻放,再讓兩只蜂蝶在上邊轉悠。瓷器之前是怎樣燒制,現(xiàn)在還是怎樣燒制,工藝卻沒有變。這僅僅是工匠們的一點小小的嘗試,因為這時候外邊的世界開始變得花花綠綠了起來,素雅的釉色已經(jīng)顯得有些不相稱了。
盡管在九世紀,那時候還是唐代,在鞏縣窯里面已經(jīng)有了青花。但這僅僅是為了滿足中東的市場,可惜,這個市場不久就凋敗了。而在國內,大家對于這種“白地藍彩”興趣一直不大,盡管青花的著色力強,呈色又穩(wěn)定,紋飾還能夠深深地扎到釉里,色彩無論是水洗,還是關照,總是不容易褪,但因為它看上去太陌生了,到底還是無法進入大家的視野。即便是到了元末明初,民間對于這類品種的瓷器的看法依然表現(xiàn)的那么執(zhí)拗。恰好這時候,宮廷里開始有人喜歡上了它,宮廷里的興趣,不管好壞,傳染力總是很強的。它像一種繁衍能力很強的病毒,首先是朝臣,其次是妃嬪——都一一被它感染上了。然后傳染的范圍又向四圍蔓延,當這種高貴的病毒再次擴散到民間,盡管它還在推進傳染的速度,但它病毒的身份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一點微妙的改變,有一種人覺得:既然是來自于宮廷里的東西,無論如何,渾身上下自然充滿了尊貴的元素,哪怕自己一輩子沒能力入宮,但來自于宮廷的病毒至少還能夠讓自己感受到一點宮廷里的氣氛,所以被它感染,甚至比在手上戴十幾枚鉆戒還要光彩;另一種人就像《聊齋》里所提到的華陰縣令,因為那時候,上邊都喜歡拿促織來斗,下面的官員為了討好獻媚,于是就想方設法的把這種病毒弄到手,然后呈獻上去。這樣一來,自然疏通了自己的官路。但無論哪種,都讓病毒成為了那個時代的寵兒,有時病毒的繁衍并不需要病毒自己操心,只要它掌握了大眾的心理,自然有人去替它操辦一切,青花瓷也是這樣,它從江西的某個山溝里出來,沒過多久,就引領了時尚。
我被青花瓷感染,并不來自于青花瓷的美貌。而是一塊殘缺的碗底,它連一個完整的病毒都算不上,上面有“大明成化年制”的落款。確切說來,我對瓷器發(fā)生興趣,也就是從這一行字開始的,那時候,我對中國歷史上各個朝代的年號有著十分濃厚的興趣。這一塊殘碎的瓷片——它上邊的某個細節(jié)正好暗合我的興趣,讓我真切的感受著那些朝代的存在,一塊碎瓷片把我腦海中某些模糊的鏡頭一下子拉向清晰,我甚至想,是不是每一個朝代應該都有一塊這樣的瓷片對應?它們的存在組合成中國的歷史。而我只要把這些碎片湊齊,接近歷史的任何一個時期都將成為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那時盡管青花已經(jīng)把瓷身裝扮得極其豐富了;各種植物把枝葉花瓣舒展開來,這些花卉在瓷器上開放的時間已經(jīng)很久,完全把它當做了泥土。無論是牡丹、菊梅、苜蓿、還是石榴,茶花,海棠他們在瓷器都顯得精神抖擻。有時候作瓷人坐在昌江上發(fā)呆,看著天邊的云朵,也學著發(fā)揮想象,他們覺得現(xiàn)實生活太枯燥了,心里很希望從一件瓷上面尋找到慰藉,尋找到刺激神經(jīng)的元素,于是就讓一條飛龍穿過花叢,龍在現(xiàn)實中被賦予的寓意太深,且又是那么的繁忙,一會騰云,一會潛淵。莫如讓它在瓷器上徹底放松。或躺或臥。此外,話本傳奇也開始在景德鎮(zhèn)的大街小巷子里流行,于是瓷人也開始在瓷上搭設舞臺,學著說書藝人把各種傳奇故事重新演繹。做瓷人覺得通過瓷——可以打通內心與外面的世界。現(xiàn)實里的事物,多少還是僵硬了一點,而內心的東西,又往往缺乏那個表現(xiàn)的形,瓷——恰好可以彌補這兩方面的缺憾。但是無論怎樣花費心思,瓷與生活里的東西還是有一點點隔膜,這些隔膜純粹是因為青花瓷的色塊過分單一所造成的:籃彩霸占了整個瓷體,它像一只霸占山林的猛獸。看似典雅,秀麗,但感覺起來多少有點不大真實。它應該再讓一點紅,或者一點綠參與進來,于是景德鎮(zhèn)的窯廠里,很快又燒出一種青花釉里紅的彩瓷。這一點紅的意義是巨大的。它把許多的色彩帶進來,然后各種彩瓷又互相交配,斗彩,五彩,琺瑯彩,描金就在飛濺的色塊中應運而生了。
三
那時候,景德鎮(zhèn)的夜空常常被爐火照亮,四時雷電鎮(zhèn)的名號一點也不虛傳。明清兩代的御窯廠都在設在這,供皇帝妃子大臣享用的御用瓷從這里用稻草、竹篾包扎牢固。然后搬運到木帆船上,從昌江走長江、京杭大運河被運進宮里。當時全國最優(yōu)秀的陶瓷工匠都匯聚在了御窯廠,在古代,皇帝手中掌握著集權,表面上看,他所把握的是天的一部分職權,但事實上,他所體現(xiàn)的卻是人力的極限。譬如,通過科考,一些拔萃的人才冒出尖角,這樣一些人被集中到朝野共事。宮廷畫院招募對象也往往是全國最優(yōu)秀的畫師,宮廷集中起他們,由他們創(chuàng)作最具有難度的畫作。這個至高無上的權力,曾經(jīng)使他的集團變得極其脆弱,也無比強大。因為皇帝的意愿,曾經(jīng)的景德鎮(zhèn)就被巨大的人氣籠罩著,各地陶瓷業(yè)的精英差不多都住在了昌江邊。這些對于瓷器十分敏銳的手指和大腦互相切磋。他們每天茶余飯后都在爭論一件瓷碗和一件瓷瓶到底該如何燒制最好。另外,為了讓皇宮里的某些思想能夠直接干預到一件瓷的制作上來,于是,在景德鎮(zhèn)的官窯里又多出了一個督陶官。在明代,督陶的多是些太監(jiān)。到了清代,督陶官就成了一些文化素養(yǎng)和官職都較高的人來擔任。例如郎延極,藏應選,年希堯,唐英,這些人在歷史上督陶官中的佼佼者。
特別值得一說的是唐英,這個人天生就是督陶官的最佳人選。可是卻偏偏在宮廷的內衛(wèi)上做官。后來是“命運”覺的這個安排并不合理,于是就把他調到景德鎮(zhèn)御窯廠來督陶,他當然知道之前有個叫潘相的督陶官在這里的因為刮收民脂民膏落了一個吃不了兜著走的下場,當時窯工們情緒發(fā)脹到青紫色,有好幾個跳入窯火中自焚。這一跳于是激起了一場巨大的民變。窯工們聯(lián)合起來,居然封堵了景德鎮(zhèn)去京城的水路,于是潘相只有翻山越嶺從安徽逃走。唐英本身就是做督陶官的料,既沒有架子,又能吃苦。三年下來,堅持和陶工們同吃同住。加上自己還有一點藝術上的追求。上天現(xiàn)在給他這個機會,讓他既能夠光彩萬分的扣著一具頂戴花翎——好好做官。又能夠放開手腳,做自己喜歡的事。也正因為他的運氣,與他的這一片癡心,感動了瓷,于是所有的瓷器都垂青于他,所有的美瓷都商量好了似的,一概通過他的手——光彩出爐,轉頸瓶,仿木紋,漆器的象生瓷,恍如一個個大家閨秀,從簾子后面探出臉來。瓷器們像一些會生長的樹,在整個過程中,人不過是輔助工具而已,這些瓷自行把身體上的花樣豐富起來,而且是一件比一件精彩,瓷器們好像天生與火、水、瓷土、釉料串通已好,在整個制作工序中,它們像一條魚自行游弋。開片,造型,釉色常常讓作瓷人自己也出乎意料。沒有一會,這些瓷器就變戲法似的,讓人眼睛覺得有些撲朔迷離起來。命名者也覺得已經(jīng)詞窮,因為唐英的貢獻,于是大家就索性統(tǒng)一稱呼它們?yōu)椤疤聘G”。可是現(xiàn)在看來,這些瓷器燒制得無論有多么美妙,接下來的命運——似乎都只有一個,那就是被帶向皇宮,當然不是每件瓷器都能夠享有這份殊榮,成為御用瓷。那些稍有瑕疵的,就從中剔出來,當場砸碎。碎片被偷偷運到御窯廠的一個偏僻角隅掩埋。要是遇上皇帝本人用的黃釉瓷碗,那更是左謹慎,右謹慎的。哪怕是一小塊碎片,也要小心翼翼地運回宮中,以免流散到民間被人仿造,以刺傷皇權。
確切地說那時候君王就像一只巨大的饕餮,它不僅把某些好吃的菜大把大把地夾到自己的碗里,還要求其他的人不允許吃同樣的東西。誰吃了,就得殺頭。譬如說皇帝的年號已經(jīng)定下來,那么天下所有的讀書人遇到這個需要避諱的字都要選擇繞開,因為皇帝身份的確認,并不是別人高呼萬歲就夠了,它還要通過一些具體的行為來體現(xiàn)。譬如,它時常拿自己的有——去比較別人的無,在有和無之間,皇帝的身份才被鄭重地得到確認。
那時景德鎮(zhèn)的窯火旺炙。在盛大的天空中照亮著一個大大的“皇”字。一些瓷器被精挑細選出來,運入深宮,另一些卻成為碎片。景德鎮(zhèn)的窯工們——表面上是在每件瓷器上精益求精,事實上,他們所參與的,卻是如何把這個巨大的“皇”字往深厚里刻畫,讓皇帝至尊的身份真實得到彰顯。后來,當這些巨大的饕餮一只一只死去,終于死得幾近于零了,宮里的瓷器也由一個個證明人的身份回歸到了純藝術品上面。作為藝術品,不僅可陳列宮中,也可輾轉民間。2001年,在我的視線里,一件粉彩瓷罐把“官窯”的形象給樹立起來,當時瓷上畫一幅喜鵲鬧春圖,盡管大紅大綠,但配搭卻極其雅致,假設不是那一枚“官窯內造”的底款,恐怕我在腦子里有關于“官窯”的概念還要晚很多年才能得到具化。后來有朋友卻開始在我的面前滴滴嘟嘟起來,說這并不是給皇帝老兒燒制的,在民國,景德鎮(zhèn)也出產(chǎn)過一批“官窯內造”款的彩瓷。都是出在私人的作坊,只不過這個作坊的前身在御窯廠的范圍之內;所以他們就借官窯的牌子來吸引買主罷了。
不管怎樣,這個時候,時間總算一步步走到了民國。到民國,什么東西都像是一顆憋了一千年的欲望——終于得到釋放。這時國人的面上都蒙著一層暗暗的灰光。人性的某些欲望膨脹到極致,胃部也感覺到一陣陣不適。民間的作坊開始大量的仿制內造的御用瓷。視覺上與心理上的欠下的,恨不得立刻就補償回來。
當然,也有好些精品瓷既沒有深藏在宮中,也沒有被砸成碎片。而是被巨大的桅船運送到了海外。景德鎮(zhèn)的瓷人用當?shù)氐幕鹋c水、瓷土以及特有的做瓷工藝把西方人的眼球吸引過來。它和絲綢茶葉一道把東方的清香,厚重,柔情攜往歐洲。這些來自于東土的物產(chǎn)一時間讓那些大鼻子的想象力像只敞口布袋一樣,有些收不住了,青花瓷讓一向崇尚藍色的民族一時間變得有些歇斯底里。于是這種瓷器的地位一下子凌駕當?shù)馗鞣N事物的上方。盡管它只是個新生物,但是很快人們對它的喜好就達成了默契,在薩達巴德宮款待波斯王的一個盛大酒宴上,國王把這些上好的青花瓷盤搬出來。酒肉佳肴立馬就成了一個陪襯。同時每到國王登基,舉辦壽宴,大婚典禮,這些瓷器又被當做禮物賞賜給了有功的大臣們的享用。國王以及貴族們的這些舉措已經(jīng)把一件青花瓷的地位給確定下來。然而,不管這些瓷器當時在海外有多么的風靡,當初作為景德鎮(zhèn)的窯工們肯定沒有誰料想到。這種青花瓷器以后會在自己手上一件一件捏造出來。首先是因為這種藍色調在國內很少有人青睞,其次是燒制這種藍彩的原料Sumra需要漂洋過海的從薩邁拉運送過來確實不很容易。如果不是伊斯蘭商人的那點經(jīng)商的頭腦和他們強烈的發(fā)財欲望,即便現(xiàn)在,青花瓷能不能問世還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好。伊斯蘭商人抓準了這個天大的商機,既然他們自己沒法燒制出精彩的瓷器,那么就索性把這些燒瓷所要用到的鈷料和符合伊斯蘭人審美趣味的造型圖帶往中國。景德鎮(zhèn)的窯工們就是借助于這些鈷料——讓青花在瓷瓶上一朵朵綻放出來的。不過這些瓷的款式與國內比較,多少還是有點不同,首先是它普遍比較大,色彩又火爆又熱烈,圖案上常常跑出一枚陌生的徽章,或者一枝不大熟悉的花卉。但這些問題,在窯工們那里都顯得微不足道。高大的瓷器輕巧地被燒制出來,然后就以高倍的價格銷往歐洲的市場,隨之西方的白銀——花花地流向中國。這時候的中國,富得確實有點流油了,當然流油的只是那些的大官大賈,景德鎮(zhèn)的窯工們的日子并不見得有多好過。
四
歷史所以跌宕起伏,是因為它本身就是由幾塊積木組成的游戲。這些積木彼此利用對方,向上攀爬,既互相提供支點,又相互踩踏。當初我們從西方人那里把Sumra這種原料弄到手。景德鎮(zhèn)的高嶺土很快就像找到一件適合表現(xiàn)自己衣服。這些衣裳在薩邁拉原本只是一些襤褸的碎片。始終沒法穿出好的效果。但中國人把它們穿好了。穿得讓那些出口青花原料的外國人完全目瞪口呆。那些常年穿梭于海上的貨船基本上就在完成著這樣的一種交換,首先西方人的蘇麻青被運過來。它們很快的就被景德鎮(zhèn)的瓷器工人們揉入到精美大方的瓶瓶罐罐上,這些有著藍花的瓶罐讓西方的白銀長了腿似的跑到中國。那時候,西方人對于中國瓷一方面是十分的著迷,另一方面又表現(xiàn)得極其焦慮,他們也試圖自己動手燒制喜歡的瓷器,但是感覺起來還是稍微拙了一點。加上難以找到優(yōu)質的瓷土,所以在白的地方就很難燒出那種白里泛青的潤澤,青的部分也是死板的,沒有那種向四周蕩開的動態(tài)感。
這個時候,我們把積木堆在西方人的上邊,很耀武揚威的樣子。因為我們的瓷器,他們盡管陶醉、狂歡,但是自己手上白銀花花的流出去,心里又很不舒服。于是,他們也從我們這里——像當初我們獲取蘇麻青一樣的獲取火藥。經(jīng)由他們的手,這些火藥,最終既沒有變成隋煬帝眼里“燈樹干光照,花焰七枝開”一簇簇煙花,也沒有變成《荊楚歲時記》所載的那種用來避山臊惡臭的炮仗。而他們不想再去因襲我們走過的路子了,再不想去玩以前的這種玩法了,因為煙花是讓美的圖案轉移到天上的,而中國人,并不缺乏美,堆積在地上的就已經(jīng)足夠使人窒息了。
西方人把這些火藥最終塑造成一枚枚彈藥,有小巧一點子彈,笨拙一些炸彈,此外還有各種呆頭愣腦的雷,他們覺得這個民族——長久的處于一種安逸享樂的環(huán)境中,思想就像古樹的根一樣,深深地扎在泥土里,他們講求自尊,但是表現(xiàn)得卻有些夜郎自大,因為長期以來,有這樣無比的優(yōu)越感充滿在其身體里,稍微新奇點的東西,不僅難以使他們著迷,甚至還極有可能被他們認為是與晦氣沾邊的一類。這樣一來,你就唯有使他們痛了,因為只有使他們感覺到痛了,他們才有可能反省,感覺到自卑,唯有在自卑以后,這種抵御外貨的心理防線才有可能被撤銷下來。洋鬼子深知這個民族的人民,一方面既喜歡做主子,另一面也極喜歡做奴才,他們只要看見做主子的希望已經(jīng)泡湯,奴才的位置能夠坐穩(wěn),也依然手舞足蹈的,事實證明,果真如此,他們?yōu)榱俗C明自己是奴才,于是就開始搶購洋貨,很主動地向西方人獻芹。景德瓷就時常被一只芹似的獻出去。光緒曾經(jīng)就獻給過蘇丹王一只大芹,一只高一米多的“青花”。比較以前景德瓷上書寫的榮耀,這時上邊呈現(xiàn)的卻是一個巨大的“恥辱”。
小時候,我們把火當做一面鏡子,透過鏡子,事物中有一類是永遠不為火屈服,另一類遇火形狀立馬就散了,化為了灰燼。長大以后,火在我們眼里鏡子的身份并沒有得到改變。從一堆舞蹈的火中,我們既看見了文明,欣賞了那些精彩的美瓷。同時也目睹了野蠻,看清了偽裝文明的獸。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