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2007年1月13日浙江杭州“西泠印社”藝術品拍賣會上,晚清名流湯貽汾《愛園雅集圖》畫卷(紙本設色,縱47厘米、橫161.5厘米)以27.5萬元成交;又聞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內現藏有另一件湯貽汾等人所繪的《愛園圖》(紙本設色,尺幅不詳),這兩幅畫作所展現的都是當時南京私家園林——愛園景致,因此引起了我的關注。可惜隨著歷史滄桑變遷,該園蹤跡不存。當代著名美術史論家高居翰等在《不朽的林泉:中國古代園林繪畫》著作中,嘗據《愛園圖》對金陵愛園做過小考。筆者在此基礎上試圖再通過散落塵封的歷史文明碎片,對這一金陵名園自然與人文風貌做進一步的深入探究。
古城愛園溯源
中國傳統繪畫不僅富有藝術審美價值,而且不乏證史、補缺等作用,可以克服憑借昔人文字描寫來揣摩歷史圖像的某些不足之處。如今,人們參照上述兩幅金陵愛園圖景,再結合相關典籍文獻、愛園遺址以及地理變遷等來進行彼此彌補和印證,不斷加深對該園墅的探尋與了解,不失為一種比較全面且值得大力提倡的歷史研究方法。
明代南京城墻重新構筑,整個城區范圍在五代、兩宋時期城市的基礎上進一步擴大。不過直至民國初期,廣大市民仍主要聚居于土街口(今新街口)以南的秦淮河、運瀆流域。愈往城北行,民居逐漸稀少,在城內覆舟山(今九華山)、雞鳴山、五臺山、清涼山一帶,呈現出“城市山林”之幽雅境域。這一景況以往在我國其他一些都市中均比較少見。昔日一些文人雅士相繼在此間構筑園墅,清代南京(時稱“江寧”)愛園就是一座頗為典型的江南私家園林。
愛園前身為集園,乃晚清桐城(今屬安徽)文人汪正鋆(生卒年不詳)寓居南京時,在城內雞鳴山南麓的進香河東岸、大石橋(清末時期該橋亦名“北石橋”)東北側一帶構筑的私家園墅。據清末《(同治)上江兩縣志》、《(光緒)續纂江寧府志》等記載:汪正鋆字鈞之、均之,乃汪志伊(1743—1818,字嫁門,在乾隆、嘉慶年間為官至封疆大吏)尚書的第四個兒子。他“工八分(系古漢字一種書體的名稱,又稱楷隸,是東漢中期出現的新體隸書。以下同),能詩善古文詞……收藏書畫極富”,其中有些藏品得自家傳;又稱他“善八行、魄力沈雄而別具流麗之氣,如不經意而金石千聲煙云萬狀,八分中別一門逕也”、“居(金陵)城北石橋(“北石橋”亦稱“大石橋”)北,有園曰‘集園’”,集園內建有保澄軒、集臺、潮音庵諸勝,“皆在水東”。民國陳詒紱《金陵園墅志》亦載:汪正鋆作為一介文人,嘗為金陵城中薛家巷妙相庵以“分書集《楚辭》長聯”。
清代文壇“桐城派”后期代表人物之一梅曾亮(1786—1856),在《題<汪均之集園圖扇>》中記述了當時該園的一些景況:“深松茂竹是君家,白塔青山屋邊遮。紅板遍通三徑水,綠亭高擁一園花。”當時集園附近尚有荊溪(今屬江蘇宜興)文人周濟【(1781—1839),字保緒、介存,晚號止庵】所筑的春水園、武進文人湯貽汾【(1778—1853),字若儀,號雨生、琴隱道人、粥翁】建造的琴隱園等。當時一些文人經常在此文宴雅集,詩畫詠嘆不絕。無奈集園尚未完全建成,汪均之便故世了。
清代道光二十七年(1847)集園易主,為文人曹秉仁(亦名士虎,字愷堂)所得,新園主遂取晉賢陶淵明《讀山海經》中的“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詩意,在續建集園的基礎上將之更名為“愛園”。據清代《武陽志余》卷十(之六)《行誼·國朝》載:曹秉仁能詩工文,“在江寧時筑愛園,與諸名流場合”,著有《江上草堂集》。太平天國兵燹后“訪輯湯貽汾遺稿,編校付梓。其它好又類是”。但苦于史料缺乏,人們對晚清金陵愛園及其主人的知曉程度頗為有限。
丹青圖畫記憶
大英博物館典藏的《愛園圖》為湯貽汾在清代道光二十八年(1848)四月與陳學(生卒年不詳,字岳樓,號靜齋)、忘庵上人(生卒年等均不詳),合作完成的一幅有關該園的實景山水畫作,在相當程度上起到了形象直觀的證史作用和意義,從而較好地彌補了昔日愛園史料記載較少的一大缺憾。
《愛園圖》主繪者湯貽汾(1778—1853)乃江蘇武進人,“少有俊才”,飽學不輟,天地經史、諸子百家等無所不通。后入仕途,為官清廉。清代道光十二年(1832)托病不任溫州鎮副總兵,后來退隱江寧(今江蘇南京)。湯貽汾博才多藝,琴棋書畫皆能,書法承繼明末大家董其昌等人,繪事則受清初畫壇“婁東派”影響較大,風格平淡出奇、自成一家,在清代畫壇嘗有“方(熏)、奚(岡)、湯(貽汾)、戴(熙)”譽稱,存世著述有《琴隱園詩集》、《畫筌析覽》等。咸豐三年(1853)太平軍攻陷金陵,秉持舊時文人操守的湯貽汾毅然在家不避,賦絕命詩后從容投池自盡。朝廷為表其“三世殉難之哀,謚貞愍、建專祠”,《清史稿》有傳。清代文人杜文瀾(1815—1881)在《憩園詞話》中亦記述了湯貽汾的一些生平事略,其中提及“其詩詞稿,為李子祿名鹺參軍從間道攜出。舊友吳平齋,其戚曹愷堂諸君,重為刊刻(《琴隱園詩集》),詩三十六卷,所附畫梅樓倚聲四卷,皆能抒情合度,絕無叫囂靡曼之音,得詞之正軌”。
從咸豐九年(1859)七月曹秉仁在湯貽汾《琴隱園詩集》跋文中的記述可知:湯貽汾乃曹秉仁“原配之族叔和次配之世父(即伯父)”。當代北京故宮博物院書畫專家余輝研究員赴大英博物館考察后認為:這幅《愛園圖》線條“純熟老辣”,屬于該館典藏二百余幅精品級中國字畫之一。因此應該是比較珍貴的。
悉心展開《愛園圖》畫卷,人們坐南望北靜心品賞,遠處的南京鐘山、覆舟山和雞鳴山,依次由東向西逶迤起伏。清澈碧幽的進香河(注:1950年代因城市建設需要已改建成“進香河路”地下的一條暗河),從雞鳴山麓由北向南靜靜地流淌,兩岸垂柳輕揚,風景優美如畫。一葉舟艇駛過單孔石橋不久,便停泊在曹氏愛園的門前。人們依稀可見,這座石橋北側正對著雞鳴山巔上的北極閣,該閣東側立有古剎雞鳴寺塔;而鼓樓、鐘樓等歷史遺跡則依次分布于該山的西側,其中鐘樓上的樓閣已經圮廢。
愛園依河而建,門朝西開。人們進入園門可見,迎面一泓清塘,其中植有不少蓮荷,園門南北兩側皆有廊亭閣榭相連。入園東行不遠,一座朱欄木橋架于水上,兩位逸士正在這里悠閑地侃侃而談。過橋東行,前方筑有假山,其上構筑一個草亭,周遭竹篁清幽,草木蔥郁。由假山繼續東行,再過一座廊橋,這才進入園內的書齋孔門。齋旁臨水處還建有一座六角亭,這大概是供園主人讀書思考或閑暇休憩時所用的吧。書齋庭院內,一雙白鶴正欲飛舞,數塊湖石點綴其間,齋屋北側便是園主人的起居之所。當時文人陳方海(生卒年不詳)還在該畫卷左上側題寫《愛園記》,一吐真情逸趣,且從另一側面揭示出該園的歷史境況。
這幅《愛園圖》與上述提及的另一幅湯氏《愛園雅集圖》,盡管布景視角略有不同,但園林格局卻非常相像,繪畫風格亦頗為近似,皆為特定時代與環境中愛園的圖景描述。雖然中國畫創作亦有對客觀物象介于“似與不似”之間的表現方式,并非如同攝影圖片那么完全逼真意義上的寫實,但歷史圖像和文字記錄等之間總是可以彼此互為印證的,并且可以從不同視角再現昔日愛園的基本景況。
詩文吟詠互映
清代道光二十六年(1846),湯貽汾曾吟過一首《過均之故居感賦》,以懷友人汪均之。第二年他又詠一首《重過均之故居》,釋懷再念友人:“讀畫論詩了歲華,當年同是癖煙霞。書聲慣擾鄰姬夢,山色平分野老家。秋去春來燕無恙,朝開暮落可憐花。平泉荊棘渾閑事,元度應知愛五車。”這年集園易主,新主人曹秉仁在完善該園構建的過程中,確實得到了長輩湯貽汾的悉心指點。據清代咸豐九年(1859)七月曹秉仁在《琴隱園詩集》跋文中記述,湯貽汾生前對其尤為關愛:“(湯)公名動海內,而愛士憐才。由于天性,尤喜獎掖后進。僚婿中待(曹秉)仁最優,多所啟迪。(金陵)城北隅,(曹秉)仁有別墅,曰‘愛園’,凡一亭一池、一樹一木,得(湯)公之題詠位置者,花鳥皆性靈,煙云皆筆墨也。”
愛園建成后,湯貽汾還特地吟詩《賀愷堂移居》(十首)以示祝賀:“蓮花橋北石橋東,戶外溪流曲曲通。天與安排好丘壑,待君來做主人翁。”……“筑山館水愿成空,抱膝誰憐仲蔚蓬。縱有草堂資十萬,經營不似少年工。”他還吟詠過《愛園消暑偕周子堅大使、嚴敬村明府,王竹安、馬星齋兩上舍,即題<愛園圖>示主人曹愷堂典籍》:“漸見江潮逼四鄰,多君開閣尚娛賓。不知粉黛當筵妒,其愛芙蕖出水新(《琴隱園詩集》原注:‘池漲荷盡沒頃始見花’)。紅友工留千里客(《琴隱園詩集》原注:“子堅、敬村皆遠至”),蒼官應憶六朝人。更無故燕知王謝,珍重青山數筆皴”……人們從中可以想象當時文人的雅集情境。
又據昔日圖文記載,僅愛園中的清水塘面積就有10畝,足見它在當時尚屬一座規模較大的南京私家園林;而水塘東面的一些建筑,大概就有保澄軒、集臺、潮音庵等吧!恐怕亦與清代《(光緒)續纂江寧府志》中關于這些建筑“皆在水東”的記載相吻合;上述圖畫中所繪明代南京鐘樓原先建于鼓樓西側,與歷史事實相符。由于鐘樓后來在太平天國定都天京(今江蘇南京)期間毀于戰火,今人已經難覓舊影了,該圖像因此便顯得頗為難得。如今南京鼓樓東北側的大鐘亭則系晚清光緒年間重建,但其中所懸掛的大口銅鐘仍為明代所鑄大鐘。
另據清末《(光緒)續纂江寧府志》記載,南京進香河從雞鳴山麓由北向南流淌,河上依次曾跨有“西倉”橋、“北石”橋(該橋亦稱“大石”橋)、“紅板”橋、“嚴家”橋及“蓮花”橋。筆者再結合1920年代這一帶的航拍圖片可知,由于愛園在大石橋的東北側,上述畫作中的單孔石橋應為“西倉”橋,而非“大石”橋。而高居翰等人大概不太清楚進香河畔的歷史變遷,也未參考清末《(光緒)續纂江寧府志》中記載的汪正鋆“居(金陵)城北石橋北,有園曰‘集園’”這一史實,在《不朽的林泉:中國古代園林繪畫》中將《愛園圖》中所繪的石橋誤以為“大石橋”,因而錯誤地考證出愛園故址就是南京大石橋東南側的清末“江寧罪犯習藝所”、后來的“南京監獄”所在地了。
可惜太平天國定都金陵期間,這一帶的園林主人不得不逃往外地避居。由于社會動蕩等緣故,愛園受到了不少毀壞。清末光緒二十八年(1902),兩江總督張之洞創辦“三江師范學堂”(系民國中央大學、今東南大學等校之前身)及其附屬小學(系民國中央大學附屬小學、今南京師范大學附屬小學之前身),次年開始在南京大石橋東北側一帶興建校舍,愛園終于消失不存在了。
在現代攝影術發明前,除了文字記載之外,包括《愛園圖》在內的一些古畫所提供的圖像信息,諸如當時社會風貌、景物狀況及人物形象等等,為世人研究歷史提供了較為形象、客觀、全面而豐富的實景印證,同時亦克服了文字記述中的某些表現不足。這正是人們在鑒識昔日丹青的畫學和史學等價值時,應當予以留心關注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