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畫壇“四僧”之一的八大山人為明寧獻王朱權(quán)九世孫,生于明朝天啟六年(1626),逝于清朝康熙四十四年(1705),享年80歲。這位極富傳奇色彩的藝術(shù)大師一生坎坷曲折,從事書、畫、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時間長。他曾用過許多名字,如譜名(統(tǒng)鑾)、庠名(朱耷)、僧名(傳綮)、僧字(刃庵),在自己作品上所題署的款名、字號、別名也特別多,單是用過的“號”就有雪個、個山、個山驢、人屋、法堀、掣顛、純漢、綮雪衲等??滴醵辏?684),已經(jīng)59歲的他脫僧還俗數(shù)年之后,開始以“八大山人”四字署款,從此棄用其他名號,直至逝世,最終以“八大山人”之名傳行于世。
朱耷“八大山人”署款作品是在自己人生的最后二十余年間(1684—1705)創(chuàng)作的,是藝術(shù)大師成熟期的作品,展現(xiàn)出藝術(shù)大師一生藝術(shù)實踐從探索到成熟的轉(zhuǎn)折過程,反映了八大山人晚年對書畫藝術(shù)的最后領(lǐng)悟和意趣取向,每件均堪稱八大山人的代表作品。
江西省南昌市八大山人紀念館收藏有八十余幅八大山人不同時期的作品。本文遴選其中十余幅署“八大山人”款的書畫珍品賞析如下。
圖1為八大山人77歲至80歲之間創(chuàng)作的《雙鷹》紙本圖軸(畫芯縱179、橫88.2厘米)。
圖軸為水墨寫意,畫面繪雙鷹,其背景山巖巍然,一鷹立于高巖之巔峰,一鷹立于巍峨古樹一側(cè)橫出、臥于丘壑危岫之間的枯枝之上。雙鷹高處蒼茫云天、下臨無地的半空,擁遙相呼應之態(tài),具睥睨洪荒萬物之神。抬首署款“八大山人寫”,下鈐“八大山人”(白文)、“荷園”(朱文)印。圖畫筆墨生動、簡練,尤其是雙鷹繪畫尤見功力,墨色濃淡變化多端,筆墨灑脫,恣意揮灑自如而造型精準,雙鷹神態(tài)靈動,形、靈俱佳,堪為八大畫中精品。
圖2為八大山人77歲至80歲之間創(chuàng)作的《墨荷》紙本圖軸(畫芯縱178.8、橫92厘米)。
圖軸為寫意花鳥,畫面繪荷三組,荷葉以淡墨、濃墨潑灑,濃墨畫葉脈。荷花勾勒而成,點綴其間。荷梗以篆法肆意揮灑,卻無披離橫斜之勢,雖然同向,但排遣有致,極富節(jié)奏感和韻律感。左上角署款“八大山人寫”,下鈐“可得神仙”(白文)、“八大山人”(白文)印,右下角鈐朱文“荷園”印。八大山人的荷花畫為近代大師張大千極力推崇。
以上兩幅畫作為1959年北京故宮博物院撥交。
圖3為八大山人77歲至80歲之間創(chuàng)作的《桐鶴》紙本圖軸(畫芯縱205、橫74厘米)。
圖軸桐鶴水墨寫之。畫面背景亦取峰巔之居高一隅之景,梧桐一棵銜巖高聳,虬干盤曲,不見中段,但現(xiàn)高枝繁蔭,別地洞天之間有多少峰回路轉(zhuǎn)、丘壑懸崖概行略去,所造背景簡而闊大,以烘托、突顯中心主題——白鶴。白鶴單足立于畫面中央,環(huán)首回望,神態(tài)凝重,翻眼凝望塵表,思緒游離物外。高巖、樹干、樹枝隨意寫畫,樹葉、鶴羽隨意潑墨涂抹,干濕恰到好處,點綴之筆輕捷揮灑自如,皆著在精準之位。兩爪一著力、一垂,造型如生。足現(xiàn)八大老練之功力。抬首署款“八大山人”,鈐“八大山人”(白文)印,右下角鈐朱文“荷園” 印、“遙屬”印。
圖4為八大山人77歲至80歲之間創(chuàng)作的《幽人泛舟》紙本圖軸(畫芯縱172.3、橫53厘米)。
圖軸為淺絳山水。畫面繪一山谷小溪,近景繪高巖之前一溪澗,一位隱名埋姓的幽人于溪流之中擊楫泛舟。中景繪巖坡上枝柯交集的古樹、巖間平地上草堂,遠景繪蒼茫遠山。抬首署款“八大山人寫”,鈐“可得神仙”(白文)、“拾得”(白文)印,右下角鈐朱文“荷園”印。左下角鈐有收藏印三方。畫為1959上海文物商店撥交。
以上四幅“荷園”印款畫作創(chuàng)作于1702年至1705年之間,即八大山人生命的最后三年多時間內(nèi)。
圖5為八大山人晚年創(chuàng)作的《孤松》紙本圖軸(畫芯縱113.5、橫58.4厘米)。
孤松圖軸紙本水墨寫意花鳥畫。畫面中心一孤松,枝葉稀疏。右上角款:“寫為蘭皋先生 八大山人”。印“可得神仙”(白文)、“八大山人”(白文)。
這幅孤松圖軸因有吳昌碩題款而變得特別珍貴。吳昌碩的題跋位于畫幅左下角,跋文分兩豎行:“八大山人畫世多,贗本不堪入目。此幀高古超逸,無溢筆,無賸(剩)筆,方是廬山真面。嘗從遲鴻軒借讀,因題其后。乙未仲秋佳日吳俊卿?!毕骡j有“俊卿”、“吳昌碩”、“文心審定”印。
圖6為八大山人晚年創(chuàng)作的《孤鷹獨立殘枝》紙本圖軸(畫芯縱127、橫64厘米)。
圖軸水墨寫意而成,畫面著墨不多,僅繪一孤鷹單足獨立于一斷殘禿枝之上,大樹另一半主枝也僅現(xiàn)一尾梢而已。抬首署款“八大山人寫”,下鈐白文“可得神仙”、“八大山人”篆文印。尾鈐朱文“遙屬”印。左、右下角各鈐兩方收藏印。
圖7為八大山人晚年創(chuàng)作的《花石游魚》圖軸(畫芯縱105.5、橫33.5厘米)。
圖軸為紙本水墨畫,構(gòu)圖簡練至極,僅繪一石磯、一花蔓、一大一小游魚而已?;ㄊ昔~不失生動。抬首署款“八大山人”,下鈐白文“可得神仙”、“八大山人”篆印。左下角鈐朱文“遙屬”印。左裱邊有藏者題跋一段,鈐收藏印二方。
圖8為八大山人晚年創(chuàng)作的《雙鵲》紙本圖軸(畫芯縱159、橫49厘米)。
圖軸為水墨寫意,構(gòu)圖簡潔,僅繪相互呼應雙鵲,一只邁步巖磯之上,一只立于巖下。巖上之鵲俯首翹尾,一腳屈立,另腳似下未下,俯視、呼應巖下之鵲。巖下之鵲則回首折尾,仰視、呼應巖上之鵲。此圖簡略精密,氣質(zhì)靈動,是八大山人畫作中的精品。右上角題字、署款 “庚秋涉事,八大山人”。左上角鈐朱文有框齒形印。上部有藏者題跋二段。
圖9為八大山人晚年創(chuàng)作的《仿文嘉山水》圖軸(畫芯縱38.5、橫28厘米)。
山水軸為絹本圖軸。整個畫面淺絳著色,遠景繪高聳山巒,近景、中景取平坡、石磯之勢。單繪一棵盤虬叉枝的巨松。中立三長袍闊袖、四處張望之人。抬首題字、署款“仿文嘉,八大山人”。下鈐朱文無框齒形印。
文嘉(1501—1583),吳門派代表畫家,文徵明第二子,明末清初之際長州(今江蘇蘇州)人。善畫山水、花卉,工書能詩,精于鑒賞,刻石為當代之冠。繪畫繼承其父衣缽,皴染著色承襲倪瓚、王蒙秀潤澹泊風格。
圖10為八大山人晚年創(chuàng)作的《草書五言》紙本詩軸(軸芯縱120、橫44.5厘米)。
詩軸為草書五言詩一首,詩曰:“客自短長亭,愿畫鳧與鶴。老夫時患胛,鶴勢打得著”。尾部署款“八大山人”,下鈐白文篆印“可得神仙”、“八大山人”,抬首鈐朱文印“遙屬”。左下角鈐有朱文收藏鑒賞印五方。謝稚柳曾評價此幅詩軸“字好”。八大山人的這首詩使用了南昌本地方言,形如一首打油詩。意思是:有客人從短亭、或長亭來訪,我非常愿意畫些野鴨子和白鶴作為禮品送與他們。只是老夫不時肩周疼痛(患著肩周炎)呢,連白鶴起飛刮起的風勢也可以把我吹倒呀?!耙淮趲煛卑舜笊饺硕嗫蓯垩?,多詼諧呀!
圖11為八大山人晚年所臨蘭亭序紙本行書軸(軸芯縱183、橫87.5厘米)。
從“荷園”篆印判斷,八大山人此作寫于77歲之后,為八大山人殘年所臨。全軸運筆流暢工整。尾部署款“八大山人”,鈐白文“八大山人”、朱文“荷園”篆印。在用筆、結(jié)字、章法方面匠心獨運,滿紙云蒸霞蔚,凸顯閑云野鶴逍遙自在之氣??胺Q八大山人代表作品。反映了八大山人一生從事書畫藝術(shù)實踐的終點時刻對書法藝術(shù)的最后領(lǐng)悟和價值取向。
圖12是八大山人好友黃安平為八大山人所繪的全身立像——《個山小像》紙本圖軸(軸芯縱96.7、橫60.6厘米)。
個山小像圖軸為水墨人物畫像,畫面中下部繪八大山人全身立像,山人立像兩邊及上部空白之處有八大山人法弟饒宇樸、好友彭文亮和減馀居士蔡受所題三段跋文,八大山人自題六段跋文,總共有九段跋文。
八大山人在《個山小像》抬首自題一段跋文,“個山小像”(篆題),起首鈐朱文“法堀”橢圓印。跋文內(nèi)容行書:“甲寅蒲節(jié)后二日,遇老友黃安平,為余寫此,時年四十有九?!蔽测j白文“釋傳綮印”方印、朱文“刃菴”方印。據(jù)此自題一段跋文可知,黃安平繪《個山小像》是在康熙十三年(1674) 的端午后兩日、八大山人49歲時。此圖軸繪畫之時他尚未使用“八大山人”署款。當時,他經(jīng)常使用“個山”號款,且在此幅圖軸的抬首之處自題“個山小像”篆題,因此此幅圖軸被人們稱之為“個山小像”圖軸。
“個山小像”的九段跋文較為全面地記載了八大山人的身世、為僧經(jīng)歷,且有朱耷自題六段跋文,堪稱“確鑿不二”史料,是研究八大山人的身世、思想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一件至為珍貴的資料。1959年,北京故宮博物院將這幅圖軸撥交給八大山人紀念館收藏。
“個山小像”自題六段跋文,分別用篆、隸、楷、行、章草、行楷各體書寫。首跋行書略帶草意,頗具晉人二王行書雅致、疏朗的風格。篆、隸跋文法度高古,足顯秦、漢面貌。軸幅左部中段之二——個山自題的楷書,負抱奇崛之氣、氣貫長虹之概,顯見歐陽洵式風格。軸幅右部中下段之一的自題楷書,又略具瘦金體風范。軸幅左部下段自題,取扁平之勢行書,意蘊閑云野鶴、逍遙自在之氣。軸幅左部上段之二的章草跋書,翩翩起舞,瀟灑飛舞,靈動之美出于索靖而勝于索靖。
“個山小像”自題六段跋文全面展現(xiàn)了八大山人的書學淵源,體現(xiàn)了八大山人晚年書法藝術(shù)個性形成之前“每事取法古人”階段的最高成就,也是比較其中年與晚年書法藝術(shù)作品的一件最重要的珍貴實物。到了晚年,八大山人詩畫入禪,書法亦至意隨興散逸而神形堅固的境界,才有如圖11所示“荷園”印款臨蘭亭序行書軸那樣神奇的作品。
八大山人晚年領(lǐng)悟到“畫法兼之書法”,各體書法均參以篆意,其繪畫亦常以篆法入畫。
八大山人的繪畫藝術(shù)特點,吳昌碩認識、概括最為精準。如圖5所示八大山人晚年創(chuàng)作的孤松紙本圖軸上,吳昌碩題道:“八大山人畫世多,贗本不堪入目。此幀高古超逸,無溢筆,無賸(剩)筆,方是廬山真面?!?/p>
八大山人一生書畫作品,尤其是晚年作品的“廬山真面”就是如此:簡略,精密。
當然,吳昌碩對八大山人畫作的評價,是從鑒定目的出發(fā),談八大山人的“技法”特征和個性。其實,八大山人晚年作品除了“簡略、精密”的“技法個性”外,與他晚年之前自己的作品相比,還有個“晚年個性”,那就是逐漸形成了平和的氣質(zhì)。
晚年的八大山人流落于南昌北蘭寺、開元觀等處,以賣畫度日。康熙三十九年(1700),已經(jīng)75歲的八大山人自筑陋室——“寤歌草堂”。當年的訪客葉丹《過八大山人》一詩生動形象地記錄了八大山人夕陽之年的生活狀況:“一室寤歌處,蕭蕭滿席塵。蓬蒿藏戶暗,詩畫入禪真。遺世逃名老,殘山剩水身。青門舊業(yè)在,零落種瓜人?!?/p>
可見,晚年歲月的八大山人雖然孤寂清貧,但亦十分淡泊,禪真已入,種瓜自得自在,平凡甘之飴之。隱名埋姓、逃遁避世、貧窮對有些人來說是無奈,對八大山人來說,是一種自我選擇。
從以上八大山人晚年所作的其他字畫可以看出,八大山人從一個亡家敗國的王孫變?yōu)榉鹕姆鹕搅懵錇橐粋€瓜農(nóng)之后,現(xiàn)實的生活境遇已經(jīng)完全將其改造成一個“美事拋、名理唾”的“煙霞老客”了。在他晚年的書畫作品中,不倔之氣已經(jīng)散淡。氣質(zhì)的變化,也充分表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平和基因的巨大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