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墜落美學(xué)

2015-04-29 00:00:00魯敏
花城 2015年4期

1

不談情感、不談思想、不談靈魂,都太抽象,誰知道有沒有呢。談身體吧,趁著還熱乎乎的。

先講講她當(dāng)年的身體。它基本符合這樣的美學(xué)與醫(yī)學(xué)描述:五官端正、身材勻稱。身高166厘米,下身長超過上身長2厘米以上。無活動的、潛在的、急性或慢性疾病。無口臭、狐臭、皮膚病、傳染病、心臟病、哮喘病史、精神病史。肝功能正常。無創(chuàng)傷、損傷或手術(shù)后遺癥。身體裸露部位無明顯疤痕。無“X”形腿、“O”形腿。矯正視力C字表0.5以上。無色盲、色弱。聽力不低于5米。

21歲時,靠著這具身體,通過一些測試,柳云成了一名空乘服務(wù)人員。在飛機上整理行李,演示逃生自救、提醒系上安全帶、打開遮光板、調(diào)直座椅后背。處理嘔吐物和口香糖。先生您的報紙。女士您要毛毯?對不起請收一下您的腿。

機艙內(nèi)的走道,狹長、呆板,林立的椅背如同等距離的柵欄。系著圍裙、推著小推車走在其中,“雞肉飯還是牛腩面?”“牛腩面還是雞肉飯?”柳云殷勤微笑,腦中卻伴隨著厭惡的聯(lián)想——自己正穿過擁擠的豬欄,向因為懶惰、饑餓等各種原因而無法動彈的活物們投放飼料,他們乖順地、毫無選擇余地領(lǐng)受,哼哼著朝小桌板俯下頭,咀嚼、吞咽的細小聲音匯合起來,形成不高不低、介于文明與粗魯之間的進食聲。稍后,小推車返回、收攏餐具,他們也漸次抬起頭,嘴角處變得油乎乎的,尚未完全滿足的表情有點困倦,一邊呆滯地向喉嚨里灌下最后一口咖啡——整個進食周期,告一段落了。

畢竟一直兩腳懸空嘛,剛飛的頭幾年,柳云常會聯(lián)想到墜機之類的極端畫面,每當(dāng)這時,掃一眼龐大擁擠的機艙,掃一下那些剛剛被飼養(yǎng)或等待被飼養(yǎng)的身體們,他們東倒西歪,有的半張嘴巴呼呼睡去,有的緊鎖眉頭在思考,有的在高雅地輕聲攀談,既讓人輕蔑,又值得尊敬——他們都是非常重要的、比她重要得多的人物,他們不得不趕到東、趕到西,去張羅、維持或拯救各種局面。看著這些大人物的身體,想象他們?nèi)缁ㄋ棋\的事業(yè)與前程,柳云總會迅速獲得平靜,覺得墜機是非常平等的一件事了。

空閑時,她甚至還寫寫畫畫地準(zhǔn)備了一份簡短的墜機通知:

女士們先生們,各位身體們,本次航班將在三分鐘后自由墜落,請您的身體保持鎮(zhèn)定并做好墜機準(zhǔn)備,我謹(jǐn)代表本次航班全體機組人員感謝各位身體的配合,并向各位身體送上最親切的道別……

如果能有機會這么來一下子,怪有趣的不是嗎。

2

15年前的牛先生,曾經(jīng)是那些被飼養(yǎng)的乘客之一。牛先生不姓牛,只是柳云覺得他應(yīng)當(dāng)姓牛、牛B轟轟的牛。

牛先生商務(wù)繁忙,連續(xù)有兩年的時間,他每周一次往返于南京和廈門之間。他前半年坐經(jīng)濟艙,后來,就只坐商務(wù)艙了。他認識柳云所在機組的全部未婚者。在她們落地等下一班返航的地面期間,他請大家一起K歌、吃海鮮、泡吧,連送花都是一人一捧。一切落俗套的事情,他都做過,認真而毫無創(chuàng)意——那些年,南方生意人中突然流行起這種需求雷同、目標(biāo)鎖定空姐的浪漫主義,好像她們都接受到統(tǒng)一的秘密指令。

牛先生在向整個群體示好的同時,是有鎖定對象的。

起初是“媚眼兒”。“媚眼兒”的神奇全在那一雙眼睛上。她冷冰冰、懶洋洋地應(yīng)付差事,可每一個被飼養(yǎng)者都覺得她含情脈脈。無數(shù)的男人對她一見鐘情。牛先生是其中之一,牛先生一看到她,眼珠的轉(zhuǎn)速就慢到為零。花費了三個月的攻勢,牛先生最終領(lǐng)悟到,他誤會了。

牛先生迅速改變方向。下一個是“330”。空姐們的胸脯一般都像飛機場,沒什么看頭,但她的飛機場上卻真停了一對飛機,并且是“寬體大飛機330”,故得此諢名。她彎下腰服務(wù)時,乳房四周的目光砰砰砰如同重金屬冷兵器,她直起身子時,那些目光則變成橡皮筋、粘粘的拉得老長,繞著她的“330”好幾圈。碰到難纏的被飼養(yǎng)者,姐妹們都會請“330”彎腰撫慰,必要時,半蹲在那位男士的座位旁輕言細語,以方便其換個角度欣賞她的“空客330”。牛先生也是故意胡鬧過的主兒,一鬧,“330”就來了。當(dāng)著眾人的面,牛先生直率地夸贊“330”的身體,遺憾他不是一位攝影師、彩繪師、刺青師或其他一切跟脫光衣服有關(guān)的藝術(shù)家。他單獨約會“330”時,可能進行過這些職業(yè)的嘗試。嘗試失敗了。

牛先生屢敗屢戰(zhàn),這回是冰冰。她的臉特別小,像在等人疼她或揍她,男人就喜歡這兩樣,不是嗎?最讓人受不了的是她的嘴,真的只有櫻桃那么大,尤其是涂上口紅,3D效果驚人。知道那個滑稽但廣為流傳的說法吧,嘴巴小的女人“那兒”也小,就像男人的鼻子與其性器官正比相關(guān)。總之,小嘴巴冰冰收到的便條與名片最多,上面留著男人們一切的聯(lián)系方式,有的還體貼地另外注明年薪與身價,妄想著3D紅嘴巴會主動跟他們聯(lián)系。牛先生比他們要務(wù)實,他直接就向“冰冰”求婚了,可惜他的身體材質(zhì)不對,冰冰早有大志:要嫁外國人,除了非洲,哪兒都行。拒絕牛先生半年之后,冰冰的夢想照進了現(xiàn)實,她收到一張文字酷似蝌蚪或精子的便條,然后成了這個阿拉伯佬的第三個老婆。

然后……然后……輪到柳云了。

柳云嗤嗤發(fā)笑,像看戲的突然發(fā)現(xiàn)戲演到自己身上。她正看得帶勁呢,也看清楚了——男女關(guān)系之中,真正具有推動作用的就是身體的各個部件,眼睛、乳房、嘴巴、腰肢、頭發(fā)、脖子或別的哪兒,這些不是器官,而是嗖嗖嗖、彼此作用的武器呢。沒有愛情這回事情的,它就像漢人圖騰“龍”,是人們臆造出來用以膜拜和遮掩肉體罪過的。許多女人信這條“龍”,迷信了一輩子呢。

柳云可不會。

柳云請教了牛先生兩個問題。一、為什么總要盯著空姐呢?二、為什么輪到她了,理由或規(guī)律?

牛先生可一點兒都沒有打愣。他比她整整大20歲,這多出來的歲數(shù)會幫助男人們,顯得篤定,做什么離奇的事都理所當(dāng)然;年紀(jì)對女人的幫助么,就完全是反過來的啦。

“很簡單。航空公司等于替我做了一個非常全面、嚴(yán)格的篩選,去偽存真、去粗存精,年輕健康漂亮齊活,哪個男人不想這樣呢?就是很多人沒這個本事。我不一樣,你們當(dāng)中隨便誰跟了我,絕不委屈,通俗地說,雙贏。”他不緊不慢地解釋。

是啊,無可厚非。人們在考慮婚配時會對某些職業(yè)存有期許。男人偏愛護士、幼兒園老師或舞蹈演員。有的女人偏愛處長、教授或攝影師。他們理由十足、一本正經(jīng),像挑選家用電器的品牌一樣。

“倒也是,空姐,360度無死角健康乳牛。”

牛先生沒有理會她的打趣,接著回答問題:“你們機組,未婚的一共六個,我把你排在第五個。”

“很榮幸不是第六個。”

“第六個是錢怡嘛。她年紀(jì)太大,只比我小15歲,肯定排末尾的。”牛先生親切中有點責(zé)怪:這么簡單的道理。

到目前,這位牛先生都沒有提到“感覺”、“緣分”、“冥冥之中”、“弱水三千”、“千里尋她、驀然回首”之類的狗屁話。是個實在人。

牛先生繼續(xù),挺誠懇:“光論長相,你能進前三,為什么排第五呢,主要你這個人,不知哪里有點怪,我吃不大準(zhǔn)。”嗯,他不是第一個這么說她的,柳云也有些自知。身外之物,總是解釋不清的。

“你身體怎樣?”她轉(zhuǎn)移話題,關(guān)心地詢問。畢竟大了20歲。

牛先生一怔,隨即很高興,明白已經(jīng)進入了細節(jié):“我肯定比不過你們機長嘍,除了慢性鼻炎,家族還有高血壓和禿頂遺傳。但你放心,前列腺系統(tǒng)十分優(yōu)良。需要的話,我給你看近三年體檢報告。”

柳云沒有再問別的。不過牛先生主動介紹了他的公司概況和未來規(guī)劃,他在廈門、南京、青島、海南等處的房產(chǎn)。其實這些情況柳云已相當(dāng)之熟悉。牛先生每追求一個姐妹,他的財務(wù)狀況就在機組中被共享一次。但她仍然仔細地聽著。男婚女嫁,衡量彼此,這是很莊嚴(yán)的過程。

牛先生最后提出,不希望她再給別的男人端茶送飯,“辭職回家伺候我一個。”

柳云完全同意。

這幾年,她跟姐妹們一樣,趁著空姐行情正好,都在暗中留意。在過往出現(xiàn)、以各種形式接觸到的諸多人選中,有的比牛先生還要老,有所謂的總裁,其公司就只有兩臺電腦和一個跟班,有的都有了兩個前妻、三個孩子,有的病老衰弱更需要找一位貼身護工。綜合比算下來,牛先生算是相當(dāng)優(yōu)等了,哪怕他把她排在最后一位,她同樣會點頭同意的。

家里人估計比她還滿意。當(dāng)然柳云家里也沒什么重要人物,媽媽去得早,爸爸另娶了。這過程中也不乏一些傷感的小故事,有些男人挺愛聽這方面的事,好像這是打開和使用她的一份說明書。她也曾煞有介事地講過很多遍,那個愚蠢的階段過去了,而今她厭煩再講這些了。再說,爸爸和他的女人待她不錯,每次落地回到南京,都有一桌好吃的在等著,什么也不要她干,她像個尊貴的隨時可以拎包離開的客人,具有客人的一切好處和一切不自在。

相比之下,柳云更樂意待在廈門的乘務(wù)公寓,其實就是集體宿舍,有兩個機組輪著住。空姐吧,也就是在飛機上還能供人思淫一番,回到宿舍里,該臭的、該臟的、該腐爛的,照樣。但好歹這算是她的家了。而且她知道,當(dāng)她公布出與牛先生的最新進展,姐妹們會像真正的家人那樣,用她們與老男人長期作戰(zhàn)的經(jīng)驗替她出主意,如何欲擒故縱,如何爭取利益的最大化。她甚至想到,她們會舉杯齊賀,給她一個綽號作為新婚贈禮:牛先生終結(jié)者。

“您貴姓?”她想起來,牛先生絕不會恰巧就姓牛的。

“你至今都不知道?”牛先生看她的眼神簡直就帶著恐懼了!“我請了你們整個組那么多次,我每周坐一趟你們的飛機,都快兩年了!”柳云深感抱歉,這的確是她的不是,但決非故意如此,姓甚名誰哪有那么重要呀。

牛先生眼神四處亂轉(zhuǎn)、又扭著脖子往各個方向看,好像哪里有人在喊他。柳云也替他扭頭尋找,后來接觸多了才發(fā)現(xiàn),牛先生碰到難以置信之事,都是這么個動作。

牛先生掏出張名片遞給她,遞到中途,他改主意了,摸出紙筆打算寫,可是又停下了。這顯得多生分呀。他疲憊地望望她,不得不像初次見面那樣自我介紹:“我叫高奇政。高大的高,神奇的奇,政治的政。”

這名字太難記了,柳云莞爾一笑:“我就叫你牛先生。怎么樣?”柳云正面解釋道:牛氣沖天,多好啊。

高奇政先是大笑,隨即卻傷感了,他揉揉眼睛:“你這一笑,特別像我遇到的第一個女孩,那年,我25歲,一無所有啊,怎么也追不到她!可現(xiàn)在,她又老了!”懷舊了一通,他接受了“牛先生”這個所謂昵稱。柳云露出ISO標(biāo)準(zhǔn)笑,老男人總是這樣起頭的:你,像我的初戀……

隨后她就和他結(jié)婚了。

有人認為她“圖錢”,婉轉(zhuǎn)地說她這樣“隨便了一些”。人們的偏見總是如此落入俗套,似乎談戀愛時志趣高雅、選擇嚴(yán)苛并反復(fù)考驗,所獲得的婚姻就可靠得像加了十二道金鎖。太可愛了。

再說,柳云與牛先生的婚前交往,也比人們看到的要多一些。自前至后,她也逐步表現(xiàn)出矜持、懷疑、賭氣、思念等諸多“熱戀”情狀。這里所寫出的,只是擇其要者,以節(jié)約時間——牛先生并非柳云的主角。

3

主角的分配并不與時空或親密程度成正比。比如同事,天天見面、共事八個小時,有時還加班,一起吃喝。又比如舍友,赤裸著一起到浴室、提醒牙齒里的菜葉。陌生人,地鐵上調(diào)戲般地緊緊擠著,大腿貼著大腿,交換彼此的鼻息。這些都不是主角。柳云跟牛先生,就是這樣的一種情況。一起吃飯、赤裸著洗澡、提醒牙齒里的異物、大腿貼大腿、交換鼻息。任何兩個人結(jié)婚都是這樣的,相互占據(jù)大量沒有質(zhì)量的畫面。

乏味的鏡頭就直接跳過去吧。

而今柳云38歲了,兒子都十歲了,她看上去——怎么說呢,空姐時期的生理與外觀描述已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有一種女人,美貌的保質(zhì)期相當(dāng)短暫,在求偶期集中爆發(fā)一下,然后變本加厲地隕落。這個沒有辦法,身體總有其自身的軌跡。只是柳云對此有些麻木,就像很多自視甚高的老才子一樣,哪個會覺得自己江郎才盡呢。她認為自己還行。

牛先生說來也是年近花甲,但因為生意發(fā)達、一直的發(fā)達,雄激素似乎也葆有充足的燃料,歲數(shù)仍然是他的同盟軍,就如同他仍然不停地坐飛機,幾乎不在家。柳云并不清楚、也不在乎牛先生是否還繼續(xù)熱愛空中小姐,反正她離開那個世界了。柳云現(xiàn)在的世界是廚房和花園,她熱衷侍弄各類有葉有花有果的樹,弄得兩只手粗糙如農(nóng)婦;她還擅長自己烤焙蛋糕制作各式西點、制作果蔬汁與生鮮沙拉,身上總帶著一股子既甜絲絲又油哈哈的廚房味兒。

牛先生常在家中宴客,客人們剔牙喝茶時,一致認為她天生就是做全職太太的料子,口氣像談?wù)撘粔K合適做窗簾的布匹。牛先生這時總會不失時機地挽起柳云的手,擠擠眼睛,談起他十幾年前為了追求她、不得不把機組里所有空姐都追求了一遍的故事。這故事他講過太多次,并像個精益求精的藝術(shù)家似的,每次都進行改良,添加更多的誤會與手段。他的生意伙伴及其臃腫的太太們都十分喜歡,有的聽過多遍亦會樂得渾身發(fā)抖、拍手叫好,像在看小品——柳云實在是完全看不出當(dāng)年的樣子了。柳云把手里的糕點盤往下移一移,擋住她完全走形的腰身,也跟著一起仰頭大笑,連牙齦都露出來。以前要求怎么笑的,露幾顆牙齒的?統(tǒng)統(tǒng)忘啦!

就在這一年,小田出現(xiàn)了。

小田出現(xiàn)之前,柳云認為她的日子過得不錯。這個結(jié)論也不是孤立的。她的中學(xué)同學(xué),以前的空姐同事,她爸爸那邊的親戚,她死去親媽和后媽兩邊的親戚,各個方面都是這么認為的。“嘖嘖,先是考上空姐,又釣到有錢人,這輩子都不用愁了。”他們這么說著,帶著不服氣的腔調(diào)。包括牛先生本人也這么認為呢,他有時從外面很遲回家,人像被碾過似的攤成一堆,十分羨慕地直咂嘴:“下輩子我要做女人,他媽的專職做闊太太,什么都不用煩。”柳云這時總會點點頭表示贊同,一邊替他削水果。

柳云削蘋果是一絕,從開頭到結(jié)尾,削成一整條細細的長皮,簡直可以上電視比賽,結(jié)婚15年了,爐火純青,從不失手。剛見小田的那天,她同樣胸有成竹地削,還沒轉(zhuǎn)半圈,就斷了。

小田是牛先生找來的,起初做保鏢,他會幾套徒手格斗、不愛說話、身架子大。他們兩個穿著西服一前一后,有初見面的以為小田是更重要的人,這種誤會倒也不多,就兩次。牛先生不答應(yīng)了,馬上決定開掉他,辭退時牛先生隨手翻一遍小田的簡歷,發(fā)現(xiàn)他在體校學(xué)過網(wǎng)球。那段時間,牛先生正折騰著給兒子學(xué)網(wǎng)球,教練是外教,800塊一個小時,不負責(zé)陪練。小田這不是現(xiàn)成兒的嗎?順便還可以管兒子接送呢。

關(guān)于兒子的培養(yǎng),牛先生有很多思路。三代出貴族嘛,牛先生認為,他爹那一輩是土疙瘩,他本人么,已經(jīng)“起來了”,幾大洲跑遍,什么高級世面都見過,一起床都能喝咖啡了。到兒子,則肯定是大貴族了,故而他教育上十分講究。羽毛球,東南亞窮人玩的。游泳?土!帆船可以考慮。語言首選法語。等等。他有時是這一套說法,有時又是那一套——就看他剛剛跟什么人物喝過酒,而這個人物又推崇什么樣的教育了。網(wǎng)球就是某次酒后的決定。

這些閑話不扯。總之,小田就從保鏢變成兒子的陪練和接送。他開一輛馬達很響的二手摩托,每周陪練兩次,接送外教課一次,三次都留下來吃晚飯。小田同時還在一家健身會館兼職,時間蠻緊,都是按點兒到,到點兒走。吃飯時,他基本不吭氣,看不出任何的性格。

那怎么蘋果皮就削斷了,柳云不明白。

這樣的身體她以前也見得多了。航空公司的培訓(xùn),班上總有三分一是空哥,跟她一樣,也都是符合“美學(xué)標(biāo)準(zhǔn)和醫(yī)學(xué)標(biāo)準(zhǔn)”的,一堆“標(biāo)準(zhǔn)”扎在一起,其實是反美學(xué)的、最終讓人漠視的。牛先生長相磕巴,可柳云根本無所謂。怎么現(xiàn)在倒沒出息了,稀罕起來?難道還要補回這個欠賬?

也可能怪小田太年輕了,像棵挺拔的水杉樹。她太久沒有跟小伙子打交道了,小田那隨隨便便的勁兒讓她生氣,從他一進門,看到他的胳膊腿或脖子,她就會騰地冒上火焰般的氣憤之情,莫名其妙覺得心急火燎,老想做點什么重要動作卻見效甚微。為了延長與小田共同吃飯的過程,柳云特意準(zhǔn)備那種吃起來比較麻煩的菜:小龍蝦、蟹、炒螺螄、帶殼蠶豆,動刀動叉的帶骨牛排。她還在一些細微的事情上工于心計。把餐桌換個方向擺、這樣他會坐得靠近一些。為了光線在她臉上的投射更加理想,新?lián)Q了燈罩。為了晚餐穿什么,她要折騰一個下午,連圍裙都要燙兩遍。她翻出沒有揮發(fā)光的舊香水,味道有點怪,她自己都連打兩個噴嚏。準(zhǔn)備一大圈之后,柳云小心翼翼地站到鏡子前面,有些擔(dān)心地微笑,鏡子里有些影影綽綽,可她看到了,15年前的自己正長途跋涉地從時間深處走來,越走越近,并走出了鏡子,可以絕對般配地站到小田身邊了!

可小田為什么視而不見哪。他帶著上班的人的表情,禮貌而匆匆地吃飯,不時還看看表,時間這么飛快啊,可他還要無情地快馬加鞭。柳云不時站起身讓菜,給他和兒子搛菜,徒勞地、不自信地,她也往自己喉嚨里塞,感到每一口都如同豬食,難以下咽。她焦渴得像深陷無人的沙漠,這會兒就是有人拿一盆開水從頭往下倒,她也會高興地向那人致謝的。她疲憊不堪、怒火中燒,借故跑到廚房去洗手,一邊隔著移門、囫圇吞棗地看客廳里的小田,越看越是餓空,像從來沒有吃過飽飯……

她記起來,十幾年前了,她飛廈門線的第二年,有個年紀(jì)能做爺爺?shù)挠绣X人,非常干凈地“照顧”過她一陣。他從不碰她,只要看她跳繩(附加一個小小要求,運動衫里頭不要穿胸罩、腳上不要穿鞋),看她頭發(fā)飛舞、乳房抖動地跳,光腳丫子打在地板上啪啪啪,額頭上一層細汗。老頭子有時歡喜得呵呵直笑,有時又面帶戚容地淚水直淌。柳云當(dāng)時可厭煩那黏乎乎的糟老頭兒了,可這兒會突然明白了,感同身受、觸類旁通了——她原來就是渴望著要看到小田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運動!多么精確的模擬啊。她就是需要這樣……

很久以前的那位老頭子,像看不見的同盟軍一般,讓柳云平靜下來,鎮(zhèn)定多了。她強硬地留下小田說話,問清小田的年紀(jì),小她一輪還帶拐彎——16歲,整隔著一位亭亭少女了。也了解到小田的收入,加上健身館,才四千,可房租水電通信之類的就要干掉兩千五。提到這些,小田往后讓一讓,離開燈光遠一點,正是那種想要掙錢、卻無從下手的樣子。大街上多少這種毫無前景的年輕人啊。除了一具年輕的身體,還有什么呢。小田算是機會好的,碰到柳云。

也順便問了一下他的女朋友,小田有些支吾,垂著眼皮說正在追一個同事,也在健身館做教練。“叫什么?”柳云居高臨下。小田勉強抬起頭,不情愿地擠出兩個字:許潔。多么平常啊,可以直接忽視吧。柳云越來越安閑了,她覺得自己完成了角色置換,上一場男女狩獵中,自己還是只小白兔,這會兒,已經(jīng)成獵手啦!她目前的姿勢還不大灑脫,可基本常識和技術(shù)手段是通用的。她曉得什么子彈管用,也曉得小兔子哪里最嫩最適于下手。

4

這天天公作美,下起非常大的雨,電閃雷鳴。牛先生不知又飛往哪里去了、不知是哪里的空姐正在給他送雞肉飯,或者這種鬼天氣他的航班根本沒有起飛,又或者,他壓根沒有出差,這些年他都沒有出差,他有另外的房子與女人,年輕漂亮健康三要素俱全。這不稀奇,古往今來都是這樣的搭配,做闊太太得有這樣的覺悟。再說柳云有她自己的事情!沉沉胖去、沉沉老去了15年的身體,一旦醒來,那絕對是目中無人了,加上大雨助威,更是膨脹到極點。她真喜歡這暴雨,撕心裂肺多么痛快啊。

雨勢無礙室內(nèi)球場訓(xùn)練,小田照常接送兒子兩人回來。他們?nèi)齻€吃罷晚飯,小田照舊看表、要走——暴雨正下到最狠,真是出不了門,何況他騎摩托。她順勢請小田幫兒子洗把澡。其實是想讓他洗干凈,并留下來。這一連串的念頭,完全是自動化的、來自身體的最高指令,她只是執(zhí)行人而已。

他們在浴室的時候,柳云跑到離花園最近的露臺,聽雨水吵鬧地打在窗玻璃和寬樹葉上。她激動到很莊重了,她曉得事情將近。她致敬般地想起多年前那些老色鬼們的把戲,他們費盡心機、花樣百出地引誘少女們脫衣服,她和她的姐妹們,碰到多少那樣的事啊,不勝枚舉,她們在宿舍里毫不留情地嘲弄、揭露和吐唾沫。她現(xiàn)在多么尊敬那些老男人!為了至高無上的身體,他們那樣勇敢地努力和博取。

網(wǎng)球、飽餐加熱水澡,她又送上去一杯牛奶,兒子很快就睡著了。

小田下樓來,短短的樓梯走得很慢。柳云邀請他在客廳坐下,并跟他寒暄外面的大雨。他謹(jǐn)慎地回答,一邊在琢磨,樣子顯得十分的煩惱而猶豫,又不愿得罪人。多么像從前的她呀,那么涉世不深、惹人憐愛!

柳云聊了會兒她拿手的廚藝,又吹噓到她的理財,由于有內(nèi)部消息,她的信托從來穩(wěn)賺不賠,簡直就像要把滿口金牙露出來似的……一邊聊著天,柳云順手把窗簾拉下,把沙發(fā)整理舒服,關(guān)了大吊燈,扭暗落地?zé)簟H缓缶烷_始一件一件地脫,脫到只留下乳罩與內(nèi)褲。頭發(fā)放下來,拖鞋也蹬了。她從容不迫地做著這些。同時還在聊天,這會兒聊到她的園子。今年新增了夾竹桃,此樹喜光,喜肥水,可謂見風(fēng)長:“但一般人家不大種夾竹桃,你知道為什么?”

小田不接她的話。他沉默著,腿和手姿勢別扭,如一個壞掉的且丟失了密碼的機器人。在第一時間,他沒有發(fā)出反抗和拒絕的信號,此后,他就再也沒有機會了。缺乏經(jīng)驗的孩子都是這樣的呀。

柳云更加靠近,像鼓勵他學(xué)騎自行車——這是很簡單的一件事,你抬起腳騎上來試一下,不會跌跤的,我在這兒扶著呢。

小田扭過頭,小聲地,舉起一塊微弱的擋箭牌:“我還在追許潔呢。”

柳云伸出手,無限傷感地撫摸他的腮部:“你的側(cè)面,特別像我的初戀。我一看見你,就想起了他。”

柳云有初戀嗎,有啊,人人都有。那個男孩口哨吹得挺好,兩個人看電影、鉆公園、接吻接得筋疲力盡,也想一起睡來著,柳云沒肯,她有種模模糊糊的雄心。嫁牛先生之前,男孩最后一次來找她,兩人再一次把腮幫子親到酸痛、渾身上下摸個遍,然后一言不發(fā)、明白事理地分開……柳云對戀愛的唯一經(jīng)驗就在這個口哨男孩子身上,比一聲口哨還短。

小田的側(cè)面像他嗎,不像,差得很遠。

但這種對話是若干年來交配經(jīng)驗的智慧,像有效的煙幕彈一樣,柳云感到,小田很需要類似的這些說辭。柳云繼續(xù)發(fā)揮,并就勢開始了,說到哪兒她就搞到哪兒,“你的后背和胳肢窩,你的喉結(jié)、你的舌頭、你鼻腔里的味兒,都像他。”她閉起眼睛,嘴巴從小變大,力度由柔變烈,一口一口開始吃起這年輕的軀體,企圖去激活她早就腐朽了的部分。

暴雨在此刻更大更強烈了,似大海倒灌。曾經(jīng)有人凝神傾聽過暴雨嗎,真該專心致志地好好聽一聽!暴雨跟做愛之間,不知有著怎么樣的瓜葛,或者并無瓜葛,只是柳云此刻的牽強附會——人在這一種天氣里,就是匍匐的,就是原罪的,就是不要臉的。她可不僅有身體,還有沙發(fā)、地毯、靠墊、燈光,都一并組合起來,成為肢體的延展,成為快感的茍合者,加入到對小田的吞咬和消化中。

戰(zhàn)栗中,柳云伸長脖子,以一個狹窄而倒立的視角遠遠望向外面的園子,她知道,那些樹與花都跟她一樣,狼藉一片千瘡百孔,卻吃飽喝足了暗中肥美。柳云先是嗤笑,稍后,淚水滾落——像那個看她跳繩的老家伙一樣。

5

牛先生如常。柳云也照舊侍弄園子、做些新式西點。院中花草如洗,夾竹桃長勢喜人。

小田的話比原來更少,并竭力回避與她對視,十足像個怨恨的大姑娘,令柳云忍俊不禁。她逼他說話,各種話題中,小田只愿意談起許潔。

他的口氣很自卑,說許潔多么的不諳世事,像天山雪蓮一樣,而他現(xiàn)在都這樣了(他做個軟弱的手勢,指和柳云)……他只敢遠遠地尾隨于許潔,她坐34路,他等下一班34路。她拉一下樓梯扶手,他也拉一下。她中午在食堂點半條鳊魚,他點另外半條。他說啊說的,像流行歌詞的陳詞濫調(diào),像十幾年前口哨少年向柳云絮叨時一樣。哼,少年人的戀愛永遠是貧乏而脫離實際的!誰不曾純潔過,誰不曾甜美過。

柳云附和小田:“我跟許潔真不能比吧?看我腮幫上這黃斑!看我這下巴,足足有三層,看我這粗腰板,抵得上兩個許潔吧,看我屁股,是不是都掛到腳后跟了?”小田瞪著她,不知所以。

柳云臉色漲紅、咬牙發(fā)笑:“跟我在一起,你吃虧吧。恨死我了吧。”

小田這才曉得她生氣了。

柳云接著升級,慢吞吞的:“我猜我兒子早曉得了。他每次都是裝睡、這會兒正蹲在樓梯口偷看呢。你知道嗎,十歲的小孩子還不是人,是精靈。什么都瞞不過他的眼睛。

“你想想我老公,人家給你開工資、供你吃喝、把家里鑰匙交給你,你卻給他戴綠帽子。他可不是傻瓜,說不定他根本沒有出差,他正在往家中趕,他已經(jīng)站在門外,他正透過窗戶瞧著我們呢。

“你跟許潔成不了的。隨便哪一天,只要你去拉她的手,去抱她、親她、摸她,你肯定就會露陷的。你已經(jīng)完全臟了,你再也干凈不了了。”

柳云活靈活現(xiàn)地描摹著,放大出隱藏在他們周邊的人物,好像這是一幅按人頭付費的中世紀(jì)油畫。整個畫面里,除了躺在凌亂之中、姿勢不雅的她和小田,還有帷幕側(cè)面的牛先生和許潔,還有在天庭上飛翔著的她那小天使兒子。這古怪艷情的五人組合,以明暗得當(dāng)?shù)墓P觸確證著唯一的主題:他們丑陋、不可饒恕,將面臨殘酷而神圣的終級審判。

“不要臉、臭婊子、爛貨、賤人、騷逼。”柳云口不擇言,惡毒地自我詛咒。“你明白嗎你聽見了嗎。你跟我一樣。”像面對一塊激蕩旋轉(zhuǎn)的紅布,小田終于憤怒起來,他直搖頭,緊張地隨便拿起什么把柳云的嘴給緊緊塞住,如一個被剝奪掉自由卻拼命越獄的囚犯,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到唯一的出口。他的暴動一波接一波,直至她渾不知事……性的最佳催化劑就在于禁忌、憎恨和踐踏。她撫摸著小田汗淋淋的后背:“怎么樣?這樣好吧,蠻夠勁的吧。”

小田空洞地移開身體,不說話,一秒鐘都不能等地鉆到衛(wèi)生間去了,好久都不出來。柳云這才慢慢清醒過來,她把腿合攏上,用毛巾蓋起自己,越來越像那些老男人啦,已經(jīng)到了不擇手段不加掩飾的地步啦。

還送禮物。怎么辦呢,除此之外,她用什么去維系他們的身體?

毫無疑問,柳云的禮物很昂貴,每一份都抵得上小田半年的工資,大部分能直接變現(xiàn)。她必須出手有力、一槍見血,否則兔子就跑了。

但這個贈禮過程,真夠受的。上帝是男的,釋迦牟尼是男的,老天爺也是男的——男人給女人送禮物,尤其老男人給年輕女人,就像天上下雨小河淌水,僅以“媚眼兒”、“330”、“冰冰”和牛先生之間為例吧,多少的饋贈與接受,在當(dāng)時當(dāng)?shù)亍⒌谌叩霓D(zhuǎn)述、多年后的回放,隨便哪個角度看,都是愉悅的體驗。但反過來呢,就邪惡極了。

她總是一見面就拿出禮物來,好像通行證似的,他離她老遠、伸長手僵硬地接過去,在她的殷勤注視下,他撕爛包裝、拿出禮物,她則活像一個廠家代理人似的,啰里啰嗦地介紹起這份禮物的特別之處,有什么機巧與講究,適合什么場合,發(fā)票就在包裝里可直接退換,好幾次她不小心說到價格……這太赤裸裸了,他會猛地把禮物扔得老遠,扔到床尾,滾到地上,她心疼地撿回來察看,嘴里嘟囔著,他再次打落,把她的雙手扎到背后,把她的頭按在禮物邊上,就那樣搞她。好像那禮物是一個攝像頭,是一個物證,是一個恥辱柱——她被死死釘在那里永世不得翻身:年紀(jì)的不平等、經(jīng)濟的不平等、性別的不平等,她這是多大的罪過啊。

這一切過后,柳云總會給小田弄些吃的,壽司、曲奇或涼面,配好現(xiàn)榨果汁,她刻意勞碌地張羅,像給水杉樹澆水施肥,看著他腮幫子鼓起來再從喉嚨滾動著咽下去,她給他遞餐巾紙,接過他吐下的皮或核,小田如昏迷者一般無意識地咀嚼——她知道小田這會兒對她有多厭惡,都不能再忍受她哪怕一根頭發(fā)。柳云完全地理解,她曾經(jīng)也這樣過的。她得利用她的經(jīng)驗來幫他。她衣衫完整,態(tài)度親切,充滿長幼親情,剛才有多淫蕩,這會兒就有多母性,好像他們之間,是挺體面的、并能長久下去的一種人倫關(guān)系——這很重要,因幾分鐘之后,小田就要走上大街,她要幫他走出門、站到陽光下并坦蕩地流入人群。在小田離開之后,柳云才開始慢慢收拾房間和餐桌的殘局,動作遲緩,如手腳不靈的老婦,竭力拖延著這個糜爛而自由的時刻。這是她一個人的后戲。

6

小田突然出了車禍,晚飯后離開柳云這里回出租房的途中,他的二手摩托車被一輛汽車頂?shù)綑跅U邊,捏成一個巨大的焦黑紙團,小田整個人薄薄地攤在紙團外面。但他的頭盔仍然發(fā)揮了保護作用,也就是說,盡管身體薄如煎餅,但頭部還是圓溜溜的、眉目無礙。不過沒有人在意他的腦袋,人們更震驚于他的身體,有人咋咋呼呼地形容說:他的下半身整整胖了一倍,像穿著加肥的牛仔褲。柳云試圖在頭腦里再現(xiàn)胖了一倍的、穿加肥牛仔褲的小田,沒有能夠做到。

警方調(diào)出了路口錄像,撞他的車子屁股光禿禿的,沒有牌照,他們分析了:這是新車、新手開的,又是晚間,還是十字路口,事故是難免的,逃逸也難免的,一丁點兒線索都沒有。這年輕人可惜了。摩托車等于,肉包鐵,小汽車是鐵包肉,兩相一撞,肯定騎摩托的送命。

作為小田的雇主,第二天中午,柳云被叫去問了幾個問題:五點多,小田到她家,九點多,離開。當(dāng)晚沒有飲酒。離開時情緒愉快。車況應(yīng)當(dāng)正常。等等。牛先生連夜從外地飛回來陪她,從前至后體貼地握著她的手。她想她的聲音和手兩者都沒有抖動。

為了替她壓驚,牛先生晚上帶著全家去了城里最高的餐廳,52層的旋轉(zhuǎn)餐廳,人均消費相當(dāng)于小田半個月工資。就餐時,牛先生談了談“死”這件事,以一種客觀、科學(xué)、放之四海皆準(zhǔn)的態(tài)度,從自然界的魚蟲鳥獸講到地球上的各種災(zāi)難與大小戰(zhàn)爭,幾乎把“死”說成了桌上的一碗海參雜糧盅、一份必點例湯,每個人都要吃的。這番鋪墊之后,他向兒子說了小田的事,并承諾:最多一個星期,找一個更好的新陪練。果然,兒子難過了不到五分鐘,就被一個新下載的游戲給迷住了,很快呵呵呵笑出聲來。

牛先生給兒子講的這節(jié)生死課不賴,連柳云也聽得頻頻點頭,她完全同意,魚蟲鳥獸,誰無一死,何足道哉!柳云親昵地摟住兒子,也湊上去一起玩新游戲,跟著咯咯咯笑起來。

倒是牛先生被柳云的笑搞得聳然一驚,他眼神四處亂轉(zhuǎn)、又扭頭往各個方向看看,好像突然有人喊他。他把柳云從游戲前拉開:“那是騙小孩子玩的!”柳云坐正,笑容還沒收掉。牛先生沉重而驚駭?shù)兀骸澳阏娴募俚模窟B我都一直在想著他!你們見面應(yīng)當(dāng)比我多呀。”

柳云被牛先生問得有些不自在,一邊迷迷糊糊地回了家。廚房里還保持著她突然接到電話時的場景——當(dāng)時,她正在做蜜柚風(fēng)味蛋糕,已經(jīng)榨好了柚子汁,化開了黃油,蛋白打得發(fā)泡,小蘇打和生粉也分別量好,正打算加入蜂蜜,她剛把木長勺伸進蜂蜜罐,電話響了。小田的死訊與雞蛋白、蘇打、生粉、低筋面粉、蜂蜜,萬花筒一樣地旋轉(zhuǎn),蜜柚風(fēng)味蛋糕做砸了。

柳云安頓了兒子,到廚房里把所有的成品、半成品一股腦清理掉了。牛先生耐心地等她,提出要“搞一下”。這是他對做愛的特定說法。久不行事,還是一樣的基本無效,唯情緒飽滿,牛先生如牧羊人一般,揮舞著看不見的鞭子,鼻腔里發(fā)出一連串快意的吆喝。

忙完了,牛先生疲憊地點根煙:“你剛才對他們說,小田五點多到家,九點多離開。吃完晚飯還待了那么久啊。”

“聊天來著。”她沒有亂講,當(dāng)晚她真的一直在跟小田說話。

“聊什么呢?”牛先生含糊地問,聲音已很瞌睡了,畢竟五十大幾了。

是啊,聊什么的呢,柳云閉上眼睛。

其實主要是她說,在講下流話。柳云歡喜跟小田睡覺,也歡喜跟小田談睡覺這件事。她需要說出她的感受。每次,到了那極端契合的歡愛之巔,身體忽上忽下忽在深海忽飛云霄,某個極端的念頭就會“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像報時鳥一般地叫起來:死了就好了!就死在這一刻吧,死在對方身體里。

為了說得清楚些,柳云在桌子上擺弄兩個茶杯墊子,給小田打比喻:“你看,這邊,是我們倆最好的那一刻。緊隔壁,這就是極樂世界,就是‘死’,它們是好鄰居、親冤家,我們腳一跨就到了!越好的時候就越靠近死、越想死。”她熱切地望著小田,多想能獲得共鳴、一起飛升啊。可這一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是在獨白。小田早走神了。他看著她,卻明顯什么也沒聽見,估計就是聽見了也不明白她的意思。

“又在想許潔?”柳云張大嘴巴推出笑容。這不是第一次了,誰年紀(jì)大誰就得有好脾氣,就得又哄又騙,她沒有資格生氣的。

“沒有,沒有。”隔了一會兒,他承認:“她要過生日了,不知送什么合適?”

柳云爽快地:“這個我替你辦好了!保證她喜歡。”她心里一聲疼痛的長嚎,看看啊看看,她還得替他的女朋友買禮物。

小田揉揉鼻子,不感謝也不反對,卻更加的沒精打采。柳云湊上去,也揉揉他的鼻子,并舔上去,禮物的問題解決了,讓許潔死一邊去!柳云興致又上來了,她含著小田的鼻子呢喃:“我真能吃掉你,細嚼慢咽,一根骨頭不剩,嗯,你信不信?我想吃你呢。”這殺氣騰騰的情欲,多年前她也聽男人表達過,都以為他們是在調(diào)情或聊作余勇,實際上,的確如此啊,欲望殘暴如巖漿,強烈到走形的邪勁兒之下,柳云感到自己的舌頭和牙齒失控了,它們真的在撕咬起小田的鼻子來。

小田窒息了,手腳一陣撲通,使勁地搡開她。他的鼻頭被她咬得全是牙印,已經(jīng)紫了。小田說要上樓看看孩子。他倉皇站起來,飛快地抽出一把紙巾,邊擦邊往樓上跑。

柳云眼睛一點不瞎,小田也絲毫沒有掩飾,就在他剛才推開她的一瞬,他那眼神里全是惡心與憎恨,身邊要有把刀,他大概都能捅她幾十下了。

柳云走到門廳那邊,那邊有個大穿衣鏡,她慢吞吞走過去。下午四點鐘左右,小田還沒到的時候,她照過這面鏡子的,前后左右照了個遍,跟以前一樣,她看到鏡子里的姑娘剛剛二十出頭,甜美極了,正一心一意等著男朋友。可這一次,鏡子翻臉無情了,鏡子里的少女不見了。她看到一個渾身掛肉、體積巨大的老女人,她神情悲戚、略帶兇狠,鏡子里一動不動。

重新下樓的小田說是想起樁急事、急著要走。柳云沒有挽留,只問了一句:“許潔的生日禮物哪天要?”小田沒回答。柳云聽到他在外面發(fā)動摩托,二手摩托很不靈光,他踩了許多下,才轟一聲走掉了。

等聽不到馬達聲了,柳云才起身到園子里送行,掩在高大的夾竹桃后,眺望空空的車道。她心里掀起冷酷的巨浪,恨不能淹沒掉跟小田發(fā)生過的一切,恨不得刪除他、抹煞他。她再也不要見到這個人了。

這想法嘶嘶的,痛快極了。僅僅兩分鐘之后,柳云又平靜了,算了,他太年輕,還不曉得身體的悲歡與世故!下一次見面,她會道歉的,并送他一輛新摩托。

“聊什么的呀?”牛先生更為蒙眬的聲音,像在夢中發(fā)問。

柳云陰冷地一抖——那個時候,站在夾竹桃下,她詛咒過小田吧?是那詛咒靈驗了吧?她捂住嘴巴,試圖嗚咽或抽泣,卻發(fā)現(xiàn)壓根哭不出來——她承認,她恨小田。

她討厭牛先生還在追問,她聽到自己發(fā)作了,刺耳地回擊:“你是說,我不該與他聊天?如果我們不聊天就好了,不聊就不會出車禍了是吧?”

牛先生連忙道歉、簡直從來沒這么溫柔過:“怪我怪我,不該問的。聊聊天當(dāng)然挺好呀。再說你們以后都聊不成了。”他輕輕、輕輕地拍著柳云的肩,“聊不成了、你們以后都聊不成了。”聲音十分緩和,唱歌似的,像哄她入睡。

柳云于是真的睡了,她都聽到自己打起呼來,她自發(fā)胖之后,就會打呼了。在自己均勻的呼聲中,柳云好像聽到,牛先生的催眠詞不知何時已經(jīng)改成“睡不成了、你們以后都睡不成了。睡不成了、你們以后都睡不成了。”她聽錯了嗎,柳云翻個身,牛先生不說了。柳云猛然醒了,眼睛瞪得好大。

7

古琦店九點鐘打來電話,柳云替許潔訂的小手袋調(diào)到貨了。是可以退掉的,但柳云去拿了——顏色太嗲、不適合她這年紀(jì),她想著,代替小田去送給那個許潔吧,算是把他的后事給了了。這就像以前一樣,小田下了床、吃了東西、穿好衣服走了,她一個人在房間里,可要慢吞吞收拾好一會兒殘局呢。收拾多久,小田就還在多久。

從健身館網(wǎng)站上查到了許潔,負責(zé)教授普拉提。

柳云從古琦店取了包直接趕去,假裝了解健身項目,吭哧地提起小田,許潔打斷,“要上他的課?”許潔瞥一眼柳云,年輕姑娘看中年女人的那種眼光,“他每個周三、周五中午帶南美熱舞。今天不來。”她提起小田面無波瀾,看來對小田的癡心毫不知情、更不知癡心者已死。柳云心里挺響地一拍手,涌起一陣稀薄的勝利感:看看哪看看。她挪挪隨身的古琦禮品袋,一時拿不定主意。

許潔急著帶課,轉(zhuǎn)身要走。柳云怕斷了這根細線,匆匆跟上去,臨時報了一節(jié)體驗課,極不熟練地跟著吸氣、吐氣、保持不動。再吸氣、吐氣、保持不動。許潔像沒骨頭,折紙似的掰弄著她的四肢,柳云拼得腹肉顫抖,最多只做到她的十分之四。

沖淋間,柳云湊上去繼續(xù)跟許潔攀談,水龍頭下,氣氛親切多了。許潔沖柳云一笑,公關(guān)性表揚她的體力,歡迎她隨時插班來上她的課。

柳云隔著水簾打量許潔,瞇著眼睛,假裝自己就是小田,用一個毛頭小伙的眼光去評判:處女式的長腰肢和緊湊骨盆,尚未開化的乳房,未經(jīng)燙染的直發(fā)。柳云又瞅瞅自己,油膩膩、松垮垮!是啊,天經(jīng)地義,小田就應(yīng)當(dāng)鐘情這樣的姑娘。如果他還活著,肯定會繼續(xù)追求下去的,以蝸牛般的速度盡可能地接近,直至建成一個蝸牛般的小小三口之家。

柳云起勁搓洗自己,媒婆似的擠擠眼,重新提起小田,向許潔描述和轉(zhuǎn)達他的愛慕。在浴室求愛,替一個死去的情人,多么荒唐而感人的場景啊。一陣愉悅顫抖使她涌起一身惡作劇的雞皮疙瘩。

“在他眼中,你就是天山雪蓮!他經(jīng)常悄悄跟在你后面,你坐34路,他等下一班34路。你拉一下樓梯扶手,他也拉一下。你中午在食堂點半條鳊魚,他點另外半條。”

許潔小臉緊繃,抹一把額上的水珠:“怎么可能!他總是一下班就跑,話都沒有跟我多說幾句。再說。”她隔著水柱,嚴(yán)肅地盯著柳云,“他為什么不自己來說吶?”

柳云剛想張嘴,突然看到,小田真來了,他自己來了。柳云一點兒都不驚訝,這兩天以來,家中的各個地方,她都能碰到小田。她爬樓梯,他踩住她腳后跟。她往開水里下面條,他升騰在氣泡里。她拉開窗簾,一眼看到他正抱臂倚在窗外。她到花園澆水,他站在夾竹桃下。他的死去是一個長鏡頭,帶有移動的背影和盤旋的回聲。他還沒有進行完呢,他又跟到這兒來了。

渾濁升騰的水汽里,臃腫的女人們正彎腰馱背地處理她們上下的毛發(fā),小田赤裸但戴著頭盔,大大方方穿行其中,健美的肢體如大魚一般閃閃發(fā)亮,他走到不遠處的一個水龍頭下,水流沖洗著他的肩膀,帶著弧線彈往各個方向,一直彈到柳云的眼里!老天呀,這會兒的小田,這看不見臉的小田,這健美到近乎標(biāo)準(zhǔn)的體魄,真的像她那個口哨男友了。柳云差點兒熱淚盈眶。

柳云把視線收回,繼續(xù)朝著許潔,盡心盡責(zé)地解釋,“這個……請你務(wù)必要多加體諒,初戀總是可憐巴巴的。”柳云開始分析起男孩們的膽怯與低智商,她穿過厚重的時間迷霧,把她口哨男友的情話也拿來借用了,曾經(jīng)回憶過多少遍呀,以至爛熟,以至可以一字一句地復(fù)述,假裝這正是小田獻給許潔的愛慕——柳云稍微提高了聲音,她希望頭盔里的小田也可以聽得清楚,這下子他不會太厭惡她了吧,無論如何,她是在幫他向許潔求愛,看看,她下賤到能夠為他做一切的事……

一直咬著嘴唇的許潔不知為何突然一拍額頭、鼻翼漲大,像是生氣了,她急匆匆地沖掉泡沫、關(guān)掉水龍頭,擦身、吹頭發(fā)、穿衣,她沖柳云微微一抬下巴,發(fā)出一個模糊的邀請。柳云迷迷惑惑地也跟著跑,差點兒都要忘了提上那個“生日禮物”。她們像兩個趕火車的人,一前一后地背起包、坐電梯、出大樓、往巷子口跑。跑動中的柳云還在抓緊時間不停地絮叨、替小田游說,像一個關(guān)不上的水龍頭——她知道,小田也正如影隨行地跟著她倆呢——她列舉出無數(shù)動人的家常畫面,向許潔保證,小田會是一個很好的男朋友,很好的丈夫,將來還會是很好的父親;他們會有著一個般配而結(jié)結(jié)巴巴的平常婚姻。就像柳云,如果她嫁給口哨男友的話。

巷口,一臺款式保守的大奔,許潔剛一露面,它就點火發(fā)動了。許潔小跑著拉開車門,進去,又用力拍上。并沒有跟柳云揮手,或者這就是她道別的方式。

哦。

柳云晃晃手中的古琦禮包呼喚,老奔馳已遠遠跑出視線,不可能再聽得到啦。柳云搖搖頭,利落地直接把紙袋丟進邊上的垃圾桶。切,哪里輪得到你送啊,她背對著身后的小田,聳聳肩,收拾了這一通后事之后的嘲諷,當(dāng)然也有撫慰——瞧著點兒吧,總會有那些老男人沖在更前面的,他們會照顧好你的許潔,也許,就是這會兒,那奔馳里的老男人也拿出了生日禮物,哽咽地把手伸到年輕姑娘的大腿間:“你曉得嗎,你跟我的初戀女友同一天生日。”你想想,像許潔這樣易于扭曲的輕盈體態(tài),多么適合那些沒了力氣的老男人啊。就像你呀,也一樣的,你該想得通的。這世上,沒有初戀,沒有感情,沒有愛,沒有任何這些狗屁玩意;就只有身體,一具又一具,沒有名字沒有臉沒有性別。老衰的,嫩滑的,包裝簇新的,二手的。轉(zhuǎn)讓、出賣、流通、變現(xiàn)。新舊搭配,供求有度,花開堪折,過期作廢。

嘣。嘣。柳云猛地回頭,發(fā)現(xiàn)頭盔里的小田被彈到欄桿邊,皮肉模糊、血淚飛散,好像遭遇到更猛烈的車禍。柳云終于看到了,如目擊者所描繪過的:小田的下半身,壓扁了,胖了一倍,像穿了一條肥大的牛仔褲。這一次,他徹底地死去了,肥而薄的、大葉子般的身影往天上飄去。

8

小田的鄉(xiāng)下父母直到第五天才趕過來。牛先生聽說了,掏出一大筆現(xiàn)錢,并提出兩人一起去送這筆撫恤金。錢有點太多了,信封放在桌子上,從柳云那個角度看去,桌面都給壓得彎下了似的。牛先生嘆口氣:“小田這事,算是工傷。”

老父母在收拾小田的租屋,每一樣?xùn)|西,不管多破,他們都要帶回老家。屁股大的房子,加上編織袋,四個人幾乎臉碰臉。柳云轉(zhuǎn)不動身子,只能挨在床邊。這就是小兔子可憐的小窩,是啊,否則他就不那么容易中彈了。

呼天搶地的階段看來已經(jīng)過去了,老人的神情似乎帶點羞愧,解釋說,因為正在秋收,要是一接到消息丟下地就趕來的話,那這一季的作物就等于白種了……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大家都忙的。”柳云接話,她甚至向小田父母談起自己的父親。前兩天柳云回去看過他,他和繼母正忙著搓麻將,臉玩得紅撲撲的,匆匆地與她寒暄,她站在爸爸后面看牌,手搭在他肩膀上,這是她能想到的最親熱的方式。她爸爸忍受了半分鐘,扭頭、努嘴,讓柳云趕緊走:“我打牌時,后面不能站女人。”你們看,我爸爸好玩吧!

牛先生皺眉打斷柳云,他耳朵根發(fā)紅,有點激動,他上下拍著臟兮兮、滿是劃痕的墻,感慨:“我最早出來混的時候,找的房子比這爛多了。你家小田挺有出息的!”

小田父母好像找到什么共同語言,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著說起家里的三個兒子,統(tǒng)統(tǒng)有出息的,一個在合肥,一個在南京,一個在東莞。剛接到電話時,嚇傻了,差點兒想不起在南京的到底是哪個兒子了!做父親的說著,接過牛先生遞來的大信封,腰彎了好幾次,一迭聲地謝謝“大老板”。

老母親在疊小田的幾件T恤,都是柳云非常熟悉的,她常迫切地剝掉小田的衣服,從外到里。老母親發(fā)現(xiàn)衣襟上一大塊油污,傷心起來:“衣服都沒洗干凈!到現(xiàn)在連女朋友都沒有。他哥他弟都有呢!可憐他……”牛先生咳了一聲:“有哇,我知道他有!你不是也知道嘛!”他捅捅柳云,柳云連忙一連串地證明,有鼻子有眼地說了幾句。她所說的鼻子和眼都取材于許潔。

小田父母信了,追問女孩老家哪里,聽說也是湖南老家的,頗感欣慰地抹起眼淚來。

這一天還沒完。牛先生所找到的新陪練兼接送,今天剛好試用,兒子得意地告訴柳云,新陪練去接他時,網(wǎng)球班學(xué)員的媽媽們都開始整理頭發(fā)和絲巾,而爸爸們則互相拍肩、相邀到樹下抽煙。牛先生的眼光是越來越好了。

這會兒,這個比小田還年輕的新陪練就坐在小田那個位置上,他自我介紹,并主動握手。他相當(dāng)幽默地談天說地,討好柳云,感激地稱贊晚餐。看得出,他很希望留下這份工作。

柳云女主人式的矜持、偶爾也被逗得發(fā)笑。桌子下面,她在撕餐巾紙,兩只手密切配合,撕成勻稱等寬的一長條一長條。

她不討厭這個年輕人,也不介意他坐在小田的位置又吃又喝說說笑笑,相反,她滿意他活躍外向的性格。她還觀察到一些細節(jié),男孩外套里的毛衣袖口,磨得掉了線;他的皮鞋早就該換一雙了……她挺有經(jīng)驗地分析起其經(jīng)濟處境,又一只小白兔。她兩只手一直在抖,就算在撕餐巾紙,等長等寬一條一條地撕,也還是抖。

柳云頭一次怕起了自己。她怎么立刻就研究起這個小伙子來了呢。

牛先生晚上依舊很遲回來,很累了,還是關(guān)心陪練的事,問了柳云三四次:“這小伙子比小田怎么樣?你說嘛,不滿意我再換。畢竟你和兒子用的多。”

柳云咬緊牙關(guān)就是不搭理。牛先生倒不介意,他興致勃勃地接著白天的話:“我最開始租的房子,真不如小田呢,想想那時,吃了太多的苦。”他拍拍紅木案幾,又撩撩高大的滴水觀音,環(huán)顧著大宅子,要回顧一番他的創(chuàng)業(yè)史了。

他舉起手臂剛要揮舞,柳云站到他跟前:“你那時談沒談女朋友?還是也有個像這我這么老的情人?”牛先生愣住,柳云又跟一句:“倒是沒有人撞死你呢。”

牛先生這下聽明白了,他慢慢把手臂放下,來回地繞著柳云走圈子,走了兩圈,他隱晦地承認了某個小失誤:“行啦行啦。本來是不該出人命的,頂多半身不遂。我也一直很難受。今天看到他父母,更是難過。可這怪誰?你說?怪誰?”

看看,小田本該只是半身不遂,真該感謝牛先生慈悲為懷的初衷。柳云也很誠實:“我又沒怪你。出事那個晚上,我們本來就很不愉快。”

牛先生冷笑,從鼻子里哼:“那個,叫鬧戀愛。”

哈,鬧戀愛,多甜的一個詞。柳云失笑,可真抬舉她,都有點舍不得挑明真相了:“你干得挺漂亮,但也別指望我謝你。”

牛先生臉上一陣驚懼,他又扭起脖子往各個方向看了:“你什么意思?你也想干掉他?”

“想,但我不會干的。你知道你挺可笑吧。要是他對我有感情,也算個理由;或者你對我有感情,也說得過去。實際上都沒有——你這不值得嘛。”

“我對你當(dāng)然有夫妻感情。”牛先生飛快地隨口分辯道。他皺皺眉,厭惡地補充了一個關(guān)鍵:“他不喜歡你,我信。但你!喜!歡!他!你他媽的愛上他了。憑這一條,我動手就值了。”

真是太大的誤會。柳云直咂嘴:“我也就是睡一下,這個道理你應(yīng)當(dāng)懂的,就像你睡女人一樣,哪里需要‘愛上’嘛……”

牛先生是第二次四處扭頭了,眼神像到處飛的大蛾子。他氣咻咻地打斷柳云:“還就睡一下!我告訴你,男人是可以睡一下、拔屌不認人!女人絕對不可能的,剁了頭我都不信!你別不敢承認,你就愛上那小兔崽子了!你哪天見沒見過他、有沒有被操過,臉上簡直就像蓋了章似的那么清楚。”牛先生忍無可忍,直著嗓子叫起來。想想看,他憋了多久啊。柳云以前向小田胡亂描述的、牛先生暗中窺伺的畫面,簡直都是真的哩。

柳云懶于解釋,又十分的驚奇,好像聽另一個故事。她謙虛地探討:“可是你也看到的,他死了我都不難過,真的。你幫我想想,我為什么就不難過呢?”

“騙誰呀?說給鬼聽去!倒有一個辦法,新來的陪練見到了吧,怎么樣?我就是專門替你去挑的。有本事你也去睡,明天就睡,母狗一樣,屁股一夾就來。你要真能干上了,我就相信,我就叫那人去自首!媽的,我情愿再搭一條人命。”

柳云這下子還真是迷惑了,她帶著一種希望似的:“你怎么這么希望我喜歡小田?這樣我們睡覺就合理了?你弄死他就劃算了?你倒是想好了——你要我愛他?你能幫幫我,證明我愛他嗎?”

牛先生砸了一個大花瓶。

“還是寧可我是母狗?你信不信我真的也想睡新教練啊。你剛才不是老追著問嗎,我現(xiàn)在回答你,我挺滿意這小伙子的,可比小田熱情多了。你再換別的也可以,隨便哪一個來!我都能睡。”

牛先生又砸了另一個大花瓶。

9

柳云起了個大早,重新做起手工風(fēng)味蛋糕。她在臺子上鋪開場面。雞蛋、低筋面粉、小蘇打、生粉、蜂蜜。一切像只是接在那個被打斷的瞬間之后。

不過換掉了柚子汁。柳云擅長榨汁,搞些不同花樣。一年四季,應(yīng)時的水果、蔬菜、塊莖、甚至花苞,皆可成汁,并調(diào)和烘焙成特色蛋糕,各有清脂洗腸或補充維生素之妙。今天她選了夾竹桃,畢竟是植物,汁水遠不及水果豐沛,捋了好幾大把花與葉,勉強才榨到90毫升。葉子汁綠得有點俗氣,加入花瓣汁之后,清淡多了,接著打上雞蛋和牛奶,更融合成一種清淡近無的黃綠,著實耐看。

夾竹桃挺好。整個臺風(fēng)季,它們飽飲雨水、碧綠發(fā)亮,隨著狂風(fēng)搖曳,像狂野多情的人。她跟小田的第一個晚上,她一邊脫衣服一邊向他說起過,他當(dāng)時腦子亂,恐怕都沒有聽清。最后一次送小田,記得也是站在夾竹桃下,目送空蕩蕩的車道。這些細節(jié)可能只是巧合,但給了柳云一些靈感,何不就用夾竹桃汁呢,可能沒芹菜汁香,沒草莓汁甜,可甜或苦又有什么分別?她不在意的。她在意的是昨天牛先生摔碎的兩個大花瓶,以及它們所代表的兩種可能:她是一個有愛的女人,還是只是一條母狗。

碎花瓶還在客廳地上躺著,柳云沒有打掃,只管來來去去地走,偶爾被玻璃碰到腳底也無所謂。哼,38歲的這具身體,她真搞不懂、也搞不好了。她忽略過它,縱容了它,也驕傲于它,受役于它。這個它,是完全獨立的,太獨立了,以致孤獨。沒有另一具身體,口哨男孩也好,牛先生也好,小田也好,哪怕再算上那個看她跳繩的老頭子、算上試用的新陪練,隨便吧,能算多少算多少,哪一具身體能夠真正的、恰如其分地理解“它”?

沒。有。撫愛是孤獨的,性交是孤獨的,高潮更是翻倍的孤獨。追逐或被追逐,占有或被占有。獵人或白兔。從來都只有自己在抱著自己。她是第二個花瓶,她是母狗。

“它”這樣還有意思嗎?柳云使勁兒攪拌著淡綠色的面糊糊,直至看不見任何干粉和氣泡。“它”這樣還有意思嗎?柳云給模具刷上橄欖油,并把糊糊均勻地挨個兒倒進去,再一一撒上葡萄干。“它”這樣還有意思嗎?柳云最后把瓶瓶罐罐收好,用小木槌子敲一敲臺面板,像法官最后一次向陪審團提問。

三次的答案都一樣,結(jié)論是堅決的,令人輕松的。

等待烘烤的時間,柳云替自己仔細化了一個端正的妝,頭發(fā)高高盤上去,脖子里系了條小方巾,唇彩是最正的大紅。如果她瘦掉三十斤,臉上斑少點兒,頭發(fā)恢復(fù)濃密,就有幾份像當(dāng)年跑廈門線時的模樣了。

她想起了那間亂糟糟、她聊以為家的空乘宿舍,想起了“媚眼兒”、“空客330”和“冰冰”。她感到自己又置身八千米的高空,系著小圍裙,推著午餐車,在狹窄如豬欄一般的過道里,給那些嗷嗷待哺的被飼養(yǎng)者們送上雞肉飯與牛腩面。嗬,又看到牛先生啦,他多年輕哪,年輕得像小田一樣,他左邊是一位靦腆少女,眉眼酷似許潔,右邊則是個戴珍珠項鏈的胖婦人,面熟得像姐妹一樣,她是誰呢?年輕的牛先生分別摟著,親親左邊又啃啃右邊,還抽空向柳云擠擠眼,他用夫妻間的語氣夸獎她:“終于有心情烤蛋糕了?很好嘛!下個周末再搞個家宴吧。我好久沒講我倆的故事了呢!”

很棒的提議!夾竹桃之味!“叮”,隨著烤箱的一聲提示音,異常的氣流突然顛簸起伏地來了,頭頂?shù)难鯕饷嬲旨娂姷袈洌每蛡儢|倒西歪,一個個臉色突變,抖動中他們?nèi)拥舨捅P、絞住安全帶、相互胡亂撲打。

柳云十分鎮(zhèn)定地扶了扶她搖晃的梳妝臺,穩(wěn)住那些叮叮作響的瓶瓶罐罐,隨后她清清嗓子,嘴角上翹,極其甜美地播送起那份她早就打好草稿、這下子終于派上用場的告別辭:女士們先生們,各位身體們,本次航班將在三分鐘后自由墜落,請您的身體保持鎮(zhèn)定并做好墜機準(zhǔn)備,我謹(jǐn)代表本次航班全體機組人員感謝各位身體的配合,并向各位身體送上最親切的道別……

是的,還有最后三分鐘,眾聲喧鬧又異常安靜的小小等待之中,柳云有條不紊地打開烤箱,從托盤里取出一塊熱乎乎的草綠色風(fēng)味蛋糕。一只手往嘴里送,另一只手在下面接著,以免碎屑掉落。嗯,又松又軟,甜香適度,各方面比例都無可挑剔,她謙遜而滿意地點頭:味道對了。

補注:夾竹桃,直立大灌木,葉片如柳似竹,花冠粉紅至深紅或白色,有香氣,花期6—10月,宜觀賞。對二氧化硫、二氧化碳、氯氣等毒害氣體有較強抵抗作用,有環(huán)保價值。其葉、皮、花、莖、根含夾竹桃苷,劇毒,人畜食用,易致心律失常、直至瞬間休克死亡。魚塘牧場邊不宜栽種。臨床運用其提取物治療心力衰竭與癲癇癥,內(nèi)服煎湯,劑量0.3—0.9g。(選編自百度)

2015.4.6定稿

責(zé)任編輯許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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