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帝國的中心
那雙眼睛不斷遇上行人和游客的目光。游人從四面八方擁向廣場,目光與所有流動的人群一樣,漫不經心,漫無目標。可一旦瞧見它,所有的目光便凝滯了。突然被它撞上,一雙雙眼睛仿佛拼命鉆進腦袋深處躲起來,然而一切都是徒勞,它們無處藏身,只得忍受它獻上的景狀。看到的人大多臉色慘白,有些人覺得惡心,只有極少數人盯著看,目光紋絲不動。那雙眼睛透著不屑,說不出是藍、是灰還是白,其實很難說是什么顏色,因為那遠非一種顏色,而是虛空的邈遠倒影。
游人們終于移開了目光,繼而忙著打聽怎么去圣索菲亞大教堂、去蘇丹陵、去古老的土耳其浴室、去夢宮。盡管他們問路的口氣近乎焦躁,但大多數人并未離去。他們繞著廣場轉圈,活像落入陷阱的野獸。游人不愿離去,恐怕是因為,這廣場雖然不大,卻是古老帝國中心最特別的廣場之一。墨綠色花崗巖鋪就的廣場仿佛由青銅澆鑄而成。青銅獅頭突顯在國家中央檔案館的柵欄間,柵欄邊就是檔案館的一側翼樓,還有蘇丹清真寺的鉛頂,刻有象形文字的方尖碑——那是幾個世紀前征服埃及后帶回的戰利品,以及帝國的種種標志和象征,清一色由金屬制成,最后還有“巨炮之門”,門墻上就是恥辱龕。所有這一切都增強了地面給人的堅固印象。在當地的語言中,恥辱龕被稱為“千恥石”,換句話說,就是“對恥辱的懲罰”。
不難明白,壁龕為何偏偏修在這里,用來安放叛逆的維齊爾a以及失勢名流的人頭。古老的帝國廣場那令人壓抑的凝滯與曾欲與之對抗而落地的人頭之間的關系,或許再無別處,眼睛能如此輕易地捕捉到。有人猜測,墻上的位置之所以選在這里,是因為從這個角度看,人頭閉合的雙眼讓人感覺它的目光遍及了整個廣場。這樣一來,就算是最缺乏想象力的行人,哪怕只有一瞬的工夫,也能想見自己的腦袋擺在那兒的感覺。那高度很不尋常:比站著的人稍高,比騎馬的人又略矮。
廣場著實給人一種無比堅固的印象。處處都能體會到金屬與巖石的交融。壁龕對面有個小咖啡館,整天都有人在露臺上喝咖啡。即使是在這里,金屬似乎也刻意現身于飲客們慵懶、親密的舉動中。這回,金屬化作桌上的銅咖啡壺和銅水壺,略顯笨重。
從前的政府宣令官們常來這兒喝咖啡。或許是因為上了年紀,又或許是因為這個職業所特有的職業病,即失音癥的緣故,他們已經退休。咖啡館老板向恥辱龕的守衛阿普杜拉透露,這些舊吏只談過去的法令,以及他們從前昭告全國的消息。
早晨,趁著廣場尚且冷清,這位壁龕守衛喜歡久久地打量咖啡館的露臺。下班后,他自己也喜歡在一張小桌邊坐下。不過他很少這樣干,因為醫生建議他別喝咖啡。阿普杜拉才三十一歲,他身形瘦弱,四肢頎長,飽受耳鳴的折磨。這病有如一種隱隱的不適感,在他全身彌散。小店賣的咖啡就像廣場上其余的一切那樣,濃烈極了。盡管如此,阿普杜拉有時仍會冒險點上一杯。他會饒有興致地在一張桌邊坐下,說來奇怪,那張桌子的四周往往坐著那些退任的宣令官。不久前,他們的嗓音尚且震徹窗扉,如今卻只能發出可憐的嘎吱聲。“不過,”咖啡館老板說,“據他們透露,過去的法令遠比現在的威風,他們自己在履行職務時也更加莊嚴。如今,他們的繼任者可不這么干。”老板告訴阿普杜拉,這些如今說不出話的宣令官不但記得他們遭到痛苦打擊的日子,而且記得他們是在宣讀哪條圣旨,甚至哪句話的時候,突然永久失聲的。“人吶,就是這樣,”他說,“一個個都記仇。他們什么都不會忘記。”
當班的時候,阿普杜拉任憑自己盯著遠處的咖啡館看得出神。這時,他將視線轉向了兩名哨兵的長矛,他倆日夜在壁龕前站崗放哨。不過這個場景無聊透頂,他也只在廣場上空空如也時才看上兩眼。相反,當廣場上熙熙攘攘時,他喜歡觀察人們眼睛的運動,或是行人,或是游客,他們都是頭一次與人頭面對面。雖然他心知肚明,目睹一顆斷頭對誰來說都不是家常便飯,可他覺得,看客們臉上流露出的恐懼和不安有些超乎想象。在他看來,最震撼人心的是那雙眼睛。這么說并非因為那是死人的眼睛,而是因為看客們與所有人一樣,習慣僅僅將眼睛看作人體的一部分。阿普杜拉心想,或許恰恰是身體的缺失,才使斷頭的眼睛顯得比實際更大、更引人注目。
其實他一直篤信,人也一樣,往往沒有自認為的那么重要。有時候,當黃昏臨近,月亮提早在廣場上灑下清輝,他甚至覺得,連同他在內的所有人不過是些污穢之物,打破了帝國廣場的和諧和威嚴。雖然已是下班時間,但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空曠的廣場,這樣一來,他就能自在地凝望月光了。冰涼的月光沐浴著周圍的一切,有時,光線斜照在壁龕上,人頭便隨著天邊月亮的高低變換,或面露譏諷,或神情淡漠。他想,當人頭如同無用的器官離開軀干和四肢時,它多少就有了些資格,能夠出現在廣場上那些古老的象征和標志身邊。一時間,他被一股想要自我毀滅的狂迷欲望所控制。他感到一股源自內心深處的渴望,渴望擺脫這副由軀干和四肢構成的長方形皮囊,渴望整個兒縮成一顆腦袋。不過這股欲望太模糊,又埋得太深,永遠也無法浮出意識的水面。
白天,阿普杜拉的臉上永遠只有一個表情。于其職業性質而言,這很自然,也本該如此。他必須以某種方式,使他的舉止與一成不變的廣場相一致。壁龕是此處的主要標志之一,而他是壁龕的守衛,那他的外貌就理應配得上他的職位。可奇怪的是,盡管他離壁龕只有幾步之遙,盡管毫無疑問,他是壁龕唯一的守衛,然而卻沒人注意到他。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壁龕,面露驚色。一股嫉妒之情悄然而來,侵入了守衛的身體。這股情感就像在一個大罐子里,在其余種種情感的包圍下被稀釋、沖淡。
這或許是他第一千次觀察廣場上的建筑了,仿佛是為了使自己相信,要想無懈可擊地站在這些建筑身邊,自己差的還遠。在他眼里,唯一微不足道、相對輕松的東西也只有埃及方尖碑上的象形文字了。這些象形文字宛如一只只小蟲,在貼著石頭游走時被突然定住。有時,他恍惚覺得象形文字會忽然活過來,蠕動身軀,仿佛試圖永遠掙脫巖石與金屬的束縛,重回沙漠流浪。不過他極少這樣,只有累了才想想;更少見的是,每當精疲力竭時,他便會萌生一股欲望,想像只蟲子那樣,逃出這個花崗巖的陷阱。
一天早晨,閑逛的行人和成隊的游客向廣場擁來。他們來自“伊斯蘭軍”大街,來自聳立著托克馬可汗b紀念柱的十字路口,來自毗鄰的新月廣場,來自另外三條通向廣場的街道。阿普杜拉注視著人們緊張不安的舉止,目光紋絲不動。一位游客很大膽,一直走到了壁龕跟前。他的額頭布滿皺紋,眼睛里倒映出聚精會神的力道。想必他正努力辨認人頭下方鐫刻的簡短銘文。這幾行字阿普杜拉爛熟于心:“此系維齊爾布格拉汗帕夏c之首級。布格拉汗于征戰中蒙羞,為帝國之叛臣、阿爾巴尼亞之舊主阿里·德·特佩雷奈d所敗。故吾皇蘇丹降下此罪。”
新月廣場的大鐘敲了十下。阿普杜拉走上前,將一架木梯靠在壁龕之下的墻上。在一片恐懼和驚愕的低語中,他開始一級一級慢慢地向上爬去。他感到背后的人群正屏息凝神,靜靜等待。人們竊竊私語:“他要對它做什么,他要對它做什么?”對他來說,這是一天當中最令人陶醉的時刻之一:頃刻間,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在他的身上。當然,他并不能對人頭做些什么,甚至無權碰它。他唯一的任務就是檢查人頭的整體狀況,倘若發現異常,便立刻告知醫生。
阿普杜拉像往常那樣避開人頭的目光,盯著銅制的小托盤看了幾秒。托盤上放著人頭,人頭的脖子黏在一層薄薄的蜂蜜上。蜂蜜早已凝固。時值十二月間,氣溫不斷下降。阿普杜拉小心翼翼地爬下梯子,始終背對著人群。“他對它做了什么?他對它做了什么?”的低聲議論很快就平息了,他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一時間,行人、游客都向他投來尊敬的目光,可好景不長,又一股人潮擁了過來,他們并未目睹他檢查人頭的模樣。所以一會兒的工夫,人們的注意力就都從他身上移開了。下午四點,這一場景又重新上演。根據規定,冬季每天須檢查兩次人頭,而夏天則是四次。在炎熱的月份里,檢查工作要棘手得多。隔不了一會兒,阿普杜拉就要在銅盤里小心地撒上冰塊和鹽。另外,他在冬天只須每周向醫生遞交兩份簡短的報告,而到了夏天,他每晚都得留意人頭的狀況。
這年夏末(這是他上任以來的頭一個夏天),廣場迎來了一次全面視察。那幾天里,他著實惶恐不安。他不止一次地覺得,自己就要永遠丟掉飯碗了,說不定丟掉的還不止是飯碗。負責視察工作的政府委員會十分嚴苛。托克馬可汗柱的守衛被判終身監禁,就因為西面柱基的底部有塊銹斑。委員會一行在恥辱龕前駐足良久。當時,壁龕上擺著特拉布宗e的叛變維齊爾的人頭。委員們針對人頭鐵青的面色和蒼白的眼睛提出了一堆刁鉆的問題,就好像執意要找出托詞,以便以踐踏“人頭養護條例”為名,對醫生和守衛提出控告。阿普杜拉默不作聲,醫生則極力辯解,言辭激烈。他向委員們回憶說,即便是在生前,這位維齊爾也是面色蒼白,和所有流淌著反抗與背叛的血液的人一樣。至于眼睛的顏色(事實上不難發現,眼睛已經開始腐爛了),他則向委員們提到一條古諺,說眼睛乃靈魂之鏡,又補充道,依這條諺語所言,要從一個未曾有過靈魂的人眼里尋找顏色,那簡直是白費功夫。當然,委員們認為醫生的辯白雖不無道理,卻難以令人信服。可是,他們又很難否認這些說辭。他們不得不給自己找個體面的臺階下,于是便轉而將矛頭指向阿普杜拉,對他好一番警告,說一旦出了岔子,就要免他的職。
阿普杜拉覺得,特拉布宗維齊爾的人頭對他的職業很不吉利,是個兇兆。直到它最終被從壁龕中取走,并讓位于努里帕夏的人頭,他才安下心來。努里帕夏是位總督,三十七歲,在他生前,人們因其淡金色的頭發和白皙的皮膚而稱他為“金發帕夏”。這天晚上,下班之后,阿普杜拉頭一回在對面的小咖啡館里坐下,點了杯咖啡。老板認出他來,畢恭畢敬地招待了他。老板發色暗黃,兩只眼睛挨得很近。每當他手持咖啡壺,走近客人的時候,太陽穴就鼓脹起來。除了咖啡,老板還會帶來一番特別的閑話,這番閑話自然極了,仿佛與那股黑色液體的細流一道,從咖啡壺嘴里流淌而出。“人盡干壞事,無可救藥,”他邊往杯子里倒咖啡,邊對阿普杜拉說。后來,阿普杜拉聽到,他和所有客人聊天的開頭幾乎都一樣。有些人會打個手勢,告訴他,他們不想聽他說下去;有些人沒有任何動作,而是擺出一副冷峻的神情,他的話頭也就即刻打住了;還有一些人則暗示他繼續,于是他就接著說下去。銅壺嘴終究會流干,而他的話卻無窮無盡。“人盡干壞事,”他對阿普杜拉重復道,“瞧他們看斷頭的樣子,咱們倒還相信,斷頭的眼神讓他們不再有任何作惡的念頭,不過猜都猜得到,一旦背過身去,他們就只想著干壞事了。”
有一天,阿普杜拉發現,銅咖啡壺和老板的臉之間有某種相似之處。他臉上的某些地方契合了咖啡壺的某些特征,或許是膚色,或許是鼻子的曲線。又或許是他的臉。隨著時光的流逝,他的臉開始變得有些像銅咖啡壺了。“要不是這樣的話,”在阿普杜拉眼神的鼓舞下,咖啡館老板說道,“恥辱龕里一個接一個的人頭總該讓人吸取點兒教訓吧。”咖啡的細流停止了流動,可老板的話卻沒停下。他甚至在阿普杜拉的桌子邊坐了一陣子,說他曾跟阿普杜拉的兩位前任是朋友。阿普杜拉知道,壁龕建成才沒幾年。而咖啡館老板卻回憶起動工那天的情形,說得十分詳細。他甚至還回憶起宮里的視察專員第一次來廣場的日子,他們來回巡視良久,又是量尺寸又是作記號,最后來了兩個泥瓦匠,在“巨炮之門”的墻上掄起第一錘,砸下了第一錘。當時沒人知道,為何要在歷經百年的宮墻上鑿開這么個窟窿,就連工人們也弄不明白。即便在完工之后,這個秘密也被嚴格保守,直到那天早晨。那是冬天里令人難忘的一天(咖啡館老板說,那時正值十二月,和現在一樣),那天早晨,人們發現石龕里放著一顆人頭,滿頭白發。雪花在廣場上飛旋,人們說,那顆人頭在和天空交談。
阿普杜拉記得,正是在那個時候,他頭一回聽說了“分離主義”這個詞。如今,這成了個時髦的詞。他甚至在外國游客一閃而過的言談中聽見過這個詞。壁龕就是在分離勢力抬頭的時候被安進墻里的。在國家檔案館的舊有史料中,充斥著外省叛亂的記錄,尤其是近些年來,叛亂運動愈演愈烈。帝國是當時的頭號強國,地跨三個大洲,囊括了二十九國人民、三十三個民族、四十種語言和四種氣候。情況如此錯綜復雜,自然會有那么幾個地區集體造反,就比如阿爾巴尼亞,這片古老的是非之地叛亂都快一年了。阿爾巴尼亞的帕夏,阿里·德·特佩雷奈,是帝國最具實力的維齊爾。在長達四分之一個世紀的密謀叛變后,他終于拋掉面具,點燃了戰火。阿普杜拉常聽人討論叛亂之事,甚至參與討論,可他萬萬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被任命為“千恥石”的守衛。一切事物,但凡讓人想到、說到或散布分離主義,“千恥石”通通都以最離奇的方式使之成為現實。
隔壁廣場的大鐘敲響了十一點的鐘聲。廣場上幾乎全是人。人頭攢動,無止無休,讓阿普杜拉覺得頭暈。他在人群中看見了醫生,醫生精神抖擻,正朝他走來。今天是他每周例行檢查的日子。
“早啊,阿普杜拉!”醫生歡快地說。
“早!”阿普杜拉邊答應,邊鞠了一躬。
“一切還順利吧?”醫生問道,又抬眼看了看壁龕,“你什么時候結婚?”
“下周。”答話間,阿普杜拉覺得自己臉都紅了。
“喲!那就沒幾天啦!”醫生說。他摩拳擦掌,一副開心的模樣,然后繼續說道,“那咱們去看看那個鬼東西?”
“您請便,”阿普杜拉說著,便向壁龕下豎著的木梯走去。手持長矛的哨兵正用眼角瞅著人群。醫生麻利地爬上梯子,將箱子放在壁龕中的一角。他朝那顆頭看了一眼,然后開始用他訓練有素的手指進行觸診,先摸摸太陽穴,又摸摸眼睛下邊和喉嚨。他邊做這些手勢,邊輕輕地哼著小曲兒。然后他打開箱子,取出一個小瓶和一塊藥棉。他將藥棉放入小瓶所盛的液體中浸濕,開始仔細地擦拭人頭上所有被他手指觸及過的部位。之后,他又取出另一個更小的瓶子,用滴管在眼角周圍滴了幾滴這種溶液。事畢,他將小瓶和剩下的藥棉放回了箱子,末了發現干癟褶皺的臉頰一側留有一滴液體,便擦了擦。他又輕輕拍了拍另一側的臉頰,動作近乎愛撫,就像在對它說:“你狀況良好,什么毛病也沒有。”
“好極了!”他一邊大聲說著,一邊做著歡快的手勢,爬下了梯子,“再見,阿普杜拉!”
阿普杜拉目送他在人群中遠去。其實,就算醫生擺出世上最憂郁、最陰森的表情,人們也不會覺得奇怪,倒是他那一臉歡快的神情讓人驚訝不已。
阿普杜拉又覺察到了廣場上的嗡嗡聲,那聲音單調乏味、令人眩暈,如同漂在海面上的泡沫小島,不時翻起詞語和句子的碎片。而他則是礁石,被流言的碎片擊碎。流言淌過他的眼袋,順著面頰流下,一直淌到下巴上。阿普杜拉渾身濕透,就像經歷了一場雪暴……這是誰的頭……頭……這是……將軍……將……布格拉汗帕夏……將……被阿里帕夏打敗……那為什么在……恥辱……壁龕……怎么……因為他打了敗仗……可那個阿里……帕夏……阿里·德·特佩雷奈……你怎么說的來著……阿爾巴尼亞省的叛變帕夏……這個省在哪兒?啊!可遠了……你沒看報紙嗎?……在西部邊境……邊境……帝國不詳的邊境……你能再說說那個地名么……Shqif……Shqi……我沒聽見,太吵了……叫什么來著!……
“這個省一定在很遠的地方,”阿普杜拉想。他哥哥去年夏天就被派去那兒任職了,至今仍未收到他的任何來信。近些日子,因為人頭的關系,人們常在廣場上談起阿爾巴尼亞,每當這時,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時候,在菜市場里見過的一根血淋淋的馬肋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重復道,“很遠很遠的,招來厄運的地方。”達夫賈·托克馬可汗,這位軍中的傳奇英雄,也于四個世紀前在那里喪命,廣場上的圓柱正是為了紀念他而立。那的確是個被詛咒的地方。有一天,醫生跟他解釋說,征服之戰從450年前就開始了,足足持續了一個世紀。為了打贏這場仗,多少土耳其人灑下了熱血啊!可是此后,為了馴服這片土地,又有更多的人流血犧牲。誰知道今后還會流多少血呢……有時候,阿普杜拉會想,如果帝國像切除贅疣那樣,舍棄幾塊如此龐大的領土,大概就再好不過了。不過他很少這樣想,而且每當這種念頭在他腦中閃過時,他都會不由自主地用眼睛搜尋銅獅的鬃毛,或是其他用銅打造的象征物。雖說這些物體一動不動,可阿普杜拉卻覺得,它們內放光芒,令人生畏。
漸漸地,廣場上的嗡嗡聲從四面八方包圍了他。人們談論帝國被詛咒的西部邊疆,談論當地起義的阿爾巴尼亞人。“帝國的邊境上打起仗來啦,”有人說,“光榮的忽爾希德帕夏正在那兒與叛徒阿里帕夏交戰。”“帕帝夏g不是要像以前那樣出征了嗎?什么時候?……”“我一無所知。”一個比薩拉比亞h的苦行僧對另一個苦行僧說:“這些阿爾巴尼亞人,就知道抬頭造反;他們的頭啊,不知不覺地,就能自個兒抬起來。”有人在議論股市上銅價上漲的事,有人在議論新武器的試驗,他們就盼著試驗在戰爭期間進行,還有人在議論戰事部有可能發生的人事變動。“不用大驚小怪,”一位游客反復對同伴說,“到下個季度,中央銀行的貨幣流通,甚至是帝國大使館簽發的旅游簽證,都將直接取決于這場戰爭的命運。”
突然,阿普杜拉感覺得廣場一貫的嘈雜聲中裂開了一條縫。有那么一會兒,廣場上空空蕩蕩,接著,竊竊私語又如同一條條小河,向廣場流去。有低聲詢問“這是誰?”的,還有車輪的隆隆作響。“大貴人哈萊特”,“那可是哈萊特啊”,到處都能聽見這樣的話,阿普杜拉踮起了腳尖,這樣看得清楚些。那輛載著高官的車就從離他幾步遠的地方駛過。
阿普杜拉打量著那張臉。那臉又窄又長,血管在薄薄的皮膚上劃出道道藍線。一道冷漠的簾子將他與周遭亂哄哄的人群截然分開,遮住了他的眼神,遮住了他頭靠椅背的獨特方式。
阿普杜拉想起了醫生說過的話,他說有些人的血不容易凝固。“這樣一來”,他說,“就必須在放人頭的托盤上的蜂蜜里加點料,條例規定之外的料。”他老是抱怨條例。“是時候了,”他反復說,“也該根據新的科研成果,重新校對條例了!”
“壁龕里獨獨缺少這樣的人頭!”阿普杜拉心里一邊想著,一邊目送馬車朝廣場的另一頭遠去。他基本可以肯定,高官哈萊特的那顆血管發青的頭就屬于醫生說的那一類。
“就是他,”一個聲音在阿普杜拉的右耳邊說,“就是他搜集了針對阿爾巴尼亞的阿里帕夏的怨言,又起草了最終的奏折呈給蘇丹。”
阿普杜拉記憶猶新。那天,阿爾巴尼亞帕夏叛亂的事被昭告天下,這條消息在京城引起了不小的反響。圣旨中,阿里帕夏的名號被改成了“卡拉·阿里”,就是“黑暗阿里”的意思。就在同一天,還宣布了展開鎮壓的決定。他記得,街頭巷尾,咖啡館中,尤其在藝術家和知識分子圈里,到處是竊竊私語,他還記得人們眼中興奮的神采,每當發生關乎帝國存亡的大事時,這神采便在人們眼中閃現。
哈萊特走后一會兒的工夫,阿普杜拉便感到,廣場上的人們已經改變了精神面貌。從他們單調的聲音和不斷重復的問話中,便能察覺出這一點:這是誰的頭?為什么?阿爾巴尼亞在哪兒?忽爾希德帕夏在那兒指揮咱們的軍隊,銅價,旅游護照……廣場就像個不停換水的泳池。含糊不清、來歷不明的語流讓人瞌睡。這會兒,忽爾希德帕夏正和黑暗阿里那個叛徒交戰呢。青銅的價格又要上漲了,青銅的,股市上,銅,銅……銅……
阿普杜拉將視線轉向壁龕。應該把阿爾巴尼亞的維齊爾,阿里·德·特佩雷奈的人頭放進壁龕,這事刻不容緩。光榮的忽爾希德帕夏已經啟程收拾他去了。他現在是當紅的英雄。所有報紙都在談論他。他要么從那兒帶回叛徒的人頭,要么把自己的頭留在那兒,就和兩個月前布格拉汗的下場一樣。布格拉汗出征阿爾巴尼亞的時候,壁龕還空著。那時候是冬天,初寒剛至。墻壁張著冰冷的大口,一副饑餓的模樣。自那時起,這張大口就在等待京城的貴客,阿里帕夏的人頭,可等來的,卻是敗將布格拉汗的首級,由于兵敗,皇上下令將他斬首。壁龕依舊冷漠地等著,等待黑暗阿里,或是皇上的寵臣,光榮的忽爾希德。
阿普杜拉大概是第1000次打量那顆人頭了。由于斬首的時候,斧頭把脖子砍得有些歪,又或許是罪犯本身身體結構的原因,那顆人頭微微歪向一邊。布格拉汗出征時的情形,阿普杜拉歷歷在目。當時,這位維齊爾身跨威風的坐騎,如今回想起來,阿普杜拉覺得,布格拉汗的頭那時候就有些歪。廣場上回蕩著戰士們的腳步聲,巨炮之門和托克馬可汗柱上旗幟飄揚,帝國顯貴紛紛前來向他致意,宗教學校的學生手持花束,還有臨行前的種種演講,這一切都深深印刻在阿普杜拉的記憶里。不過尤其令他難忘的是,就在布格拉汗帕夏啟程的那一刻,他在向人群揮手的同時,回頭看了一眼壁龕,隨即就移開了視線。在阿普杜拉的印象里,他臉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兩個月之后,在十二月的第一個星期三的早晨,天剛蒙蒙亮,信差敦吉·哈達由醫生和兩名禮賓官員陪著,帶來了敗將布格拉汗的人頭,要放進壁龕。一瞬間,阿普杜拉首先想到的,就是布格拉汗投向壁龕的那一眼,那時候,壁龕還空著。
隔壁的廣場上響起了正午的鐘聲。對面的咖啡館里坐滿了人。天越發得冷了。阿普杜拉站在原地,分明覺察到,咖啡館的顧客中有些人愁眉不展,正如醫生口中所說,是那些“哭喪著臉的老宣令官”。人們在廣場的花崗巖路面上轉啊,晃啊,沒完沒了。阿普杜拉知道,如果他在那兒喝上一杯濃咖啡,再來點印度大麻,所有這些人在他眼里都會變得不一樣。他已經不止一次有過這樣的經歷了。人群在他眼中變成了許許多多的身體和腦袋,它們神經質地扭動,就像迫不及待要彼此分開似的。顯然,身體和腦袋之間有種由來已久的嫌隙,和這個世界一樣。這時,阿普杜拉就會覺得,所有的頸圈、立領、披肩和護頦都是為了防止分離而生,多虧了它們,人類才得以讓頭和身體一直緊緊地連在一起。不過阿普杜拉觀察到,領子和頸圈越是閃耀,金線繡得越繁復(在國家的等級劃分中,這是衡量衣主地位的標準),這種分離傾向就越頑固。想到這里,阿普杜拉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脖子,他的脖子上僅僅蓋著一層襯衣領子。手起手落間,伴著一股傷感,可是,就連這股傷感都暗淡無光,沒有色彩,與他生命中其余的一切一樣。
[伊斯梅爾·卡達萊三本長篇小說:《恥辱龕》(吳天楚譯)、《三孔橋》(施雪瑩譯)、《接班人》(李玉民譯),將于2015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責任編輯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