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長到三歲的時候,大家才發現他不會說話,父親臨死前最擔心的就是將來他怎么上學。母親說大不了以后上聾啞學校。大哥春生比他大十五歲,就在秋生準備上小學那年結的婚。秋生喜歡新嫂嫂,她長得太好看了。大哥搬到另一條胡同里去的時候,秋生很不開心,雖然這兩條胡同都是一個名兒,可是畢竟不能每天看見嫂嫂了。要說新嫂嫂雖然很年輕,但卻很懂事,她始終不放棄和秋生說話,她想讓秋生在上學前學會說話,通過學校測試。
天有不測風云,大哥春生突然被工廠革委會辦了學習班,吃住都在廠里,讓他交代問題。秋生不明白哥哥為什么不回家了,嫂嫂也很少來了。大人跟他解釋,他眨巴著眼睛也不知道聽懂沒有。
端午節到了,母親一天都在包粽子,蒸粽子。第一屜出鍋后,母親用塑料網兜裝了六個粽子,交給秋生說:“給你嫂子送去。”
秋生高高興興地往嫂子家跑,到了嫂子住的胡同里,他看見了簡易樓的大門旁放了一輛嶄新的鳳凰18型錳鋼自行車,他看了一眼轉鈴蓋,還在。那時候自行車放在陌生的地方不久,轉鈴蓋就會被人順手牽羊擰下,鈴鐺就成了啞巴。這輛車的鈴鐺蓋還在說明車停了不大工夫。嫂子住在二樓。一條走廊的一側都是居室,走廊上是各家做飯的爐子。各家都在吃飯,走廊上空蕩蕩地,只有蔥花熗鍋的余香在空氣里彌漫。
秋生拉了門把手,里面鎖著。他敲敲門,里面的喘息聲停止了片刻,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說:“好像有人。”
嫂嫂說:“可能是他弟弟。”
男人問:“要不要先穿上衣服?”
嫂嫂噓了一聲。
男人又問:“他會不會說出去?”
嫂嫂說:“他是個啞巴。”
嫂嫂說:“他什么時候放出來?”
男人說:“說快也快,說慢也慢,這就看你的表現了。”
嫂嫂在哭泣。
秋生把粽子悄悄放在門前,下了樓,來到自行車前的時候,他順手擰下了轉鈴蓋,塞進褲兜里,這時候天已經黑了,可整棟樓還不見燈光,一定是又停電了。他手腳并用爬上了嫂嫂居室外的一棵臭椿樹。可能是停電的原因,嫂嫂的窗戶沒有拉窗簾,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他正透過重重樹影向屋里張望,突然來電了,整棟樓都亮了起來。他看見嫂嫂潔白的身體上一個兩腿是毛腦袋謝頂的強壯身體在蠕動著。他驚呆了。
突然有人喊:“那是誰家的孩子上樹啦!”
秋生腳下一滑,慌忙溜下了樹,他看了一眼刺眼的路燈,掏出兜里的轉鈴蓋,抬手打滅了路燈,消失在黑暗里。
秋生并沒有立即離去,他藏在斜對面一個院子的門洞里,看著嫂嫂的樓門。大概過了有一場電影的工夫,一個頭上謝頂的男子匆匆地來到樓門外,推起了自行車,肯定是他發現了轉鈴蓋不見了,他罵了一句:“兔崽子!”躥上車,疾馳而去。
秋生從陰影里走出來,他看見那路燈桿下有個東西在閃光。他知道那是轉鈴蓋。他過去撿起它。遠處,一盞盞的路燈放著幽暗的光。秋生一邊走,一邊用轉鈴蓋打路燈,一條胡同的路燈都被打滅了。黑暗吞了胡同。
回到家,母親問:“嫂子留你吃飯了?”
秋生呆呆地望著母親。
“到底吃了沒有?”
秋生搖搖頭。
“沒看見你嫂子?”
秋生點點頭。
“粽子呢?”
秋生比畫了一下。母親不再問了。但是臉上有些疑惑。
母親拿來粽子給秋生。看看粽子,秋生搖搖頭,不吃。
“把衣服脫下來,我給你洗洗。又上哪兒去瘋跑,看看你弄的,全臟了。”
晚上,母親一邊縫補秋生劃破了的褲子,一邊問:“你上樹了?”
秋生點點頭。
“你都看見什么了?”
秋生不說話。
“嗨,問也是白問。”
“小孩子不能什么都瞎看,有些不該看的,看了會瞎眼的。”
秋生一臉茫然。
“以后別去你嫂子那兒了,她也不想教你說話了。”
秋生扭過臉去。
嫂嫂住的這條胡同里從此路燈時滅時好,街道居委會的人給這里的居民開了治安會,要大家注意同破壞公共財物的人作斗爭,要繃緊階級斗爭這根弦。可是這路燈還是經常被打滅。路燈隊的師傅威脅說要是再滅就不管這片兒了。但是路燈照滅。
終于有人發現,只要路燈滅了,就會有一個騎鳳凰18型的陌生謝頂男子從胡同里經過。戴著紅色袖標的街道主任金大媽有天截住了他。
金大媽問:“同志,你找誰呀?”
謝頂男很強硬:“你管得著嗎?”
金大媽說:“我是這胡同的街道主任,我們這胡同的路燈老被人打滅了,居民們反映只要是路燈一滅,你準從這兒過。”
謝頂男咆哮起來,把金大媽嚇得躲到了一邊。
謝頂男喊道:“他媽的路燈滅,我轉鈴還丟呢,我在你們胡同丟了七個轉鈴了!你既然是街道主任,你給我找回來!你們這胡同有賊!”
金大媽也不是省油的燈,她知道只有把事情鬧大,才能對付這個可怕的男人。于是她扯開嗓子喊:“那你也不能罵人呀!你還想打人嗎?”
附近的居民們都跑了出來看熱鬧,并且偏袒金大媽。
金大媽這時候勇氣倍增,說:“你要是不說清楚了,你走不了,我這就派人去叫警察。”
謝頂男有些軟了,顯然,他不想在此停留過久。
謝頂男說是來找某某做家訪的,他是她的廠領導,并且拿出了工作證。這下大家沒話說了,人家是革命干部!并且他領導的工廠很有來頭。于是雙方彼此互道誤會,一天烏云散。
謝頂男表示為了盡快抓獲打滅路燈的罪犯,他要常來,就潛伏在他屬下的家里,直到破案。金大媽表示感謝。
中秋節前的時候大哥被放回來了。母親炒了幾個菜,讓秋生給大哥打了一暖壺啤酒。買了一盒“英雄”牌香煙。嫂嫂也一直幫著忙活。有時候她會偷偷掃秋生一眼。
春生瘦了,挺黑,老是咳嗽。他貪婪地吸了一口“英雄”。
嫂嫂說:“您就不該讓他抽煙。”
母親說:“不該的事情多了,你攔得住嗎?”
嫂嫂臉一下子就紅了。
“秋生什么時候上學?”大哥問。
母親說:“今年上小學的都去學校測驗了,他不會說話,怕人家不收。”
大哥端起冰鎮啤酒,咕咚咕咚一口干了,說:“讓你嫂子再跟學校說說,先上著,等聾啞學校那邊定下來再轉學。”
秋生的嘴唇動了動。
大哥問:“你什么意思?”
秋生舔舔嘴唇。
大哥給秋生倒了一杯啤酒。
母親說:“你別給他喝那馬尿。”
大哥說:“馬尿,我就不怕,該你喝的捏著鼻子也得喝。”
母親說:“回來沒有街坊去看看你?”
大哥說:“哎,沒有。”
母親說:“聽說自打你進去以后,你們那條胡同的路燈老讓人打滅了。”
大哥說:“甭問,準是孩子干的。”
嫂嫂看了秋生一眼說:“吃菜。”
母親說:“我聽金大媽說的。”
大哥咳嗽起來。
嫂嫂說:“別抽了。”
吃完飯,嫂嫂去洗碗,母親補襪子。
大哥來到秋生的小床前,秋生也跟了過來。
大哥說:“你還得練習著說話。”
秋生好像有什么心事,大哥看了他一眼,彎腰看了一眼床底下,他知道秋生的玩具都在床底下的一個鞋盒子里。秋生拿來個馬扎坐下,擋住了大哥的視線。
大哥說:“你躲開。”
秋生不動地兒。大哥一推他,伸手把鞋盒子抻了出來。里面,有彈弓、毛主席像章、彈球的上面有七個轉鈴蓋。
大哥一巴掌扇在秋生的臉上,秋生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咆哮,那是啞巴的可怕叫聲。
嫂嫂聞聲而至,一看鞋盒里的東西也傻了眼。囁嚅地說:“你,你別動手啊!”
大哥說:“你出去!”
母親問:“怎么啦?”
嫂嫂不動。
大哥又說:“你聽見沒有?”
嫂嫂臉色慘白地出去了。
大哥說:“我替你處理了吧,不然你會進派出所的。”
大哥把轉鈴放進一個書包里,嫂嫂跟著他走了。
母親問秋生:“你哥打你啦?”
秋生臉色陰沉,緊閉著嘴唇。
九月一日開學前的某一天,嫂嫂帶著秋生去學校考試。老師問秋生:“多大了?”
嫂嫂說:“這孩子不會說話。”
老師說:“不會說話我們不能收,他應該去聾啞學校。”
嫂嫂說:“聾啞學校那邊正聯系著,他們位置也緊張,能不能讓他在這邊先上著,那邊一有位置我們就轉過去。”
老師說:“這是上邊規定的,我們也沒辦法。”
“我能說話!”秋生說。
“怎么回事?”老師問。
嫂嫂緊張得眼淚都下來了:“他從來沒說過話!我向毛主席保證!”
老師說:“你們太粗心大意了,一點都不了解孩子。住哪兒?”
嫂嫂說:“時刻亮胡同。”
老師說:“沒問你。”
秋生說:“原來叫屎殼郎胡同。”
老師笑了,入學手續順利地辦下來了。
嫂嫂拉著秋生急匆匆地出了校門。
嫂嫂說:“我帶你去冷飲店吧?有冰激凌,還有刨冰。”
秋生搖搖頭。
嫂嫂說:“怎么又啞巴了?”
嫂嫂又說:“走,去百貨大樓,給你買個書包,上學得用。”
秋生跟著嫂嫂向無軌電車站走去。
秋生住在偏僻的西北城,他從來沒有到過東城的百貨大樓。一進第一層,他就看花了眼,柜臺里商品琳瑯滿目。
走到一個賣兒童用品的柜臺前,嫂嫂指指一條兒童皮帶說:“給你買條皮帶吧,你那塑料的也快壞了,上體育課要是褲子掉下來多難為情啊!”
秋生不說話,嫂嫂買了皮帶,把舊的解下來,給秋生換上新的。嫂嫂說:“長點,沒關系,你還長呢。”
嫂嫂是跪著給他穿皮帶環,扣上別針的,秋生看著嫂嫂一頭烏黑的短發在自己肚子前蹭著。他的小弟弟硬了。
嫂子突然抬起頭,打了他屁股一下,眨了眨眼說:“想點別的!”
秋生看別處,一個穿裙子的小姑娘正啃一根紅果冰棍兒。
書包、鉛筆盒嫂嫂都一塊兒買齊了,還給他買了一根中華鉛筆,一個轉筆刀,一塊帶香味的橡皮。嫂嫂說:“沒錢吃冷飲了,我就帶這么多錢。”
秋生說:“行了。”
嫂嫂說:“車錢也不夠了,咱得從王府井走回德勝門。”
秋生說:“你能走我就能走。”
嫂嫂說:“你都會造句了。”
一路上秋生三步并作兩步緊跟著嫂嫂,嫂嫂放慢了腳步。走到筒子河的時候,嫂嫂說:“歇歇吧。”兩人趴在河幫的矮墻上看著蕩漾的河水。
嫂嫂說:“這里面有魚。”
秋生說:“看見了,是白條兒。”
嫂嫂說:“哦,你什么都知道啊?”
秋聲說:“我在積水潭看見有人用蒼蠅釣白條兒。”
嫂嫂說:“多不衛生啊!哎,我問你,路燈是不是你打的?”
秋生不說話。
嫂嫂說:“小孩子的眼看東西有誤差,有時候看見的,不一定是真的,你懂嗎?”
秋生往河水里吐吐沫,一群白條過來搶食。
秋生說:“白條兒吃吐沫!”
嫂嫂說:“我正經問你,你都看見什么了?說吧。”
秋生不說話。
嫂嫂說:“你跟我說,只要不告訴別人,嫂嫂不怪你。”
秋生說:“咱回家吧。”
嫂嫂說:“還早,不急。我跟你哥搞對象就在這兒。”
秋生說:“我哥都說什么了?”
嫂嫂說:“不告訴你。”
秋生說:“你喜歡我哥嗎?”
嫂子點點頭然后問:“你呢?”
秋生也點點頭。
嫂子又說:“他打你你不怪他?”
秋生搖搖頭。
嫂子說:“走吧。”
兩人過馬路右轉,來到了景山公園東門。
嫂嫂說:“你沒去過景山吧?”
秋生搖搖頭,說:“咱回去吧,我餓了。”
嫂嫂說:“還早,我帶你爬山,上邊可好玩兒了。”
他們從后山開始爬,一節一節的階梯走上去,到了一半,秋生就累了。說:“我要回家。”
嫂嫂說:“你不上去會后悔的,走,我背著你。”
秋生實在是累了,他乖乖地趴在嫂嫂的背上,嫂嫂往上顛了顛他,大步向山上走去。秋生聞著嫂嫂頭發里散發出的香皂味說:“真好聞。”
嫂子氣喘吁吁地問:“什么?”
秋生說:“不告訴你。”
嫂嫂說:“你把手往上點兒。”
秋生像燙著一樣把手從嫂嫂飽滿的胸部挪開。抱住了嫂嫂的脖子。
嫂嫂又說:“你想勒死我啊?”
秋生說:“那我怎么辦?”
嫂嫂說:“剁了!”
秋生掙扎著,說:“你讓我下來!”
嫂嫂越發摟緊了他,說:“就不讓你下來!”
山路越來越高,秋生帶著哭腔問:“你是不是要把我從山上扔下去?”
嫂嫂說:“沒準兒!”
秋生又問:“會摔死嗎?”
嫂嫂說:“這么高,肯定哏兒屁了。”
秋生大哭起來。
太陽開始下山了,四周昏暗起來。
2012.5.28初稿
責任編輯陳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