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家的路,總是漫長。
從多倫多出發,經過十三個多小時的航程,再搭乘兩個小時的長途汽車,終于抵達中原的一座小城。我已疲憊不堪,更不堪的是對別樣重逢的期待。我走進家門,迎面撞見照片上風華正茂的父親:濃黑的發是青春見證,鼻梁挺直正如他的個性,而他的眼神穿越歲月的霧霾風塵,明亮坦誠。照片下是他留給我的全部遺產:大約三千冊書。它們立在質地不同的書架上,卻擁有同樣靜默等候的姿態。在那一瞬滿屋的窗戶似乎轟然洞開,跨洋過海的狂風撼動我的心樹,搖落一地哀傷的果實。
父親帶著這些書輾轉多地,最終把它們留在了依然陌生的異鄉……
我的家曾住在東北松花江上。
松花江,滿語“薩哈連烏拉”,意為“天河”,源起長白山峻峰上幽清的天池,向西流入遼寧、吉林境內,向東奔赴黑龍江,經哈爾濱,抵達平原小城佳木斯。
我父親在1958年出現在佳木斯,既是偶然,也是選擇的結果。他出生于湖南邵東縣的一個小村莊。村莊里沒有河流,一汪潭水滋養全村幾百老少,還澆灌大片的水稻田。前一年,父親還在東北師范大學讀漢語言教育專業。正值“反右運動”席卷全國,他因說了一句“老百姓糧食不夠吃”的真話,便被定為“右派言論”,緊接著他得到從湖南老家傳來的消息:我祖父因地主、國民黨黨員身份被判處坐監勞改。臨近畢業分配,父親懷著和我祖父劃清界限的強烈愿望,決心到離湖南最遠的地方“扎根”。他在地圖上查了一下,三個黑字躍入眼簾:佳木斯!佳木斯是中國的東極,從那里跨一步就抵達俄羅斯。他向校方遞交了一封激情澎湃的志愿書,請求“支援邊疆建設”,到佳木斯一中教語文。當他第一次立在松花江江畔,他立誓要通過最辛勤的勞動洗清“思想上的污點”,讓心靈變得如江水般的清澈。
父親在佳木斯度過的第一個冬天可謂嚴峻。他第一次體驗零下四十二度的低溫,手腳都生了凍瘡;他還第一次領教風雪“大煙泡”。颶風狂卷地面積雪,如潑灑重重的白色煙霧,害得人睜不開眼睛。他不習慣當地的飲食。粗糙的高粱米,還有干硬“窩窩頭”,一點都不令他向往。他剛進校就教高三,工作繁忙,因此總過了開飯時間,才到學校食堂打飯,害得師傅們不得不推遲下班時間。食堂管理員是一位初中畢業留校的姑娘。她梳齊耳短發,容貌雖不秀麗,但聰穎活潑、伶牙俐齒。有一次他又遲到了,她大發脾氣,下令食堂師傅鎖門下班。他只好連忙道歉,憑出眾的外貌、溫和的語調,給她留下了特別的印象。幾天后,他在學校門口遇見了她。她穿一條天藍底色綴白花的連衣裙,趕著毛驢車上街買菜,無意中構成了一道賞心悅目的風景。他托她捎一本小說《烈火中永生》,點燃了兩人之間戀愛的“烈火”。她的父母不同意她和一個“南蠻子”交往,但她脾氣倔強,“一意孤行”。不久,父親為使她有機會發揮聰明才智,資助她到二中讀高中。1961年,在一場集體婚禮中,父親和她結為夫妻。父親從工會里借了15塊錢,買了一些炒黃豆和糖塊散發給親友,由此完成了人生中的一大慶典。
她后來成了我的母親。
結婚后,母親發現父親是個工作狂、書呆子,下了課不是忙著備課、改作業,就是寫作、研究文言文。1962年底,家里發生了兩件不小的事件:父親與人合著出版了《中學文言文譯注》,我哥哥出生。小城尚未走出“三年自然災害”的陰影,人們缺衣少食。母親對照顧嬰兒的繁重勞動毫無思想準備,受不了哥哥白天黑夜里不停的哭鬧。她懷疑自己成為母親,純粹是一個誤會。她好不容易熬到哥哥三歲了,可以松一口氣,不小心又懷上身孕。她不想再“受二遍苦,遭二茬罪”,背著父親去醫院打胎。去了兩次,都趕上醫院停電,做不了人流手術。我姥姥語氣溫婉地勸她,把孩子留下來吧,萬一是個女兒,一兒一女,多圓滿!母親想想有道理,就放棄了打胎的努力。我姥姥的這一句話,拯救了我的生命。
在母親懷孕期間,父親從未停止過“孕育”作品。他把從大學時代起創作的小說集結成書,和一家出版社簽署了出版合同;他還在業余時間把《艾子雜說》等多篇文言文譯成現代文,并把手稿寄給了史學家吳晗先生。吳晗先生不端名家架子,與父親來往通信,對他的譯作頗為贊賞,還推薦給中華書局出版。1966年5月,“文革”爆發,吳晗先生因創作《海瑞罷官》、《三家村札記》等首當其沖慘遭關押和全國性的大批判,從精神到肉體備受摧殘。佳木斯的紅衛兵們雖偏居一隅,但“革命斗志”不遜于“京都英雄”。他們在短短的兩個星期里,就把父親從教師隊伍中“揪”出來,以他與吳晗的書信往來為由,把他關進牛棚,給他戴上佳木斯“最大的黑幫分子”、“牛鬼蛇神”等高帽子。父親名為仲揆,“揆”和“魁”同音,而“鬼”是“魁”字的偏旁,人們誤以為同義,索性直呼他“老鬼”。紅衛兵們給他剃了“陰陽頭”,把大黑板掛到他的脖子上,拖到全市大會上批斗,隨后,押他站在卡車上游街。高音喇叭里不時傳出咒罵的聲音,洶涌的人群撲到卡車邊,向他揮舞憤怒的拳頭……就這樣,父親的命運被徹底改變了。
8月22日,紅衛兵“欲將余勇追窮寇”,又變換花樣懲處父親。母親站在一中校園的木柵欄外,目睹了驚心動魄的一幕:在鑼鼓聲中,他們把父親的兩只胳膊向左右分開成一條線,綁到一條扁擔上,兩邊掛上裝滿水的鐵桶,又在他胸前掛上“反動學術權威”的牌子。母親眼前一黑,險些踉蹌倒地。她掙扎著回到家。因失去父親的收入,沒有錢上醫院,求鄰居請來一位所謂的助產士,付了5毛錢。下午1時30分,我在父母最肝腸俱裂的時刻,“廉價”地來到了人世,發出了平生的第一聲啼哭。
第二天,因為“牛棚”不管飯,母親掙扎著下了床,給父親送飯。看管曾是父親的學生,一個滿臉粉刺的紅衛兵。他穿軍裝戴軍帽,扎寬皮帶,趾高氣揚。母親說,你告訴我愛人,他女兒出生了,讓他取個名字。紅衛兵從鼻孔里“哼”了一聲,牛鬼蛇神的女兒,配有名字嗎?母親并不示弱,立即反問,領導的哪條指示說她不配有名字?我要給她上戶口!紅衛兵不情愿地走進“牛棚”,對父親吼了一聲,你老婆讓你給女兒取個名字!父親聽了,一時百感交集,可憐女兒對投生的家庭還一無所知。他的心血之作,《艾子雜說》等文言文的譯本沒有機會見天日;兩個多月前,出版社聽到他成為“黑幫”的消息,立即把他剛出版的小說集送回印刷廠打成紙漿,同時打碎的,還有他的文學夢。此刻他坐在酷熱的“牛棚”里,“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在檢討中“發揮”才氣。他沉吟片刻,在寫反省書的白紙上撕下一小條,寫下了我的名字:“曾曉文”。曉文,取通曉文學之意,希望我能延續他的文學夢想。
1966年底,父親被發配到黑龍江偏遠的小山村巨成勞動改造。母親在中學里當老師,一個人照顧不了兩個孩子,要他把我帶走。父親用一床薄薄的小被子把我包裹起來,背著我上路。他背負的不僅僅是一個脆弱的小生命,還有為父的責任和對未來的希望。小村地處高山峻嶺之間,交通不便,只能坐馬車到達。村里的幾百戶人家,世代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艱辛生活。父親下田種地,不可能照顧一個嬰兒,就把我寄養到農民陳大爺家。陳大爺、陳大娘為人樸實,怕我因為是黑幫女兒遭受歧視,索性讓我隨他們姓,給我起名“陳小花”。父親從城里帶來的一點兒奶粉很快被我喝完了。陳大娘就把玉米嚼碎喂我。父親后來不止一次對我說,你是農民用玉米養大的,永遠不要忘了你的人民和土地。我常常想,不管生活環境如何改變,歲月對我如何雕塑,我骨子里也許永遠都是那個“陳小花”。
父親在勞改農場表現出驚人的適應力。初春時,大地還冰凍三尺。他用鋤頭刨地,因為不懂技巧,把虎口都震裂了。他認真向農民們學習,拼命勞動,改造自己,要殺死身上所有“剝削階級”和“黑幫”的細胞,向組織表示忠誠。
一年后,因陳大娘生病,無法再照顧我,父親把我背回到佳木斯,送到了姥姥家。姥姥優雅善良,對我疼愛有加,但我經常扶著窗臺站著,張望院門,還不停地哭叫,似乎期待父母的到來。
我四歲那年的春天,一位穿黑棉大衣的男人走進姥姥家,抱起我親我的臉,我被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嚇壞了,又被他的胡須扎痛,哭嚎掙扎。姥姥說,你爸爸來看你來了,你該高興!哭什么?我這才止住哭聲,打量眼前這個面孔如農民般黝黑的男人,想把他和爸爸這個概念聯系起來。他從黑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雙黑色塑料涼鞋,說,這是爸給你買的。我接過軟軟的涼鞋,破涕為笑,那是我平生的第一雙涼鞋。父親已成了勞改農場50公頃土地的管家,借進城買農具的機會來看我,必須立即趕回去。他用胡須再一次扎疼我的臉蛋,匆匆道別,走出小屋。我立即撲到窗前,捕捉到了他的背影。他的背寬厚,竟有些微駝。他推開小院的柴門,邁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他的背影從此留在了我的記憶底版上,在歲月的暗房里被一次次反復沖印……
此刻,在父親住過的最后一間屋子里,我翻開他收藏的每一本書,都有數不清的倉頡創造的精靈跳躍出來,都有在漫長生活中構筑的如山父愛聳立起來,使世界霎時變得不同尋常。
1972年,父親終于從勞改農場回到了佳木斯,但還不被批準上講臺,只能在校辦墨水廠趕馬車運貨,兼當會計。他把我從姥姥家接回來。這是我在出生之后,第一次和陌生的父母、哥哥一起生活。家其實是一間“馬架子”,泥巴墻,草屋頂,靠南墻有一鋪炕,靠北墻有一個磚爐子。冬天里,冷風不懈地從墻縫間吹進來,我必須戴棉帽子、棉手套睡覺。早晨起來,水缸永遠結著冰。當時我6歲,沒受過學前教育,上幼兒園太晚,上小學又不到規定年齡,學校不肯收。父親思來想去,求他以前的一個學生說情,把我送進了第三小學讀書。我因為缺乏營養,個頭矮、身子弱,每天放學回來就累得癱倒在炕上。父親做好了讓我退學、來年重讀的打算,沒想到我早晨按時起床去上學,竟然堅持了下來。
我最怕的事情不是讀書累,而是填表格。我在家庭出身一欄填上“地主”兩個字,羞愧萬分,握著鉛筆的小手不停地顫抖。我在學校組織的“批斗地主、苦大仇深講用會”上抬不起頭來。會后,同學常朝我臉上吐痰、丟石子。我不由得對遠在湖南的祖父心懷“痛恨”,常幻想萬事重來,我能投生到“紅色家族”。
兩年后,哥哥已經12歲,在學校里還沒學到什么知識。父親因曾家三代單傳,真心期望哥哥能學有所成,開始教他學文言文。第一篇教的是王安石的《傷仲永》。文章最后一段是:“王子曰: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賢于材人遠矣。卒之為眾人,則其受于人者不至也。彼其受之天也,如此其賢也,不受之人,且為眾人;今夫不受之天,固眾人,又不受之人,得為眾人而已耶?”我似懂非懂地旁聽,對比哥哥,我似乎對文字更感興趣。哥哥不肯安心讀書,父親無奈放棄了家教。
1976年初夏的一天,我放學回家,發現家里紙片遍地,一片狼藉,原來公安人員剛來搜查過。他們在幾個小時前,以“右傾翻案”的罪名將父親逮捕。原來,佳木斯有人用高水平的文言文體給中央寫了一封信,替鄧小平翻案。父親作為文言文專家,在這座小城市里似乎無人企及,就被鎖定為罪犯。父親進了監獄,母親著急上火,又得了嚴重的腎炎,住進了醫院;我哥哥整天和一些“問題少年”泡在一起,我暫時住到了姥姥家。一個完整的家瞬間消散。放暑假時。因為家里養的一條小狗需要照顧,我每天白天都回家。為打發時間,也為逃避鄰居唾棄、同學欺侮,我開始讀父親的藏書。父親從大學畢業時起就養成了買書的愛好。“文革”期間被抄家,剩下的書寥寥無幾。1972年之后,他陸續買了一些不被禁的書籍,包括《魯迅全集》。我開始讀《傷逝》、《祝福》、《狂人日記》等,甚至還翻出一本《批判反動小說》,里面附有從《家》、《春》、《秋》、《上海的早晨》等摘選出的片段……我偶爾碰到不認識的字,聯系上下文內容,能猜出大概意思。我并不真正理解那些作品,只是通過書中人物和遺棄我的世界保持些許聯絡,求得幾分精神安慰。
母親待身體稍好些,就帶上我去探監。我們坐了大約一個小時的長途汽車,下車后走了好長一段路,才看到了監獄的高墻。墻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鐵絲網,還插了許多尖尖的碎玻璃。我們順著墻來到監獄門口,卻被看守拒之門外,因為政治犯不容許被探視。我們把帶給父親的棉被留下來,失望萬分地離開。按原路返回,監獄的高墻似乎永無盡頭。
不久,我聽到了傳言,父親可能會被判處死刑。我躲在家里,嚇得連日渾身發抖。6月底,公安局請專家驗證筆跡,證明那封“反動書信”并非出自父親之手,決定釋放他。父親回家那天,我站在門檻旁,呆呆地望著他。他瘦削蒼白,一頭黑發都被剃光了,變得十分陌生。世界上所有的聲響似乎都消失了,耳畔只轟鳴著一個聲音:父親!可我喊不出來,我的喉嚨被鎖住了。父親在面對侮辱、摧殘、審訊、監禁時,沒有掉淚,可當他面對我孤苦伶仃的眼神,潸然淚下。他從背包里掏出一條又干又硬的毛巾擦淚,毛巾立即被洇濕了。
當年秋天,“四人幫”倒臺,祖父和父親都被平反了。父親和朋友們舉杯慶祝。白酒熱辣,啤酒清爽,堪稱人間仙液。慶祝一日,當然不夠;慶祝一星期,也難盡興。在將近20年里,他與“黑五類”、“牛鬼蛇神”為伍,忍受歧視,終于可以在陽光下挺起腰板,身后沒有陰影。就這樣日復一日,他漸漸貪戀上“杯中之物”。多年后,我對精神疾病有了一些了解,才明白他其實患上了“災難后遺癥”。他有時呼朋喚友,在家酣飲。酒醉三分,就要暢談文學,尤其是俄國文學。普希金、屠格涅夫、契訶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些名字在杯盞交錯間發出清響。我在微醺的空氣中開始接觸俄國文學,還養成了在喧鬧中讀書的習慣。有位鄰居說,曉文能在這樣的環境里讀書,還能保持好成績,是個“奇跡”。父親有時到朋友家聚飲,半夜才回來,腳步踉蹌,兩眼發直。他把一家人都吵醒,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掃地、整理書籍,更多的時候,喋喋不休地講述往事、背誦詩詞。有時一直鬧到凌晨三四點。到了早晨,他起了床,洗把冷水臉,就去學校上課了,又變成了那個工作認真、勤懇踏實的優秀教師。在白日和黑夜里,我有兩個不同的父親。母親因為前一夜睡不好,不愿起床做早飯,我只好餓著肚子上學,不得不在課堂上拼命集中注意力。也許從那時起,我懂得了人性的復雜,還懂得了人有時要靠意志幸存。
父親重上講臺后,非常珍惜“第二次機會”。他幾乎能把所有的課文背誦如流,更令學生們欽佩的是,他思想深邃、見解獨到。他講課富有激情,忘我地投入,經常大汗淋漓,即使是在深冬,也只穿襯衫上課。他經常在家里給學生補課,關心學生超過關心兒女。他教的班級高考語文成績總在全省名列前茅,甚至還得過第一名。我在一中讀書六年,他從未教過我所在的班級,也找不出時間輔導我,但因為家里房屋狹小,我常常“被迫”旁聽。1984年我參加高考,取得黑龍江省語文成績第一名,立志延續父親的文學夢,報的十個志愿都是中文系,最后被南開大學中文系錄取。
我乘火車離開佳木斯去上大學,父親并沒有到車站送行,但我知道,他的期望和惦念隨著鐵軌一米米伸展,延長……
我決定從父親的藏書中挑選一些,海運到多倫多。在2005年回國時,我從家里帶走了《二十四史》的前20本,這一次把后面的46本裝進了紙箱,從此至少擁有了歷史的完整。父親說過,每一個人都要學習歷史,尊重歷史。我找到了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從我攻讀世界文學專業的碩士時起,父親就開始收藏外國文學作品。因為《約翰·克里斯朵夫》是我最喜歡的名著之一,他竟一口氣買下了三個譯本。書中的一句話總能引起我的共鳴:“曾經孤獨,曾經痛苦,曾經流浪,曾經創造。”
記得我上大學的第二年,父親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來看我。我接站遲到了,在喧嚷的候車室的一個角落里,找到了他。他像當年在農村改造時常蹲在地頭一樣,蹲在水泥地上,肩上背著一個沉重的挎包,挎包的背帶已深深地嵌入他的肩膀。他的脊背變得彎曲,頭發開始泛白。他看到我什么也沒說,只從挎包里掏出幾本詞典、幾本名著。他不愿把書包放到地上,怕被別人踩臟、踢壞。我接過書包,把它壓在我年輕的背上。
在70年代末,高校恢復招收研究生時,我父親已超齡,但我尚有青春資本可向文學象牙塔不斷投資。他要我攻讀碩士學位,一生一世做文學中人。他的殷殷期望是一張網,我“束手就擒”。1988年夏天,我大學畢業,被中文系保送直讀南開大學世界文學專業的研究生。父親聞訊,欣喜萬分。人要讀萬卷書,還要行萬里路。他決定帶我出外旅游,見見世面。我和他在西安會面,看過兵馬俑等古跡后,從西安坐火車到成都,拜望杜甫雕像,隨后從成都坐火車到重慶,搭船暢游長江三峽。船過神女峰,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長江上的日出。多年后我在若干著名的景點看過日出:美國科羅拉多大峽谷、佛羅里達的西礁島、意大利的佛羅倫薩、加勒比海旁的巴拿馬……但在三峽上,和父親并肩而立看到的日出,永遠是記憶中最輝煌的。
我和父親在岳陽下船,到湖南老家看望我的祖父祖母。我們從邵東坐長途汽車,下了長途汽車又在泥濘的山路上走了二十多里,才望見了小村的斑斑竹林和赤裸紅土。祖父在喝了幾杯米酒后,兩眼放出光彩,給我講起了家族往事。我曾祖父擁有幾片稻田,成了“地主”。他積下些家產也罷,偏偏又送祖父讀私塾。祖父年輕時瀟灑倜儻,擅填古詞,寫一手龍飛鳳舞的好字。他受父母之命,娶了自家長工的女兒。我祖母相貌平平,裹著小腳,又不識字。祖父在我父親六七歲那年獨自一人進了城,加入了國民黨,且謀得一官半職,很快又娶了一個唱花鼓戲的演員。祖父好幾年也沒回家看過一眼,祖母和父親留守在祖屋里,典當了家里稍微值點錢的東西之后,生活完全陷入困頓。祖母只好帶父親去要飯。祖父開始春風得意,當上了湖南一個交通重鎮火車站的站長。1949年,他的國民黨上級準備帶他一道去“高山青,溪水長”的海島臺灣,他卻選擇了留下,并為新中國保存下大批軍用物資。那是他在一生中,做出的一個最重大的“去”與“留”的選擇。政府規定一夫一妻,祖父回到了祖母身邊。祖父雖有立功之舉,但不得重用,在老家賦閑,整天吼罵,導致我父親憤而離家出走,到長沙讀銀行學校。1953年,父親作為第一批畢業生中的一員,得到特殊待遇,被分配到松江省(老吉林省)人民銀行工業信貸科當科員。他不安于整天和枯燥的數字打交道,沾染銅臭氣,向往成為一名“靈魂的工程師”。轉年,他參加高考,進入了東北師范大學,后因文采出眾,成為校園內第一個“文學創作小組”的成員,還擔任學生刊物的副主編。他發表了一些短篇小說,獲得了吉林省斯大林文學獎。他和我的祖父握手言和,但幾年后,他為擺脫祖父的身份“陰影”,遠赴邊疆,繼續著家族的“傳統”:從來都在逃避,永遠都不曾遠離。
我的三年研究生生活倏忽而過。父親一直希望我成為學者,但我進入了機關工作。后來又辭去了令人羨慕的職位,到高科技公司“體驗生活”。1994年底,我整裝去美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無奈”,如果沒有看到過外面的世界,如何評判精彩與無奈?在北京機場的海關入口處,我看到了一張以北京為中心的蔚藍色的國際航線圖,發現從北京到紐約幾乎是最長的一條。我比父親走得更遠。父親沒有到北京機場為我送行。他天性堅強,但永遠無法正視與親人的離別。
我像浮冰一樣漂上美國新大陸,生活與大多數新移民的生活大同小異:打工、求學、求職。在一番骨肉震痛的精神消融和重塑后,我開始在業余時間從事創作,在文學的懷抱尋求依歸。或許我在潛意識里竭力避免成為才華喪盡的“仲永”。父親慢慢變老,退休了,但先后被幾家學校返聘。一則他熱愛學生,離不開講臺,二則他晚年得孫,不肯放棄養育后代的責任。他常感嘆自己一生“吃的是草,擠出的是牛奶”。2003年,我移民加拿大,開始每年回國探親,但在我與父親之間,短的是相聚,長的是別離。父親依然愛書,不停地買書。我每次打電話回家,他總是興奮地報告他買的新書,具體到在哪座城市的哪家書店,拿到了多少折扣。書和文學,成了我和他之間永遠的紐帶。我給父親看了我寫的一些作品,其中包括短篇小說叫《黑樺》。小說是以他在1976年坐牢的經歷為背景,以我家養的一條小狗為原型。他讀了,說聯想起了屠格涅夫的小說《木木》。這一句話,幾乎是我在文學創作中得到的最大鼓勵。
我從書架上找到了我寫的兩本小說:《白日飄行》和《夜還年輕》,那些在異國的冬日靠文字取暖的日子,又踏雪而來。小說剛出版,父親就興奮地買下一百本,送給他的老學友們,似乎向他們宣告,我承繼了他對文學的拜謁和對文學的熱愛,他的文學夢如鳳凰涅槃,死而復生。他在一張小紙片上給我寫了一首打油詩:“魂牽夢縈四十年,嬌兒今日已成才。百尺竿頭進一步,企望文壇放異彩。”我還看到了父親編寫的兩本工具書:《高考文言文必考虛實詞詳解》和《高考文言選文真題詳解(全國卷)》。
2008年5月,父親在北京某醫院做完肺鏡,等待病理結果,聽到了殘酷的四個字“肺癌晚期”。當親友們還沒從最初的震驚和擔憂中清醒過來,他竟對自己剩下的時間有了安排。他不顧眾人反對,開始搜集資料,準備寫書。他讀中專和大學都是學校包吃包住,是老百姓讓他學到了知識。他要把一生的心血凝注成書來回報,讓老百姓的孩子們把書讀好。在父親的大學同窗中,終生從事語文教學的人不多,而常年教高三的更是鳳毛麟角。他在50年的教育生涯中,教了28屆高三畢業班,可謂“蠟炬成灰淚始干”。他幾乎整日不出房門,勤奮寫書。他不無慚愧,在科技時代沒學會使用電腦,只能用手寫。書桌旁累積下的手寫稿高過一米。他用一年多的時間,把一生的教學經驗濃縮成這兩本書。幾經周折,他終于等來了出版的喜訊。他在接到樣稿后,立即動手校對。因體質每況愈下,他無時無刻不忍受著疼痛折磨,但咬牙前后校對了五遍,生怕有什么瑕疵。2010年秋天,這兩本書問世,成為他生命中的一曲絕唱。我手捧著它們,頓覺重如千斤,再不敢輕言放棄寫作。父親在有形與無形之中對我的激勵,是給予我的永恒之愛。
2011年6月,我回國看望父親。他時常神志不清,但還認得我,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提到湖南老家、佳木斯等,精神在神州大地“漫游”。他從不能正視離別,這一次不得不面對生離死別。8月1日,他被病魔無情地帶走。母親伴他50年,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他一生寫就了一位小人物的傳奇。他貧窮,身后只留幾千本書;同時又富有,培養了近萬名學生,深受愛戴和懷念。我身居萬里之外,幾乎每天都會有表面上與他無關的細節,引發我的聯想。仰望太陽懸在一碧如洗的天空,想到他再感受不到溫暖的陽光,眼中開始落雨;電視里播放陌生人去世的消息,會為從未謀面的死者兒女難過,因為深知喪親之痛。創傷被時光的白紗布潦草地包裹,當我面對父親的遺像和他多年的收藏,怎么躲得過撕心裂肺的痛楚?
父親的書隨我開始了新一輪的遷徙。沒有了父親,家就失去了從前的含義。我能做的,只是帶走一些書,留存生命的記憶。幾個月后,父親的書被運到了我在多倫多的家里。我無法立即整理,不是因為體力不支,而是因為心力不足。書箱里似乎盛滿了憂郁的霧,一旦被打開,心就會被重重籠罩。我面對一片純個人的精神空白,只好在書桌旁坐下來寫作。父親臨終時懷抱諸多遺憾,其中之一是不能讀到我的更多作品。只要我動筆,他的生命就會延續。雖然寫的故事與他的經歷無關,但他常是我想象中的第一讀者。
我請人定制了櫟木的書架,還裝了燈,終于把父親的書一一整齊地擺了上去,鄭重得如主持一場宗教儀式。我與父親陰陽兩隔,但我在很多本書上發現了他的注解、指紋。在傳說中,巫師背逝者的靈魂回家,與生者交流。這些書是成群結隊的“巫師”,牽引我與父親展開不倦的靈魂對話,于是在喧囂的塵世,我擁有了一小片安寧的凈土。我身居非中文環境的異國,在業余時間用一支不懈的筆,劃一方精神清潭,靈根自植,使深情的蘭花在水中四季綻放。也許我和千百位海外寫作者一起,背載中華文化遺產,永遠行走在回家的路上,正“建立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以文字“喚醒人們的善良的感情”。
前些日子,我在多倫多的家里做了一個夢:父親坐在一艘小船上,身邊圍坐著一群少年,在松花江上悠然漂流。少年們隨著父親背誦文言文,郎朗有聲:“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我從夢中醒來,下了床,走到窗前,小船早已消失,卻見一輪圓滿的月亮。我兩腿一軟,跪倒在地,眼淚像破冰的春江奔涌流淌。
從此我真心祈愿天國的存在。
責任編輯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