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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路幽險

2015-04-29 00:00:00陳啟文
花城 2015年2期

這條道,一條夾在荊棘與巉巖間的幽險古道已經很久沒有人走過,年復一年枯枝敗葉堆積得太深厚了,我聽見腳下正咔咔裂響,踩在上面的感覺又厚實又空洞,這是一種特別古怪的感覺,我還從未以這種方式走進歷史。其實還有另一條路,那是一條捷徑,一溜煙就可以接近我的目標,但那是一條偏離了歷史真相的路,而我想找到一種更真實的感受。

一座書院是必然會出現的。當陽光在樹最多的地方暗下來,古榕灰綠色的濃陰連同逶迤山影,撲面而來,一下籠罩了我,恍惚間有些辨不清今夕何夕。而為這濃陰長久籠罩著的,便是這毓秀峰下的一座書院,它仿佛一直在這寂靜的陰影中等待,等待某一個時刻露出它的本質。在它成為一座書院之前,其實是一位北宋士大夫的別業。別業主人鄭安道,一作鄭乾道,福建尤溪本土人氏,宋神宗熙寧年間進士,累官至金紫光祿大夫。此公自號義齋,這別業名曰南溪館,也叫義齋館舍。而它能夠載入史冊,其實又與它真正的主人無關,卻與一次非凡的誕生有關。北宋末年,一個叫朱松的尤溪縣尉一度寄寓于此,而在朱松寓居于此時鄭安道已逝世多年,此公生前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在家鄉營造這座別業,唯一的意義就是為了一個圣人的誕生而準備的。在他死后多年,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年),農歷九月十五日午時,一個即將被命名為朱熹的嬰兒,在這館舍西廂房誕生。而這還不是它最后露出的本質,還得等到朱熹逝世數年之后,宋理宗才將這座南溪館或義齋館舍賜額為“南溪書院”。

在后世眼里,一座書院就是一個圣人的故鄉,但嚴格說,這里只是朱熹的誕生地,追溯其祖籍,則為徽州婺源。盡管朱熹并非在婺源降生,那里卻有著更神奇的傳說,在朱熹降生的那一刻,婺源南街的一口古井濺出一片如太陽出世的彤光,持續三日不絕。老鄉們說,這是天降祥瑞,必出貴人。又據說,朱熹降生時,臉龐右側有七顆小黑痣,排列如北斗七星。如果這么多黑痣長在別人臉上簡直是破相了,但若長在一個圣人臉上,那就是神奇的天相和星象了。

朱松為宋徽宗朝進士,這一榜進士中日后最有出息的便是一度“總中外之政”的南宋主戰派領袖張浚。而朱松在同年進士中算是沒有什么出息的,入仕后,一直輾轉于政和、尤溪等地擔任縣尉一類的卑微官職,據說因“不附和議”而遭秦檜打壓,活了不過四十六七歲就病逝了,也可謂是遭秦檜迫害致死,這也在朱熹心里埋下仇恨的種子,秦檜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敵。而像朱松這樣一個芝麻官,日后能成為一個載入史冊的名字,只因他是一個圣人的父親,而關于他的生平事跡與民間傳說,命定的也只能與他那必將成為圣人的兒子聯系在一起。一個最有名的傳說:朱熹還在母腹中孕育,朱松曾求人給自己卜了一卦。卜者曰:“富也只如此,貴也只如此,生個小孩兒,便是孔夫子。”——這恐是后人附會,自然是不能當真的,但朱熹日后能成為一個人格高尚、智慧高超的圣哲,則又是歷史事實。

眼前,這一座看上去古樸莊嚴、儼然如廟堂般的書院,早已被歲月篡改得面目全非,但朱熹手書的四副板聯據說還是真跡:“讀書起家之本;和順齊家之本;勤儉治家之本;循理保家之本。”這也是所謂圣人的境界了。一個人能夠成為一個圣人,除了天賦,必然還需要各方面的造化,而風水與家教尤其重要。南溪書院內那半畝方塘,據說還是當年的模樣,朱熹幼年在此讀書,留下了一首千古絕唱:“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一看就知道,朱熹詩中那半畝方塘早已被后世擴大浚深了,還建起了一座像模像樣的活水亭。想象一個孩子能在明媚的陽光與波光中度過自己的童年,也是他的福分與緣分了。朱熹一生信仰的理學或道學,從其開創始祖周敦頤開始,對風水就是特別看重的,這樣的風水對他的品性情操必然會有耳濡目染、潛移默化的陶冶。又從家教看,朱松在仕途上沒有什么出息,但據說也很有文才。朱熹幼年受教于父,這也是他人之初的精神源頭。相傳他四歲時,朱松一手指天告訴他:“這是天。”朱熹卻奇怪地問:“天的上方有什么?”一個童子的天問讓一個父親大驚,他瞪大眼睛看了這小子許久,卻沒有回答兒子的天問。天的上方有什么?誰知道呢?

朱熹在義齋館舍度過的時間并不長,對于他,這里只是一條路的起點。童年時代,他幾乎一直追隨父親輾轉于宦途,一直在路上。而他還將繼續演繹他的神話或童話。史載,他八歲時便能讀懂《孝經》,并在書上題字自勉:“不若是,非人也!”——若不按《孝經》上所說的去做,就不是人!這頗有點孩子氣的賭咒發誓。遺憾的是,他那早逝的父親卻沒有給他恪盡孝道的機會,朱松病逝時,朱熹才十歲,一說十四歲,隨母定居崇安五夫里(今福建武夷山市),在窮困的家境中度過了少年時代,但無論有多苦也沒有中斷學業。朱松彌留之際,臨終托孤,將朱熹托付給自己的三位道友胡憲、劉屏山、劉勉之代為教養,這三位道學先生都是不慕虛榮、不事權貴的高士,世稱“武夷三先生”或“武夷三賢”,如果不是他們,一個寡母還真是難以將朱熹拉扯大。“武夷三先生”是朱熹在父親病逝后的精神源頭,他師從這三位師父,從他們的學養中兼收并蓄,融會貫通,也為日后成就一代大儒打下了扎實的學問功底和精神底色。

在苦讀的同時,朱熹也有一份甜蜜的收獲,恩師劉勉之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了他。劉勉之一生不仕,“結草為室,讀書其中,力耕自給,澹然無求于世”,但他的得意門生兼女婿朱熹卻不愿放棄仕途。隨著一個少年漸漸長大,就該背著包袱上路了,這條路,是一個士人走向士大夫的必經之路,朱熹一路走得相當舒展和順暢,史載朱熹“年十八貢于鄉,中紹興十八年進士第”,但他可能未登甲科進士榜,若要入仕,還得等待兩三年。三年后,朱熹被朝廷授以左迪功郎、泉州同安縣主簿。就在赴任途中,他拜見了程頤的二傳弟子、“南劍三先生”之一李侗。為表誠心,他步行數百里,一路從崇安跋山涉水走到延平。道學家常以這種方式磨練自己的心志,也常以此來考驗別人的誠心,如“程門立雪”就是這樣一個經典的事例。對于跋涉數百里前來拜師的朱熹,李侗也非常欣賞,他認下了朱熹這個弟子,并替他取字元晦。朱熹字元晦,并非父親之命,而是源自師門。

朱熹拜師李侗還只是在正統的理學上剛剛入門,這和他在仕途上的進程是一致性的,主簿也只是仕途的入門之官。朱熹在同安主簿這個卑微的官任上倒也顯得澹然而有耐心,只因他內心里還有另一種追求。同安離泉州相距百余里,他父親宦游過的安海恰好處于同泉之間,朱熹時常于泉州各地尋幽探勝、求賢訪友,在安海歇息過夜。每次路過安海,他都要尋訪父親生前的遺跡遺事,和當地的鴻儒名士談經論道,如此一來,安海就成了他最早傳播理學的一個地方。同安主簿任滿后,朱熹的仕途功名之心更淡了,乃請求辭官,從此潛心鉆研理學,四處講學。此時,他從周敦頤的“太極即天理”、二程“存天理,滅人欲”的思路軌跡中,融合道學、佛學、儒學思想,初步建立了一套綜合探討宇宙本原、萬物生成、人性、封建倫常等問題的理論體系。他在民間的影響越來越大,超越他的宗師李侗,中國理學的一個最大流派——“程朱學派”,將在他手中大功告成。

但朱熹絕非那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道學家,在對理學越來越精深和幽邃的鉆研中,他諦聽著靈魂的聲音,也魂系國家的命運。他這樣一只眼向內一只眼向外,反而讓他對現實有了一眼就可看穿的透徹。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秋天,金國第四位皇帝完顏亮兵分四路,揮戈南征,妄圖一舉滅掉偏安江南的南宋。在金軍壓境時,朱熹作《感事》詩:“聞說淮南路,胡塵滿眼黃。棄軀慚國土,嘗膽念君王。卻敵非干櫓,信威藉紀綱。丹心危欲折,佇立但彷徨。”幸運的是,金軍此次南征在安徽馬鞍山采石磯遭遇宋師重創,隨著金兵敗退,他又上書樞密黃祖舜,在這篇《與黃樞密書》中,他吁請宋廷趁金軍敗北之際乘勝出擊,還建議朝廷及時安撫淮北遺民,起用張浚這樣的主戰派大臣戮力抗金,恢復中原。但一個士人的上書注定是起不到多少作用的,它唯一的意義,或許就是在歷史中驗證一個士人對國家可貴的忠誠,同時也驗證了,朱熹不止是一介書生,他是一位國士!

就在采石磯大捷的第二年,宋高宗將帝位內禪給宋孝宗趙昚,被主和派把持了多年的宋廷開始出現轉機,宋孝宗在即位之初有志于恢復中原故疆,重新起用了主戰派大臣張浚,平反了岳飛冤案,貶退了一批秦檜黨羽。朱熹又在《應詔上封事》中再次表達了他冷峻而堅定的抗金主張,他認為與金媾和只是一種與虎謀皮的幻想,“今敵與我不共戴天之仇,則不可和也”,并在上書中提出了三項建議:一是講求格物致知之學;二是罷黜和議;三是任用賢能。這一上書的后兩條是務實的,而第一條則凸顯了他以道學(理學)治國的主張。這一主張在當時也是有著明確針對性的,其時,朝野上下都崇尚佛老,而朱熹提出排佛崇儒的主張,與程頤當年的想法如出一轍,試欲將理學奉為儒宗、國教。他對格物致知之學的強調,只因這是程朱理學最基本的理論支點之一。他借用《大學》“致知在格物”的命題,提出了格物致知論,學為格物,達為致知,性為道,天為德。——這是朱熹認識論的核心。他認為知先行后,而行重知輕。從知識來源上看,知在先;從社會效果上看,行為重。通過知行互發,“知之愈明,則行之愈篤;行之愈篤,則知之益明”。

這一次上書,給朱熹創造了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他第一次得到了天子的召見,有了一次君前奏對的絕好機遇。然而時運不濟,當他趕到臨安時,正值隆興北伐失利,以秦檜黨羽湯思退為首的投降派又攛掇孝宗與金人“議和”。在覲見孝宗時,朱熹慷慨陳詞,竭力反對議和,認為割地議和從來就換不到真正的和平。但宋孝宗此時處于戰與和的劇烈搖擺之中,又加之有太上皇高宗的干預,這位南宋歷史上最有作為的皇帝已越來越傾向于議和。結果是,朱熹枉費了一番心機和口舌,唯一的意義就是讓一個皇帝感到了他的忠心,孝宗賞給他一個莫名其妙的官職:開學博士侍次。翻檢宋代官制,未見其詳,不知是個啥官,有后世猜測此職相當于副教授。但朱熹并未到任,原因是此職非其所長。此次臨安之行,朱熹還特意拜見了張浚。作為隆興北伐的統帥,張浚在兵敗符離后并未一蹶不振,仍在進行北伐抗金的戰略部署。這讓朱熹又看到了希望,也給張浚提了不少北伐抗金的具體想法。然而沒過多久,在太上皇宋高宗干預下,宋廷又被主和派掌控,眼看北伐無望的張浚便自請辭職,未久便病死于外放途中。朱熹聞聽噩耗,又專程趕至豫章(今南昌)為張浚哭靈。張浚之死,意味著南宋中興之夢的破滅。而在一介書生的悲哭與號啕中,金兵以戰逼和,宋廷又與金人簽訂了一紙更屈辱的“隆興協議”,金、宋從高宗時“紹興和議”中的所謂君臣關系又一變為了叔侄關系。這荒誕而又真實的歷史,也是一個王朝的恥辱史。靖康恥,猶未雪,只有一樁接一樁的奇恥大辱。

隨著南宋主戰派領袖張浚被埋葬,在國恥中備感屈辱的朱熹,有救世之心無救世之力,他只能鉆進更深邃的內心里去尋找救贖的力量,便一頭扎進理學中去了。他在故里修起一座“寒泉精舍”,一住十余年,一邊開壇講學,一邊編纂理學經義。這也是他生命力最旺盛的一段時間,他好像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了,對朝廷屢詔不應。但朱熹深知,做學問絕非在故紙堆里窮鉆,讀書治學的妙境,誠如他在《觀書有感》一詩中的闡述:“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當天光和云影一齊映入他那半畝方塘,不停地晃動,那清澈方塘中方能倒映神奇的、妙不可言的景致。這也是朱熹深切而獨特的讀書治學的感受。為了讓源頭活水不斷注入,他除了在自己的寒泉精舍博覽群書、講學布道,還游走于各地學府,與各門派理學家“相與博約”,由此展開了一次次大辯論。從歷史事實看,中國理學史上最激烈的一次心理沖突或巔峰對決便是“鵝湖之會”。對于那一場持續了三天三夜的大辯論,至少需要用一個專節來講述。

又是一條路了。去那里,一路上,仿佛有什么神秘的東西指引著我。

我原本以為鵝湖是一個湖,但一個老人指著一座山告訴我,那就是鵝湖。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鵝湖在我的腦子里顛覆了一次。走近了才發現,那個老人并未騙我,這里是武夷山脈北麓,有一座贛北的山嶺,叫鉛山。當一個事實得以確認,一座感覺像鵝毛一樣輕盈的山,一下變得像鉛一樣沉重了。很多的樹,像森林一樣崢嶸地生長,不知長了多少歲月,才會讓人如此器重。

我以為鵝湖是一座山,又有一個老人指著一片澄明的藍色水澤對我說,那就是鵝湖。我心里又咯噔了一下,鵝湖在我心里又被顛覆了一次。走近了又發現,這個老人也沒有騙我,眼前是一個真實的自然湖泊,接太湖,連長江,多少年來,或順水推舟,或逆水行舟,而它又總是對人類傾心相許,厚德載物,只有走得離它很近了,你才能看見那閃亮著的蔚藍色的反光,那是天空的倒影。

我一次次提到鵝湖的老人,只因這里有很多的老人,一個過于古老的地方,老得仿佛只剩下一些老人了,有的在鵝湖山上放羊,有的在鵝湖里放鴨,放鵝。這倒在我的意料之中,鵝湖是必然會有鵝的。相傳,晉末有龔氏者,畜鵝于此,因名鵝湖。很白的鵝,寧靜地在鵝湖的懷中游弋,像神仙駕來的白云一樣白。鵝湖是必然有蓮的,那該是周敦頤一生一世最愛的白蓮。對于理學而言,一種高貴而圣潔的信仰,一開始就是萌生于蓮花的意念中。

山水之間,還有一些必然會出現的事物,一個白墻黛瓦的江南水鄉古鎮,一個古老的渡口,還有一座朱熹、呂祖謙和陸氏兄弟開壇講學鵝湖寺,后人立為四賢堂。淳祐年間,天子又賜額為文宗書院。這是一座在歲月中不斷搬遷、越搬越高的書院,從南宋淳熙年間的山腰,一直搬到了明代正德年間的山巔,一座書院搬到這里,再也沒有地方可搬了,已經高不可攀了,一座書院的命名在這山巔最終完成,鵝湖書院。至此,作為中國理學或道學的一個核心念頭,它崇高的地位才終于得以確立,而此刻,我只能以敬仰的目光,仰望它。

事實上我不想抵達那樣崇高的一個高度。事實上我已經抵達了我想要抵達的現場。那些從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走來的身影,已經以倒影的形態在鵝湖中出現。水,天生就是用來營造某種意念或幻象的,但那些遠逝千百年的身影,看上去卻又格外的清晰與真實,至少要比四賢堂里那些凝固而森嚴的偶像要真實許多。這些人,既是智者也是仁者,但至少此時還不是圣人,但他們都想成為圣人。于是,一場宿命的精神決斗,緊接著便在一個叫鵝湖的地方發生。而這場決斗,將在三天三夜的激烈交鋒中決定誰將成為真正的圣人,更重要的,它還將決定一個民族未來的心理走向。

在一場歷史性的決斗發生之前,先必須對一個歷史的現場再次予以確認。是這里,鵝湖,一個看上去十分澄明而平靜自然湖泊,雪白的浪花一直卷到我的腳下。我佇立于此,一個人,一心沉浸在這白云幽深的湖水里。這其實是我很喜歡的一種狀態,我想這也應該是那兩位北宋士人喜歡的一種狀態,一種靜謐的、孤獨的精神狀態。然而,我內心里又有一種驚心動魄之感,這安臥在天地間的湖泊,仿佛隨時都可能掀起一場風暴。

他們來了。他們至少比我早來八百年。此時正是農歷六月,那時也是,八百年前的太陽和今天的太陽應該沒有多少差別,太陽的光芒以及它所表達出來的熱量已經讓我沁出了微汗。那年,朱熹已經四十五歲,一副老成持重的神態,在太陽的光芒下不露聲色;那年陸九淵三十六歲,或許是在龍虎山的茅廬中待得太久了,臉色異常蒼白,一見陽光就驟然變色。除了他們,當然還有一些必然會出現的人,譬如說那個當時與朱熹和張栻齊名、同被尊為“東南三賢”呂祖謙是絕對不會缺席的,他是這場鵝湖之會的中介,朱熹和陸九淵就是他邀集而來的,不過他不是為了挑起一場爭斗,而恰好是為了讓他們結束由來已久的爭執,在這山水之間自然而然地達成一種和解,使兩人心中的各種癥結與糾結“會歸于一”。但這位小東萊先生顯然有些天真了,事態很快就開始朝著與他意愿相反的方向演繹。

有些東西是可以調和的,譬如說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友誼,事實上,朱熹與陸九淵一直以來也頗有交誼,但只要一論及道學,他們就仿佛是一對前世冤家。一場宿命的心理決斗,必將以會講的方式在鵝湖書院展開。確切地說,但那時還沒有鵝湖書院,實際上是在鵝湖山麓的一座古寺里。此前,朱熹曾經寓居于此,這讓他頗有先入為主的味道。

或許是呂祖謙善意的安排,他們一開始并未切入過于復雜的問題,而是從一個比較簡單的問題入手。由于兩人當時都在開壇講學,每個人獨樹一幟,旗幟下都云集了一班弟子,爭論的焦點首先便從“教人之法”展開。而所謂“教人之法”,往低里說是教育方式的問題,往高里說則是一個認識論的問題。朱熹再一次強調了他的認識論——格物致知,這也是程朱理學的一個核心論點,說穿了其實也很簡單,就是主張多讀書,多觀察事物,根據經驗,加以分析、綜合與歸納,然后做出自己的判斷,得出結論。這其實是一般的常識,所謂常識也就是普遍使用的方式。一些貌似深刻而復雜的學術問題,說穿了,無不是從非常簡單常識問題開始,一步一步地變得深奧而復雜。譬如說陸九淵,他就不認可朱熹說出的常識,他認為唯有從“心即理”出發,所謂格物,就是“體認本心”,只有認識“本心”,才猶如木有根,水有源。在對本心體認的基礎上,或前提下,方能“發明本心”,心明,則萬事萬物的道理自然貫通。如此,他就得出了一個與朱熹相反的判斷,讀書不是成為至賢的必由之路,因此不必去下讀書窮理之工夫,也不必去觀察外界事物,只要能“去此心之蔽”,也就是把遮蔽心靈的那些塵埃、雜物去掉,心里自然而然就像鵝湖一樣澄明了,對萬事萬物啥都明白了,就可以通曉事理了,所以,尊德性,養心神,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說朱熹是中國理學一個更正宗的傳承者和集大成者,那么爭辯的另一方陸九淵則是理學史上的一個開創者,一個開山祖,他以“心即理”為核心,創立了理學上一個重要的分支——心學。看看他是怎么詮釋自己的心學的。

從朱陸爭鋒的焦點可以看出一個鮮明的不同,朱熹主張通過博覽群書和對外在的客觀事物進行的觀察來啟發內心的知識和理性,也即所謂客觀唯心主義,而陸九淵認為應從主觀的內在出發,“先發明人之本心然后使之博覽”,也就是所謂主觀唯心主義。陸九淵的精神源頭直接孟子的“萬物皆備于我”,認為“人心至靈,此理至明。人皆具有心,心皆具是理”,那么,他又是怎么看待人心與這個世界的關系呢?對此,他高度概括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他的這一觀點也可稱之為“心本論”,認為“心”既是萬物的本原,也是社會道德原則的本質,道德行為乃是心的外在表現。而他得出的結論比朱熹更直接,心和理都是天賦的,永恒不變的,仁義禮智信等封建道德也是人的天性所固有的,不是外鑠的。學習的目的就在于窮此理,盡此心。人難免受物欲的蒙蔽,受了蒙蔽,心就不靈,理就不明,必須通過師友講學,切磋琢磨,鞭策自己,以恢復心的本然。修養功夫在于求諸內,存心養心。具體方法是切己體察,求其放心,明義利之辨。陸九淵自稱這種方法為“簡易功夫”,是“立乎其大者”,是“知本”,是“明本心”。他認為人們心中先天存在著善良,主張“發明本心”,即要求人們自己在心中去發現美好事物,達到自我完善。這也讓他比朱熹更突出的強調精神的能動性和“自作主宰”,他的觀點,使理學的本體論更偏于主觀,而與道德踐履的思想是趨于邏輯上的統一的——這也就是他在理學中最具開創性的理論貢獻。

這場大辯論持續了三天三夜,這是一場宿命的心理決斗,又注定是一場沒有結果也沒有結束的爭辯,還將在中國歷史上延續數百年。一場宿命的心理決斗也讓鵝湖從自然走向人文,成為一個心理中的鵝湖。鵝湖既是朱熹和陸九淵相遇的地方,更是一個分道揚鑣的地方,這是自周敦頤、二程以來中國理學的一個最重要的分水嶺,也是中華民族心理上的坐標。若要對一個王朝、一個民族進行心理分析,這是一個誰也無法繞開的坐標。在那些仁者智者飄然而去之后,鵝湖再次寧靜下來,那些湖中的倒影,一部分人已歸于理性,一部分人走向內心。多少年了,這明鏡兒般的鵝湖,依然跟明鏡兒似的。

經歷了一場宿命的心理決斗,朱熹的宿命中注定還有長達九年的坎坷仕途。他將在自己走過天命的歲月,真正體驗到天路的幽險,如果不經歷大起大落,大是大非,又怎能造就一代曠世大儒或一個圣人呢。

在鵝湖之會兩三年后,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年),經宰相史浩舉薦,年屆天命的朱熹出知南康軍。和此前一樣,對朝廷的詔征他再三辭謝。朱熹如此三番五次地謝絕天子的征召,在歷史敘事中似乎成了謙遜的美德,然而我卻感到十分吊詭。這也許符合朱熹的性格,但實在不符合他的道理。朱熹之道,說穿了就是王道,朱熹之理,說到底,其核心意圖就是對儒家“三綱五常”的進一步強化。而三綱中的第一綱就是君臣之間存在著天定的、永恒不變的主從關系:君為主、臣為從。君命如天命,而朱熹卻對君主的征召一再拒絕,如此不服從君命,這又怎么能自圓其說呢?而這一次,無論他怎么謝絕,宋廷也未準他的辭呈,看來是決意要請他出山了。朱熹還想繼續推辭,連他志同道合的道友都覺得他這樣實在說不過去了,在道友的反復勸說下,也在上邊的一再催促下,朱熹才于翌年早春三月赴任。

但重返仕途的朱熹很不走運,在他上任之前,南康就發生災荒,他一邊上奏朝廷請求減免租稅,一邊察看此地災難深重的原因。南宋的南康軍,也就是今天的江西星子縣一帶,夾在廬山和鄱陽湖之間,又與長江相通,洪水是這里世代的憂患。朱熹查看了年久失修、四處開裂的防洪堤,心里有數了。若要造福一方,先要興修水利,加固堤防,通過修堤,又可以雇用大量災民、饑民上河工,解決了他們吃飯問題。看來,在道學里鉆了大半輩子的朱熹,并未成為一個書呆子,而是一個很干練很有政治智慧的官員,他這一舉兩得的舉措,既可讓那些沒有受災的農人安心種地,又讓那些災民、饑民額手稱善。一道大堤修好了,當朱熹在那雄勁而宏偉的大堤上巡視時,你也感受到了一個道學家腳下的堅實。這甚至是一個道學家知行互發、“知之愈明,則行之愈篤”的經典形象。

當然,作為一個清醒的理學家,決不會在俗世中迷失方向,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南康背倚匡廬,襟懷鄱陽,一個地方有如此之靠山,有如此之襟懷,還有代代不絕的文脈,天底下,有多少地方比這里更適合辦學呢?朱熹很快就在廬山尋覓到了唐人李渤隱居的遺址,一條山脈又與理學宗師周敦頤一脈相連,朱熹決定就在這遺址上建一座書院——白鹿洞書院。還在書院建造的同時,他就開始為書院制定了一整套學規,這套學規高度體現了程朱理學的主旨:“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這也是朱熹提煉出來的“五教之目”。白鹿洞書院后來成為中國四大書院之一,也是朱熹講學授徒、弘揚道學的大本營之一,而“白鹿國學”和白鹿洞書院一虛一實,相得益彰,其學規成為國中各書院的楷模,無論是從理學史看,還是從教育史看,這都是朱熹書寫得極華麗的一筆。

朱熹在南康干了三個年頭,南康人的歷史卻把他書寫了千百年。

翻檢南康舊志,朱熹是南康歷史上政績最顯赫的官員。他其實很想在這里再干一些實事,但一封詔書下達,他又得轉赴新任。那是淳熙八年(1181年),又是南宋歷史上一個災難深重的年份,全國各地都發生了饑荒,災民紛紛揭竿而起。朱熹在離任之前所干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賑濟災民,他在南康所屬的星子、都昌、建昌三縣“設場濟糶三十五場”,二十多萬饑民一邊呼啦呼啦地喝著稀粥,一邊含著眼淚看著一個須發飄白的父母官漸行漸遠,然后在他們的視線里消失。

對于朱熹,那是一場走不出的災難,他只是從一場災難走向另一場災難。

就在他告別南康任東歸后不久,宰相王淮以浙東大荒,改薦朱熹為浙東常平提舉。朱熹赴任后,很快就抵達了災區救災,奏請朝廷在原賜米二十一萬石基礎上再檢放賜三十萬石,并撥款一百七十萬以糴米濟民。在賑濟災民的同時,朱熹感覺災難背后還隱藏著更深的災難,他多次微服下訪,調查時弊和貪官污吏的劣跡,彈劾了一批貪官和囤積居奇、想發災難財的富豪。是年十二月,朱熹任直秘閣受命巡視臺州時,又上書彈劾前太守唐仲友“違法擾民,貪污淫虐,蓄養亡命,偷盜官錢”,而這個大貪官背后還有一個大靠山,就是推薦朱熹擔任浙東常平提舉的宰相王淮。但朱熹不畏權臣,連續上書十次,終于罷免了唐仲友新任的江西提刑官職。而在反貪的同時,他又上奏朝廷,甚至當著天子的面,直指當時南宋天下“如人有重病,內自心腹,外達四肢,無一毛一發不受病者”,他不僅指出了體制上的根本問題,還提出了自己設想的六大對策:“輔翼太子,選任大臣,振舉綱紀,變化風俗,愛養民力,修明軍政”。

關于朱熹和唐仲友的交鋒,這只是歷史的一面,在野史稗志或民間傳說中還有另一面,而另一面的朱熹就幾近邪惡了。他之所以和唐仲友過不去,只因唐某和他“存天理,滅人欲”、“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道學過不去,而他上書彈劾唐某就是為了實施報復。為了給唐某羅織罪名,他竟然把一個叫嚴蕊的營妓(軍妓)抓進大牢,每天嚴刑拷打,逼迫她承認與唐某有“私侍枕席”之事。按宋朝的政令或法律,官員可以命官妓、營妓一類“歌舞佐酒”,但不可以“私侍枕席”,否則一律查辦,輕則罷官,重則問罪。沒想到嚴蕊那一張櫻桃小嘴還特別硬,死都不肯承認和唐某有那事兒。——這也就是朱熹那樁在歷史上一直不得清白的虐妓案。后來有人拿此事來與孔子殺少正卯相比,在對異己施以殘酷打擊的態度上,朱熹和孔子差不多,但孔子很決絕,而朱熹太卑鄙。而身為一國宰輔的王淮自然不會善罷甘休,他暗中指使吏部尚書鄭丙受上疏反道學。王淮的這一招殺手锏,可以從朱熹的理論基礎上直接扳倒朱熹。但朝廷對朱熹還是比較看重,又先后任命朱熹為直徽猷閣、江西提點刑獄任、江東提刑梁總,朱熹又是再三辭謝。在接下來的幾年里,他干的一件大事,就是襄助湖南衡州官府重修石鼓書院,在石鼓書院復興后,他撰寫了一篇名垂千秋的《石鼓書院記》,由張栻親書,后人鐫制成石碑,置于石鼓書院內,使“石鼓有聲于天下”。明萬歷中,朱熹與李寬、韓愈、李士真、周敦頤、張栻、黃干同祀石鼓書院七賢祠,世稱石鼓七賢。

直到淳熙十四年(1187年),朱熹才再次出任江南西路提點刑獄公事這一實職,管理贛州、江州一帶的司法、刑獄、監察、農事等方面事務。不久王淮罷相,一度遭受打壓的理學又重新得勢。此時,已進入宋光宗趙惇(趙敦)執政的年代,朱熹又知漳州。他發現土地兼并非常嚴重,官僚地主倚勢吞并農民耕地,而稅額沒有隨地劃歸地主,致使田稅不均,失去了土地的農民遭受了更為沉重的剝削,難免時常起來反抗。朱熹一方面對反抗的農民進行殘酷無情的鎮壓,一方面又提出“經界”的對策,即核實田畝,按田畝而不是按人頭納稅。但他的這一建議雖說減輕了農民負擔,卻損害大地主的利益,遭到他們的強烈反對。“經界”這一于國于民都極有好處的良策,還未推行就被上邊叫停,朱熹就像當年變法失敗的王安石一樣悲憤不已,最終辭職離去,以示抗議。

然而,他的仕途并未就此終結,紹熙四年(1193年),朱熹知潭州(今長沙),這次他又干了一件載入史冊的事情,對岳麓書院從里到外進行了全面整修,這里成為朱熹講學授徒、傳播理學的又一個大本營。追溯古代書院的歷史,其實是在亂世中萌生,從唐末至五代,由于戰亂頻繁,官學衰敗,許多讀書人避居山林,遂模仿佛教禪林講經制度創立書院,形成了中國封建社會特有的教育組織形式。自北宋開國,天下安定,又隨著理學的日益昌盛,書院在發展中逐漸完備,成為集藏書、教學與研究三結合的民間高等教育機構。尤其到了南宋,書院逐漸成為了理學各大學派的大本營,朱熹、張栻、呂祖謙、陸九淵等理學大師,幾乎每到一處都會興修書院,而眾人之功又首推朱熹,除了白鹿洞書院和岳麓書院,他一生還親手創辦了二十七所書院,還參與了眾多書院的打造,天下書院,幾乎都有他奔走于枯藤、古樹和昏鴉之間的身影……

所謂理學,以我斗膽而言,是最有思想的,也是最沒有思想的。這個,你一腳跨進岳麓書院朱張會講的講堂,一眼就看清楚了,在那講堂正中的《岳麓書院記》屏風之前,左右兩壁嵌有朱熹手書的四字石碑:忠孝廉節。——這就是程朱理學包藏的精神內核。看了這四個字你就明白了,朱熹的野心絕不止是局限于講堂之上,而是廟堂。這當然不是朱熹一個人的野心,從孔孟、董仲舒到朱熹遵從的祖師爺程頤,大多好為人師,而他們最高的追求就是成為國師,給天子講課,把自己的學術思想上升到國家的最高層面。多少人為這樣的野心而夢寐以求,卻只有很少的人才能夢想成真,朱熹便是其中之一。

說到朱熹這一次成為國師的機遇,又與南宋歷史上的一次宮廷政變有關。

紹熙五年(1194年),宋光宗禪位給太子趙括,改太上皇。這在宋史上已是常有的事,北宋徽宗、南宋高宗、孝宗、還有光宗,都是以內禪在生前告別帝位。這樣的內禪既有皇帝本人在位日久,以至“倦勤”,是心甘情愿的不想當皇帝了,也有被逼禪位的,據稱,光宗就是在趙汝愚、趙彥逾、葉適等宰執大臣的逼迫下禪位的,而這里邊還有一個關鍵人物——外戚韓侂胄,他暗中聯絡,并得到了高宗吳皇后的支持,與宰相趙汝愚等制造了一次不流血的宮廷政變,逼迫宋光宗讓位給太子趙括,是為宋寧宗。在這次發動政變的幾位朝臣中,除了韓侂胄,都是理學的鐵桿支持者。在政變中立了首功的趙汝愚,既是宰相又是皇室宗親,其權勢之煊赫可想而知。在他的力薦下,朱熹在一場與他毫無干系的政變過后一步登天,抵達了他人生仕途的巔峰狀態,當上煥章閣待制兼侍講,既是皇帝的顧問也是皇帝的老師,一躍而為名副其實的國師了!

朱熹那幅傳世的標準像,大約就是此時留下來的:冠冕巍峨,方頭大臉,滿臉雪白的大胡子,連眉毛也是雪白的,那種肅穆與莊嚴的氣勢像是春秋時代的青銅鼎。這是一幅時常會與孔子、孟子懸掛在一起的畫像,世稱朱子。端詳著這樣一幅畫像,怎么看也覺得是一種假相。而我接下來的敘述,其中的歷史很可能已經被提前篡改了,至少是部分被篡改了。

對朱熹,絕對不能把他視為一個純粹的學者,他決不滿足一種學術意義的認可,他一生都在追求理學的最高形式,那就是祈盼當今天子也像董仲舒時代的天子一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董仲舒的追求,就是他的追求,但董仲舒的儒術,卻不是他想要的儒術,他渴望得到天子、天下唯一遵從的是自己的儒術——程朱理學。他為寧宗進講《大學》,也講他自己的那套正心誠意的人欲天理之學。給皇帝上課,自然皇家的規矩,也有作息時間,依陳規,為單日早晚進講,雙日休息。但朱熹這位國師卻特別敬業,頗有一種時不我待、只爭朝夕的急切,于是奏請,不分單日雙日和假日,他每天早晚進講。這是一個相當自信的人,他認為自己已經找到了理學的密碼,那也是讓一個王道帝國的基業更加穩固、天下可以長治久安的密碼。他講得如醉如癡,心醉神迷,而他的核心意圖也越講越清楚,那就是用自己的思想來控制一個天子的思想,又通過一個天子去控制天下所有人的思想。說白了,他想成為一個帝國的大腦,讓天下人的身心都按在自己的思維里、在自己制訂的一切規范里循規蹈矩地運行。

我覺得,理學就是朱熹在這一段時間變得仁慈而陰森的,在朱熹抑揚頓挫的講述中,其內在的殘忍也一層一層地被揭示出來。朱熹給寧宗皇帝灌輸的這一套理學,說穿了,就是以“存天理,滅人欲”的手段對國人實施全身心的精神控制,而這也恰恰迎合了一個偏安的王朝以精神控制來鞏固其統治的期望。這其實也是所有獨裁者的期望。設想一下,如果朱熹的理學一旦被奉為南宋的國教,這個王朝對國人身心的控制與奴役將被推向萬劫不復的極端,其兇險和邪惡的程度甚至超過金人入侵。事實上,朱熹這一“滅人欲”的念頭是有可能達成的,但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不單是給皇帝講道理,還趁著給皇帝侍講的機會,多次進札,妄議朝政,對朝臣指三道四,這已經是直接干預朝政了。一開始,寧宗倒也沒有太在意,當他斗膽說出寧宗被左右的人竊取了權柄,寧宗方才高度警覺起來,這樣的話,在高層政治上也是高度敏感的。而朱熹所說的人又是誰呢,就是外戚韓侂胄。

當我寫下一個很生僻的名字時,還無法對它進行準確的發音。此人是北宋名相韓琦的曾孫,一說為五世孫,歷史錯亂可見一斑,五代之內就開始變得顛三倒四。這個人到底生于何時也是一個問號,只知道他是皇親國戚,由于他父親娶宋高宗皇后之妹,和高宗皇帝成了連襟,高宗自然也就成了韓侂胄的姨父。有了這樣高貴的外戚關系,也讓他省去了一個士人走向士大夫的必經之路,未經科考,他便以恩蔭入仕。越過一段歷史的空白,此人已是樞密院都承旨。在宋代官制中,這并非高位,卻是要職,處在樞密要害位置,掌管樞密院內部事務,負責詔令的上傳下達,這是皇帝的心腹干的差事。事實上,韓侂胄也深得寧宗皇帝的信任,如果沒有韓侂胄暗中聯絡,得到了高宗吳皇后的支持,他也做不了皇帝,至少暫時還做不了。對于這樣一個擁立太子提前登基的大忠臣、大功臣,朱熹竟直指他“竊取權柄”,他還不是在嘴上說說而已,又和吏部侍郎彭龜年一起上書彈劾韓侂胄。

細究歷史,朱熹怎么這樣和韓侂胄過不去呢?韓侂胄又怎么得罪了朱熹呢?這里邊說起來太復雜,但有一個原因是擺在那里的,那就是韓侂胄與宰相趙汝愚的權力斗爭。趙汝愚是理學的虔誠信徒,也是朱熹在朝廷中最大的靠山。在擁戴寧宗即位的宮廷政變中,宗室趙汝愚和外戚韓侂胄是結成了統一戰線的,但在寧宗即位后,兩人又開始互相爭斗。而在這樣高度敏感的政治斗爭中,朱熹挺身而出地站出來彈劾韓侂胄,明擺著就是站在趙汝愚的一個陣營。寧宗原本就是通過政變上臺的,他絕對不愿意自己又在一場政變中下臺。而在趙汝愚和韓侂胄這兩個政治集團中,既是宗室又是宰相的趙汝愚無疑是更大的威脅。而韓侂胄也正是利用了皇帝的這一心理,以“宗室不得為宰執”的祖制,奏請宋寧宗罷黜趙汝愚。慶元二年(1196年),趙汝愚等人相繼被罷黜,被逐出京師,一直站在韓侂胄一邊的大臣京鏜拜為右相,韓侂胄加開府儀同三司,不是宰相,勝似宰相。南宋由此而進入了韓侂胄把持朝政的時代,而一輩子干了三件載入史冊的大事:一是擁立宋寧宗提前登基;二是接下來要干的一件事,打擊道學,鏟除程朱“邪教”;三是他一生中最后干的一件事,北伐抗金。

這里先說他如何鏟除程朱“邪教”。在趙汝愚遭受罷黜后,寧宗隨即便下詔免去朱熹的煥章閣待制兼侍講,理由是“朱熹所言,多不可用”。可憐一代曠世大儒,僅僅當了四十天國師,就淪為了權力斗爭的犧牲品。當時,許多朝臣腦子還一下轉不過彎來,也可能是中邪教之毒太深了,紛紛上書,勸皇帝慰留朱熹。這其中,最急不可耐的就是彭龜年,他指責寧宗皇帝“近日逐得朱某太暴”,敦促皇帝要逐去小人,這個小人自然又是韓侂胄。結果可想而知,韓侂胄進一步得到了天子的器重,而被逐出朝廷的只能是彭龜年自己。

隨著趙汝愚、朱熹和彭龜年等相繼被逐,理學在宋廷中大勢已去。設若事到如此,還不算最壞的結果,朱熹至少在民間還享有崇高的威望和影響力。韓侂胄顯然看到了這一點,他決不會善罷甘休,讓朱熹扮演一個處江湖之遠的民間高士,以一種悲劇英雄的角色去蠱惑人心。這就必須徹底撕開朱熹道貌岸然的畫皮,讓世人睜開眼看看他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慶元元年(1195年)韓侂胄發動了一場舉國上下抨擊理學的運動,一時間,朝中很多反道學的官員應聲而出,從指責朱熹的虛偽到攻擊道學為偽學。誣蔑很容易,誹謗也很容易,但要讓一個最高統治者打心眼里感到來自文人書生的恐怖,并不那么容易。韓侂胄等深知,若要鏟除邪教,僅僅只在理論上對道學進行批駁是沒有什么用處的,如果強行取締也不得人心,還必須實實在在地抓到朱熹這個偽君子的把柄。設若朱熹真的是周敦頤那種“出污泥而不染”的圣人君子也就好了,偏偏他還真是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偽君子。監察御史沈繼祖很快就抓到了他的把柄,一下就列舉了朱熹的數樁罪:一是他引誘兩個尼姑做妾,連出去做官都要隨身帶著;二是朱熹在長沙做官時,故意藏匿朝廷赦書不執行,以致讓很多應該赦免的人被判徒刑;三是朱熹知漳州時,“請行經界”,引起騷亂;四是朱熹任浙東提舉時,發生饑荒,朱熹向朝廷要了大量賑濟錢米,但都分給了自己的門徒而不給百姓;五是朱熹霸占人家的產業蓋房子,還把人家治罪,又挖掉崇安弓手的墳墓來安葬自己的母親。此外,朱熹開門授徒,專收富家子弟,大量索要束修(學費),加上他在各地為官時收受各處的賄賂,一年就得錢好幾萬。而這些又并非信口雌黃的污蔑,一樁樁都鐵證如山。看看吧,讓世人都睜開了眼看看吧,看看朱熹是個什么東西,什么廉潔、寬恕、修身、齊家、治民等等,都是朱熹平日講《中庸》、《大學》時的大話,全是用來欺世盜名的。他說的是那樣,行為又是這樣,豈不是“大奸大憝”?

沈繼祖的這一番彈劾,如同剝繭一樣,還真是一層層地剝開了朱熹這個道學家偽善的畫皮。如果說這是一場文字獄,當是有宋以來最大的一次文字獄,卻又似乎冤獄,這個案子還真是辦成了鐵案。作為當事人的朱熹,對那一樁樁罪證沒有做出任何申辯和抗爭,沒有怒吼,沒有撕心裂肺的哭喊,他完全是一副屈服的姿態,老老實實地俯首認栽,戰戰兢兢地上表認罪,先是從思想上認罪,把自己直貶為“草茅賤士,章句腐儒,唯知偽學之傳,豈適明時之用”;接著又從事實上認罪,對自己“私敵人之財”、“納其尼女”等等事實均供認不諱,并表示自己要“深省昨非,細尋今是”。從朱熹的“痛悔”來看,應該說他所受到的指責并非空穴來風,大多實有其事。這里且不說朱熹冤不冤,僅僅從朱熹的“痛悔”來看,我覺得這個人至少沒有堅定的信仰,如果他覺得自己弘揚的理學或道學就是真理,他至少還達不到一個以生命來恪守真理的境界,可以說,他絕對不是一個殉道者。

朱熹生前已經命定再無咸魚翻身之日,他忠誠的信徒和門生,抓的抓,逃的逃。監察御史沈繼祖對朱熹“請斬”,但趙宋一朝自開國以來從未開過殺士人的先例,這次也放過了朱熹的一條老命。朱熹最后悔的一件事,也許就是不該走上仕途,尤其是當你一步登天時,你也許就走上了一條幽險的天路。一切,誠如他在一闋《水調歌頭》中的抒寫:“富貴有余樂,貧賤不堪憂。誰知天路幽險,倚伏互相酬。請看東門黃犬,更聽華亭清唳,千古恨難收。何似鴟夷子,散發弄扁舟。鴟夷子,成霸業,有余謀。致身千乘卿相,歸把釣漁鉤。春晝五湖煙浪,秋夜一天云月,此外盡悠悠。永棄人間事,吾道付滄洲。”——我覺得這是理性至上的朱熹寫得最感性的一首詞,上闋先陳說福禍相倚之理,以李斯臨刑時那個“東門黃犬”的典故和陸機臨刑時那個“華亭鶴唳”的典故,對無比兇險的仕途發出悲愴而絕望的感慨,但悔之晚矣。而上闋實為下闋的反襯,由此引出范蠡功成身退、歸隱江湖的淡泊生活境界。而最痛徹肺腑的感受,還是那不同版本的一句叩問:誰知天路幽險?誰道天路幽險?

走向考亭,心里出現一種古怪的感受,如同踏上一次莫測的長旅。其實,只要想通了,看穿了,一切的莫測皆成必然。一條路,不再是幽險的天路,而是一條在透明的山水中穿行的自然之路,彎曲如山溪,蜿蜒如山脈,山也透明,水也透明,一腳踏上這條路,已經沒有了任何懸念,感覺一天的云都散了,眼里,心里,都豁達了,徹悟了,這樣,你才能走向一個生命的最后歸宿,那個早已被深刻地標記在中國理學版圖上的考亭古村。

這溪,就是建陽人的母親河麻陽溪,而在那些虔誠的信徒眼中,這是閩學之源,施洗之河,如同一個圣人圣潔的意念,潔凈得連魚蝦也藏不住身子。然而,當我走近這條河,看到的卻是流水中翻涌的褐白色泡沫,嗅到的是酸腐嗆鼻的氣味。沒有魚蝦,只有死亡的氣息在風中彌漫。如果這真是理學圣潔的源頭之一,它讓我真實地感到了理學的虛偽,虛偽得可怕,誰敢在這樣一條溪流里完成一次洗禮?

那山,就是傳說中的玉枕山。相傳,有一天朱熹讀書到夜深,他也不知夜有多深了,迷迷糊糊睡著了,一雙無形之手,悄悄給他塞了一個溫潤如玉的枕頭。清晨,大夢方醒,一睜眼他就看見了那個碧玉枕。他還以為是哪位弟子送來的呢,可一轉眼,那枕頭不見了,卻看見了窗外的一座玉枕山。他魂不守舍地走進山中,在一根樹杈上看到了自己束發用的綰帶。瞬間,他恍然大悟了,他昨晚枕著的就是此山化作的玉枕。這樣的傳說或是后世為了賦予了一個圣人的神奇,而神圣的理學也不能沒有一座靈山來支撐。

村口,一棵千年古樟是一個宋朝村莊的古老標志。遠遠就聽見,嘶啞的蟬鳴,像一聲聲咳嗽,仿佛要咳出血來。走近了,才發現那是一棵古怪的樹,在離地半人多高的樹身上有個巴掌大的洞口,這么小的洞口內卻藏有一尊半人多高的佛像,這也是考亭最奇異的風景之一,古樟抱佛。我看了半天還是奇怪,當年,這棵樟樹應該比現在小得多,那樹干和洞口就更小了,人類又是怎樣把這樣一尊不小的佛像放進洞子里的?這是一個謎,卻是一個與朱熹無關的謎。朱熹的一生不想留下任何謎團,他窮極一生參悟太極、窮究天理,就是為了揭開世界上所有的謎團,但歷史依然如同迷陣,還有多少謎團迄今無人能解,一個早已走上了圣壇的朱子,依然如他生前一樣為千百年揮之不去的疑云所籠罩。歲月中的一切都在模糊,而人類又總是苦心孤詣地想把歷史打造得清晰起來。一座器宇軒昂的石牌坊,在挪移的陽光中一動不動地矗立著,一塊御賜的“考亭書院”匾額依然高懸,這四個古樸的大字據說是宋理宗御筆,枋柱間雕刻著雄獅、麒麟、飛鳳、仙鶴等被神化了的禽獸,還有被神化了的仙居道士。而那個存在于歷史中的真實人物,已是一個多病的老叟。宋光宗紹熙三年(1192年),年過花甲的朱熹在父親生前寓居過的考亭村云谷結草堂,名晦庵。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也是他父親的遺愿。還在他出生的數年前,他年輕的父親朱松赴任政和縣尉,當他經過這個叫考亭的山村時,突然被某種神秘的氣場吸引住了,仿佛又不是氣場,好似有某種預感。他舍不得走了。

一個父親的預感在時隔數十度春秋之后,最終被他兒子朱熹在遲暮歲月印證。

從六十二歲到古稀之年病逝,朱熹在此度過了生命最后的八個年頭。當他步入形如衰翁的晚境時,已把理學推向風靡全國的鼎盛時期,武夷山深處的一個小山村在理學的光耀下成為了眾生求學問道的圣地,四方學子負笈而來,絡繹不絕。為了容納更多的門生,朱熹又在居室之東的一片竹林里蓋了一座館舍,名曰竹林精舍,后又改名滄州精舍,并自號滄州病叟。朱熹晚年多次改換自己的名號,如晦翁、紫陽先生、考亭先生、云谷老人、云臺真逸、滄州病叟、遁翁、逆翁等,這都與他在考亭的這一段經歷有直接關聯,也與他的心態有關。這也是朱熹一生中創辦的最后一座書院。據建陽舊志載,書院里辟有學堂、膳堂、宿舍、操場,這也是宋代書院的一般格局,不一般的是,這書院里還有一個在別的書院很少見的跑馬場。跑馬場是古代騎射練武之地,可見朱熹在其書院式教育中,既崇文也重武,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這既是勞逸結合的安排,也是亦文亦武相得益彰的安排,更是為了造就既能經國濟世、以文馭武的全能型人才。也有后世史家認為,考亭書院為宋代四大書院之一,但若尊重歷史事實,這座書院無論是規模還是在中國書院史、教育史上的地位,均遠不及白鹿洞、岳麓、睢陽、嵩陽等四大書院。但也有史家固執地認為,若以其在中國教育史和理學史上的影響而論,這座書院足以與中國歷史上任何一座書院相提并論。這也是一家之言吧。而這座書院被后世習稱為考亭書院,嚴格地說也是朱熹身后的歷史,考亭書院之名還是在朱熹辭世十多年后的淳祐四年(1244年),被宋理宗賜名“考亭書院”之后才載入史冊的,而我穿過的這座石牌坊,早已不是南宋故事,而是明嘉靖年間重建書院時在門口豎立的。

歲月無敵,人類,以及人類苦心經營的一切都難以抵抗時間的力量,畢竟時空中有太多烽火硝煙的戰亂,還有太多的天災洪荒,那座南宋的考亭書院早已蕩然無存,但一座明代重建的考亭書院一直保留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這已經是歷史奇跡了。它不止是一個徒供后世憑吊的遺跡,還一直用作當地的校舍,鐘聲與書聲從明朝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也只有那瑯瑯書聲才能縮短了時間的距離。考亭村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之前出生的孩子,都在這古老的書院里完成了最初的學業。直到1966年,當地政府在考亭村上游的麻陽溪筑起了一座西門電站,整個書院在水底沉沒,一座明代的石牌坊,是從水中打撈起來的唯一遺跡……

無盡歲月中真正可以與時間抗衡的,興許還是那無形的存在。同考亭書院相比,對后世影響更深遠的還是作為閩學之源的考亭學派。朱熹在自己老病纏身的歲月,除了傳道授業,也在與生命賽跑,想把他未竟的幾部理學著作在辭世之前完成。然而他實在禁不住作為帝師或國師的強大誘惑,結果是,做了四十多天國師,就從一步登天被打入了萬丈深淵,一生英名毀于一旦。而在他生命的最后兩個年頭——這已是他回光返照的一段歲月了,他的弟子抓的抓,逐的逐,很多識時務者見風轉舵,改換門庭而去。他已經被一個王朝逼得走投無路了,像垃圾一樣被整個世界拋棄了。只有肉體上的病痛和精神上摧殘一直伴隨著他,臂痛腹脹,上吐下瀉,催逼著他一條老命。如果換了一個人,譬如說那個充滿了天問的屈原,一定會選擇自殺。但他沒有。他沒有天問,唯有天理,他還將拼盡老命來窮究天理,這或許就是他生命的最后支撐。

哪怕像我這樣一個站在千年之外的冷漠而不動情的歷史旁觀者,在描述他最后的生命時,也感到異常殘忍。一個年屆古稀、百病纏身的老叟,左眼全瞎,右眼半瞎,他全憑那只瞎了一半的右眼,夜以繼日地編修《禮書》,連找個抄書稿的人也找不著了。想象一個油盡燈枯的老叟,在那油盡燈枯的微光下一字一字地摸索,除了那微弱的沙沙聲,整個世界都已在孤單和冷清中沉默。在他的一生中,或許只在這最后兩年才真正開始傾聽自己靈魂的聲音,與自己的靈魂對話。

慶元六年三月初九,公元1200年4月23日,朱熹病逝,享年七十一歲,在那個時代也算是一個長壽老人了。臨死時,他還在病榻上修改《大學誠意章》。當時,朱熹的許多弟子、友人生怕受到牽連,都不敢去送葬,黃干不敢公開為他治喪、守喪,只為之“持心喪”三年。在幾個稀稀落落的送葬者中,卻有幾個載入史冊的倔強身影,一個是陸游,一個是辛棄疾,他們并非道學家,只是與朱熹互以道義相許、力主抗金的志士。但朱熹對抗金的態度不像陸游、辛棄疾那樣堅持到最后,他先主戰,后來又主和。當他還是一個極力主戰的鷹派人物時,他砸過秦檜祠,在《除秦檜祠移文》中聲討秦檜:“竊見故相秦檜歸自虜廷,久專國柄,內忍事仇之恥,外張震主之威。以恣睢戮善良,銷沮人心忠義剛直之氣;以喜怒為進退,崇獎天下佞諛偷惰之風。究其設心,何止誤國!岳侯既死于棘寺,魏公復竄于嶺表。連逮趙汾之獄,蓋將掩眾正而盡誅;徘徊漢鼎之旁,已經聞圖九錫而來獻。天不誅檜,誰其弱秦?”——從國恨還是家仇看,朱熹對秦檜的痛恨都是在所必然的,他父親就是被秦檜迫害死的。然匪夷所思的是,他后來又轉向主和,還曾為秦檜開脫,這個就不深究了。

回首此人平生,自登進士至死,凡五十年,經歷了高宗、孝宗、光宗、寧宗四朝,“仕于外者共九年,立于朝者四十日”,他一生的主要精力和心血都傾注在理學上。從學術上看朱熹的歷史貢獻,他的研究觸角幾乎涉及到儒家經典的所有領域,對經學、史學、文學、佛學、道教以及自然科學都有廣博而宏富的涉獵和著述,清代學者全祖望在編撰《宋元學案》時曾感慨地稱朱子是一位“致廣大,盡精微,綜羅百代”的大學者。朱熹的理學思想是中國哲學發展史上的一個承上啟下的重要階段,之所以把他的理學與二程尤其是程頤直接聯系在一起,稱之為程朱理學,只因他直接繼承和發展了程氏的理學體系,然后又開啟了理學的一個嶄新時代,“接伊洛之淵源,開閩海之鄒魯”。而朱熹哲學體系的博大精深和其人生處世的規范,又可以高度概括為:“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如果把目光縱深到先秦時代,朱熹的理學則是以孔孟等儒家思想為主干,兼取大量的唯物主義樸素思想與自然科學的成果,但這是否就奠定了朱熹成為與孔孟等先哲并列的地位呢?至少在我看來,這還是一個問題。但可以肯定,兩宋時期,學術上造詣最深、影響最大的是朱熹。他總結了以往的思想,尤其是宋代理學思想,建立了龐大的理學體系,成為宋代理學之集大成者。我覺得,這樣的評價對于他已經是登峰造極了。

學術之命運決定了學人之命運。從命運看,一個士人,哪怕一個大儒,在世俗的權力面前也不堪一擊,他抗拒不了權勢的力量,更抗拒不了死亡的力量;從人生意義上看,他既非一個單純的士人,也不是一個簡單的士大夫,以至死后也是戴罪之身,沒有任何朝廷恩賜的任何哀榮。在朱熹辭世六年后,宋廷解除對朱熹“偽學”的禁制。嘉定二年(1207年),在他去世七年之后,宋寧宗又詔賜遺表恩澤,謚曰文。迨到宋理宗朝,他死了快三十年了,又有了更隆重的哀榮,贈太師,追封信國公,又改徽國公。隨著朱熹越來越受尊崇,那些程朱理學的精神傳人也一直懷揣著未解的心結,也是心病,在慶元黨禁期間,韓侂胄等人潑在朱熹身上的臟水,一直難以洗凈。那到底是韓某羅織罪名、對朱熹的栽贓陷害,還是實有其事?盡管后世一直在為朱熹辯解,卻和朱熹本人生前一樣難以澄清,那個案子還真是辦成了鐵案。其實,哪怕朱熹真做了那些不堪的事情也情有可原,一個人的靈魂有時會低于自己的思想,只是那些想把朱熹塑造為圣人、完人的后世,實在太不甘心。倒是元人大大咧咧,他們不計較那些小節,直接把朱熹尊奉為孔孟之后的第三大圣人,稱為朱子。甚至還有人撇開了孟子,把朱熹尊崇為繼孔子之后的又一位大圣。歷史還真是充滿啼笑皆非的戲劇性,那個在凄風苦雨中死去的朱熹,是否想過,在他死了多年后會有那么崇高的哀榮?

朱熹的一生,可以說是從一座書院開始,以一座書院結束。他在考亭畫上了生命的句號,也在此完成了理學思想的最后體系。一個閩北的小山村成了中國理學版圖上的圣地,而建陽這個閩北古邑也被稱為理學之邦。可惜了,一座考亭書院已經在水底沉沒,這讓許多朝圣者只能望洋興嘆。隨著程朱理學又一次以國學之名借尸還魂,當地政府又和韓國的一支朱子后裔共同出資,在玉枕山之巔重修了一座文公祠,俗稱朱子祠。朱文公被供奉在這樣一個巔峰上,再也不會被大水淹沒了。祠堂正中,一個手捧經卷、慈眉善目的老夫子于沉寂中端坐,用一雙無辜的眼神打量著每一位到此一游的匆匆過客。在一尊偶像的上方高懸著一塊“大儒世澤”的匾額,兩側是一副對聯:誠意正心闡鄒魯之實學,主敬窮理紹濂洛之心傳——這副對聯不知是何人所作,一筆寫盡了朱熹的一生,卻遺漏了太多的歷史細節,誰又知道這個人傷過,痛過?朱熹也曾在考亭留下了多副楹聯,讓我怦然心動的還是這一副:道迷前圣統,明誤遠方來。

站在山巔上,山坳里那一座黑白分明的山村愈加清晰地呈現出來,靜穆的落日中,一個遺世獨立的身影,已經留在了一個遙遠的背景里,愈是遙遠,愈是清晰。下意識的,又想到一代曠世大儒窮究了一生的天理,天理何在?茫然中,忽然覺悟,我看得見的一切都是假的,而真實的一切只存在于那些看不見的地方。或許,那就是天理。

2014年11月27日改定

責任編輯 李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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