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中失樂

1

死亡是我的領域。我以它為主。我靠它鑄就我在這一行的名聲。

康奈利如是為他的《詩人》開頭，而我決定也用同樣的一段話為貴志佑介所描繪的跌宕起伏的故事的開頭。

貴志佑介，1959年生于大阪，為人彬彬有禮，自幼愛讀科幻小說和推理小說，尤喜愛“倒敘”。1996年以《第十三種人格》獲得第三屆日本恐怖小說大獎的長篇佳作獎。翌年，以《黑屋吊影》，摘取第四屆該獎的大獎。倘如即使如此介紹他你也無甚感覺，那么或許說《惡之教典》是他的作品也許更好理解。繼村上春樹、東野圭吾之后，貴志佑介在中國也逐漸有了人氣。從《來自新世界》書腰上的胖乎乎的作者照片來看，很難想象，就是這樣看起來和氣可親的人寫出了被人稱之為“惡意畢現(xiàn)”的小說。然而，死亡的確是他最擅長的領域。

與正統(tǒng)的推理小說家不同，貴志佑介并不工于以各種迥異的手法殺死書中的角色，他更樂于精細雕琢產生死亡的前因后果。倘若把村上春樹、東野圭吾和貴志佑介這三位頗有人氣的日本作家寫作風格做個比較的話，我覺得這樣形容比較合適：

村上春樹的特色可用阿加莎·克里斯蒂在《謀殺啟事》中描寫的一款點心的名字來形容，那款點心，就叫做“甜蜜之死”——雖然并不十分喜歡他的小說，不過我依舊要這樣稱贊：他能將一次痛苦到宛若撕裂人心、黑暗骯臟的死亡寫出一根絨線、一粒面粉那樣柔軟細膩的質感。故事的感情有著像羸弱櫻花般凄哀美艷的質感，這大概是他作為日本人深入骨髓的標志吧。

東野圭吾的特色是外科手術般精確的邏輯，因果律是他最初的信仰和最后的皈依——所有的罪惡都會被一一清算，無論是兇手的，還是被害者的。米蘭·昆德拉在《為了告別的聚會》中寫道：“我要告訴你我一生最悲哀的發(fā)現(xiàn)——那些受害者并不比他們的迫害者更好。”這句話完美反映了他的準則。環(huán)環(huán)緊密扣合的過程讓人不由得想起蝴蝶效應，他能從一根絨線、一粒面粉出發(fā)，推理出一段離奇致命、駭人聽聞的死亡。

而貴志佑介的特色是化腐朽為神奇的情節(jié)設計，他極為熟稔每個詞和標點，清楚地知道于何時何地安排它們登臺，可以使那些貧血的文字性感至死。他能將一根絨線、一粒面粉，寫成一場宏大如史詩，絕望如地獄卻又讓人期盼明天的死亡。這并不是個體生命的消逝，而是群體意志的永生。客觀些評價，貴志佑介的詞句是平實的，即使經驗良多的翻譯者盡了最大的努力修飾。不過就算經過了二次傳達，略略艱澀生硬的語句也掩蓋不住其思想熠熠生輝。這種過于冷靜的敘述口吻，更添了意境上牧歌式的陰冷恐怖。

這是貴志佑介創(chuàng)造的死亡世界。他不要你恐懼，只要你震撼和享受。他也不恐懼，他隨意擺弄死亡，賦予死亡以優(yōu)雅的姿態(tài)和頓挫的力量。你會嚎哭，你會哀鳴，可你最終也不得不承認——

不得不死。不能不死。不可不死。不愿不死。

這個角色，死在那里剛剛好。

請別誤會，貴志佑介并不推崇死亡。40萬字的字量里所有不厭其煩的鋪陳描述，所有悲愴人心的苦痛離別，所有詭異怪奇的世界設定，只是為了傳達那份難以言說的心情。

2

故事發(fā)生于1000年以后，人們放棄了高科技，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前現(xiàn)代農業(yè)生活。與人類的祖先不同的是，這個社會里，每個人都有稱之為咒力的超能力。擁有凡人一樣的軀體，卻有神一樣的能力，有著如此矛盾結構的新人類組成的世界，稱為“新世界”。

然而這種神的能力對人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呢？雖說人人擁有超能力的社會很誘人，但是在擁有相當于核彈的個人能力設定下，正常社會結構幾乎不可能存在。在現(xiàn)實社會中，限制個人能力的拘束器是國家強制力；而在《來自新世界》的背景下，新世界的人們給出的方案是愧死機構。修改可遺傳的DNA片段以完全禁止人類攻擊同類，攻擊同類的將被自身咒力殺死。這樣的設置本身并不會產生過多的問題，縱使有，也只是在倫理上人類自我認知的沖突。

然而再嚴密的防御總會有漏洞。《來自新世界》中有兩種人類會無視此DNA修改傷害到同類——業(yè)魔與惡鬼。業(yè)魔會不自覺地泄漏大量的咒力，從而極度扭曲周邊的環(huán)境，在無法控制的狀態(tài)下殺死同類；惡鬼則是富有極強攻擊性而又不受愧死機構限制的人類的代稱。

在學校里，每個孩子都要學習惡鬼和業(yè)魔的故事。高強度的勞動由一種新出現(xiàn)的智力生物——化鼠（日文為“バケネズミ”，是作者自創(chuàng)的詞語）——承擔。人人遵守著代替法律的倫理規(guī)定，人和人之間洋溢著愛的氛圍。輕而易舉就能改變物質，告別了一切機械和科技依賴，和大自然水乳交融。學校教育也只有兩個等級，幼兒園和“咒力”學校。外出玩耍的孩子們每當聽到傍晚響起的改編自德沃夏克第九交響曲《自新大陸》（日譯：“新世界より”）的《家路》，便會急急忙忙回到溫馨的家中。反烏托邦式的未來超級社會“新世界”，是口吐真言憑借咒力就能移動物體的人類，與有著同等于普通人智力的生物化鼠共存的世界。

然而假象看上去有多美，揭開假象之后看到的現(xiàn)實就有多可怕。乍看之下一切和平，但“新世界”的孩子們的行動被徹底地控制和管束著，不合適的記憶被消去，被認為有問題的孩子，如同不良產品般被分開處理。得到被稱為“咒力”的特殊能力的人們在“八丁標”的結界中促成一個小小的團體，無論是思想還是對外界的認知，記憶、愛、甚至生命的支配都被統(tǒng)治著。

主人公渡邊早季就是一個遲遲沒有迎來咒力的吊車尾少女。在朋友青沼瞬、秋月真理亞、伊東守相繼從初等學校畢業(yè)后，連整日吊兒郎當?shù)某饶斡X都迎來了咒力。早季開始焦躁不安，壓在心頭的重負使早季每日都難以成眠。并非因為寂寞，而是因為恐懼——雖然誰都從未看見過，但孩子們都深信有種叫不凈貓的怪物。不凈貓擁有貓的外觀，然而四肢異常的長。一旦來到人跡罕至的地方，不凈貓就用能一百八十度張開的血盆大口咬住脖子，把孩子拖到其他的地方去，連尸體都無影無蹤。

而一般被盯上的孩子，就是沒有“才能”的小孩。

好在她終于迎來了晚到的咒力，隨后在清凈寺除去了身上的咒力，順利開始在完人學校的學習之旅。她和朋友們學習了用咒力驅使紙牌做金字塔，還有用咒力制作沙畫等科目。但她始終無法忘記那個晚上偷聽到的父母的對話——

不凈貓是真實存在的。遲遲不能迎來咒力的孩子會被帶走也是真的。

“我不想再失去孩子了！”這句母親的哀慟，一直在早季的耳內深處回響。她從這個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世界有什么東西不對勁——村莊平靜祥和的表象里或許潛藏著她自己難以窺視的黑暗。一旦沾染了，就會泥足深陷。然而，有些事情，當你意識到它有可能改變你的命運的時候，它已經開始改變你的命運了。

你在窺視著深淵的同時，深淵也在窺視著你。某種不可知的力量化為洪水滔滔而來，沒有誰能避免被它裹挾著前進。

接踵而來的真相令人目不暇接的同時，也破壞了渡邊早季對回歸美好平靜生活的幻想。不能良好運用咒力的天野麗子在記憶深處漸漸模糊；在搬球錦標賽中因為違反倫理規(guī)定的學莫名消失了蹤跡；自身因為獲取了禁忌知識而產生疑問并被凍結咒力；在被押送處決的過程中又結識了兩位化鼠部落的首領，野狐丸和奇狼丸……

受其幫助與監(jiān)視之間，早季了解到化鼠與人類之間的關系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和諧。早季恢復了咒力，假裝一切正常地由化鼠護送回到了村子。不久，業(yè)魔化的瞬自愿遠離社會，一個人迎來自己的死亡。而關于業(yè)魔的知識、甚至瞬本身的存在，也由于倫理委員會的干涉在四人的記憶中被抹消殆盡。

為了逃避不凈貓，被倫理委員會盯上的守選擇了逃出八丁標，真理亞也因為擔心他追隨而去。接二連三失去好友使渡邊早季備受打擊。最終，她選擇隱瞞二人在化鼠營地的情況，對身為倫理委員會議長的富子女士謊稱守與真理亞已經死亡。當時的年僅14歲的她并沒有想到，殷勤答應幫助隱瞞真相的野狐丸到底暗地里打著什么樣的算盤……

12年過去，早季在異類管理科主管化鼠。倫理委員會的元老們因為一次未經申報的化鼠部落之戰(zhàn)聚集到了一起。然而在人們還沒弄清楚緣由時，化鼠的部隊已經開始攻擊村莊了。直到發(fā)現(xiàn)無法殺死對手時，他們才意識到真正的威脅并不是化鼠，而是惡鬼。身為擁有愧死機構的新人類，在運用咒力殺死惡鬼之前就會被自己殺死—本是完美防止同類相戮的機制竟然成為了步步緊逼的催命符。

在逃亡中，覺和早季推測出惡鬼是守和真理亞的孩子。野狐丸當初收留守和真理亞是為了將二人的孩子培養(yǎng)成惡鬼后，利用惡鬼的力量推翻人類統(tǒng)治。由于愧死機構的運作原理是抑制殺死同類的行為，惡鬼卻把自身認作化鼠。早季想出了讓惡鬼誤殺奇狼丸、導致愧死發(fā)作的計策。最大最惡的屠殺終于停止……

野狐丸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并不愧疚，反而要求新人類對其部落的奴役謝罪。因而被憤怒的人們判處無間地獄之刑——人們永不停止用咒力對它的痛覺神經進行最大程度的刺激，同時也運用咒力不斷修復其肌體、保持它肉體的永生。

在戰(zhàn)后的重建工作中，身為倫理委員會議長的早季和覺整理文獻時發(fā)現(xiàn)化鼠是由擁有咒力的民族為了更好地保護自己的地位，將沒有咒力民族的人類基因改變而產生的。她終于明白野狐丸大喊“我是人類”的意義。

沉默良久，早季讓已經無法保持理性思考、化為丑陋肉塊卻依舊無時無刻不受到折磨的野狐丸得到了永遠的平靜。

3

貴志佑介在一次采訪中談論到，要說寫作契機的話應該是30多年前剛進大學的時候，當時他讀了澳大利亞的動物行為學家康拉德·勞倫茲的《攻擊與人性》。現(xiàn)在，我們借勞倫茲之眼，得以一窺貴志佑介的深意。

勞倫茲在《攻擊與人性》中漫長觀察的敘述之后，開始談到人類本身——

“有些人認為同種攻擊是對人類的一種污辱。人們都樂意將自己看做是宇宙的中心，認為自己不屬于自然，而是從自然分立出來的特殊的高等生物。很多人對這個謬見戀戀不舍，而無視于一個人曾說過的最智慧的警語，即齊隆所說的‘認識你自己’，這句話通常被認為是蘇格拉底說的。到底是什么因素使人們聽不進這句話？”

“障礙有三，而且全是由強烈情緒引發(fā)的。 第一，人們認為可以借助人類的悟性，輕易將之克服；第二，雖然有不利的后果，但至少是光榮的；第三，從文化歷史的角度來看，是可了解的，因此是可原諒的，卻是最難祛除的。”

“三個都與人類最危險的特質有密切的關系，俗話說，這個特質在陷落之前會有一段光彩，那就是——驕傲。”

“人類社會非常像老鼠，在自己的族群里是個愛社交且和平的生物，但是對待那些不屬于自己團體的同類種族，就完全換成一副魔鬼嘴臉。老鼠在達到過分擁擠的情況時會自動停止繁殖，然而人類沒有一個可行的辦法來阻止人口膨脹。”

“群體有少數(shù)智者、元老們擁有絕對權威，為群體利益做決定，并實行那些決定。”

實在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契合度。

惡鬼形成的淵源，化鼠所影射的人類形象，以及對采用貌似民主實為僭主的倫理委員會的描摹。倘若我們細心挖掘下去，還有更多。

只要是人就一定會有攻擊性，而且也是進化的過程與手段。不僅是自新世界的世界觀如此，回頭看看我們的歷史不也一樣嗎？貴志佑介認為因為人類的力量很弱小，所以對于同族攻擊的抑制也非常柔弱，那么如果人類突然有了強大的力量之后會怎樣呢？獲得了咒力的人類不就是一副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驕傲模樣嗎？這與《攻擊與人性》所描述的人類最危險的特質正好相同。

有人覺得由此可以看出貴志佑介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我覺得與其說他是一個厭世的人，倒不如說他對人類這種生物的期待要比其他人都高。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約束自然也越大。

然而，人類自身的所作所為在當今社會看來遠遠還沒有達到這么基礎的一個標準。如果哪一天貴志佑介自殺了我也不會驚訝的，因為我也時不時會有這種念頭。同為人類的我，對于同為人類的其他人的某些做法，讓我萌生了想要放棄作為人類的身份。人類這個字眼忽然會在這些時候忽然變得可恨起來，因為生而為人的我根本無法擺脫人類的劣根性。

“悲于鳥血而不悲于魚血，有聲者幸也。”

原來這句話所說的是能發(fā)出聲音的動物一般更加能夠勾起人類的惻隱之心，所以它們是幸運的。放在《來自新世界》里，有聲者是不僅僅是指能說人話的化鼠，更是指有話語權的生物。這種生物，放在現(xiàn)代社會來說，就是我們人類；放在一千年后的社會來說，則是有咒力的人類。在閱讀的中途我就已經有著隱隱約約的預感，作者是想要把現(xiàn)代人類投影到化鼠身上，將在人類歷史上發(fā)生的一切在化鼠部落里上演一遍。而觀眾從旁觀者——有咒力的人類的角度，旁觀一遍人類歷史。

當時這樣想的我，真是太天真了。在成王敗寇的世界里，高等人類以為只要人類之間沒有了殺戮和戰(zhàn)爭，只要人不殺人，烏托邦就能誕生。于是就把生來普通的我們改造成了另一種生物，只因為高等人類想要保持他們的話語權。

“對不起，為了能完成延續(xù)人類的宏愿，只能把你們降級為沒有話語權的生物。”我仿佛聽到了那些擁有咒力的人類這樣說道。既無嗤笑，也無同情，留存的僅僅是冷漠的理性。而在這樣理念延續(xù)了數(shù)十代之后，新人類們連對被遺棄者的尊敬都無法保持了。

“那么，野狐丸，給你辯解的機會。”

“我的名字是——斯奎拉！”

“身為一只畜生，竟然還想否定村子賜予你的寶貴名字嗎？”

“我們才不是什么牲畜和奴隸！”

“不是牲畜那你又是什么？”

“我們是人類！”

斯奎拉嘶吼著、咆哮著喊出的這句話，是整本書最能沖擊我的一幕。

我們，現(xiàn)在的我們，就是一千年后的化鼠。

如果故事中的兩個物種對換的話，這必然會成為人類不屈反抗物種暴政的人文浪漫主義史詩級作品。但讓一種外形并不討喜的生物來扮演人類該有的靈魂狀態(tài)，并以此來反抗維持秩序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這一切就都顯得如此諷刺和現(xiàn)實。

貴志佑介的老辣就在于此，他在書的一開始就竭盡全力地暗示著我們一千年后代人類依舊是人類，只不過有異能的加持。早季對自己出生時平平常常、沒有異象的調侃，學校里豐富有趣、奪人眼球的訓練課程，以及夏季野營時對各種野生動物和怪談的介紹不過是貴志佑介玩的小小把戲。為的是讓我們覺得新奇、增加身臨其境的現(xiàn)實感，從而轉移注意力的方向。他迫使我們站在新人類的角度來看問題，感動于新人類的大義與大愛，為其因脆弱、善良而死亡落淚；覺得化鼠用心險惡、卑鄙至極——長著一副丑陋嘴臉，新人類愿為其主持公道，保障部分獨立性已經是仁至義盡。一有機會竟然戮害恩主，這要怎樣才不會被認為是大逆不道？

一直到了最后的最后，貴志佑介才帶著冰冷的微笑、毫不留情地扯下破爛不堪的遮羞布。原來同為人類的我們在思想上早就叛變到了更有話語權的一邊，徹底拋棄了自己的同伴。盡管他們長得跟我們很不一樣，盡管在弱肉強食的世界里這種事情是沒有對錯的。但化鼠的悲劇，在其根源被洞悉之前，從來無法感動任何人。

啊啊，這是何等的惡毒。可也是因為這，我愛慘了這本書。

可怖的外形竟然累及人權，旁觀者毫不掩飾對其咬牙切齒的鄙夷。朱麗葉若是丑女，莎翁也懶得動筆寫成傳奇。仁慈如雨果，給鐘樓怪人安排的結局，也只是抱著心上人的殘骸，化作了塵埃。如果形容猥瑣，人們便也認為那皮囊里的靈魂卑賤不堪，得不到支持也是天經地義。頂多，容你靜靜存在。倘若哭鬧，那便是十惡不赦。奇怪啊，人心怎么能如此殘忍？

可人類之所以是人類也大抵如此。再怎樣有話語權，骨子里還是存在著跟動物一般的獸性：暴戾，貪婪，自私，自大。擁有咒力的人類，也只不過是更加強大的生物而已。他們，或者說是我們，所堅持的公平正義，也不過是局限于小圈子里的克奇、自我滿足的產物。妄想要達到沒有戰(zhàn)爭和痛苦的烏托邦，除非能成為一切生物的例外。只要一天還是在地球上的生物，還是血肉之軀，還想要生存下，殺戮就是必須的，程度深淺和時間遲早并不能改變殺戮的本質。所以，也無怪乎劉慈欣這么認為——在極度發(fā)達的將來，或許機器人進化出比人類更高級的智慧并不是值得哀嘆的事。

一切的關鍵在于如何去充分理解這個法則。雖然所造成的痛苦依然會有，但所幸是最后作抉擇的依然是我們人類自己。千言萬語，不過虛誕。

4

貴志佑介似乎對玩文字游戲有著相當強的執(zhí)念，這有可能是他身為（非本格）推理小說家的后遺癥。充分而仔細的世界設定應該只是科幻小說的普通要求，他卻費勁心思地在其中埋下了伏筆，卯足了力氣要抖一抖機靈、等著我們日后大吃一驚。

他花費了不少的筆墨對書中出現(xiàn)的各種動物、風俗進行了描述，尤其是它們名字的由來，更是不厭其煩地給出各種可能的來源。乃至在收官階段，也是以早季與覺分析人類（Homo Sapiens）、裸鼢鼠（Heterocephalus glaber）與化鼠（Homocephalus glaber）名字關系為切入點的。

“孩子的姓名中投影了父母的期待和愿望。”

貴志佑介在小說中借早季之口道出了這句話。如果把作者比作作品的父母，那么其中的種種角色的名字又是否寄托了作者的心意呢？

渡邊早季的名字可以拆分成兩個單字。“早”和“季”均有幼小的意思，而“季”在日文中更有“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的孩子”的含義。事實上，后文的確提及早季原本有一個姐姐，但因為無法自如運用咒力而被抹殺。

青沼瞬的命運就像他的名字那樣，即使放射出再耀眼的光芒，那也注定只不過是“一瞬”的曇花怒放。這也為他的英年早逝做了鋪墊。

朝比奈覺的覺在日文中釋義是“感覺、注意到被隱藏的東西，亦或是自己的命運”。覺老是喜歡講一些稀奇古怪的怪談來嚇唬同學，雖然大家都不當一回事，然而事實證明，幾乎覺所講的每一個怪談都與后續(xù)的真相有著莫大的關系。

伊東守的守意思和字面上一樣“為了避免受到傷害而進行防備”。除此以外在日文中還有“遵循既定的規(guī)則”之意。以上兩條幾乎就是守的性格特點，他是主要人物中最脆弱的一個孩子，面對危險的事物總是出于本能一般地避而遠之。

秋月真理亞雖然早夭，但反倒是作者取名最用心的。在日語中，真理亞的發(fā)音與瑪利亞相同，即“救世主”耶穌的生母“圣母瑪利亞”。在我看來，真里亞無論是對守還是早季，擁有的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母性的方面更多一些。對守的感情來說更是這樣。而敢這么斷言的另一個更重要的，也是決定性的原因是：她與守的孩子被化鼠們稱為“救世主”。“救世主”和“圣母瑪利亞”的呼應使我不覺得這僅僅是一個巧合。

5

赫爾墨斯的神諭總是含糊不清、模棱兩可的。審慎的人類也總是直到事后才曉得神諭當中所蘊涵的深意。但即便沒有這個因素，人們也不敢對赫爾墨斯抱以十足的信任，因為除了神使這個身份之外，赫爾墨斯還是騙子和竊賊的保護神。所以，要想從他的嘴里破譯神諭的真諦，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破譯工作總要去做，無論是針對神圣的經典還是世俗的文本，總要有人去把赫爾墨斯那迷離莫辨的語言闡釋清楚。于是，這門“闡釋”的學問就被人們叫做“赫爾墨斯的學問”。小說從來都是最讓闡釋學著迷的對象，因為它兼具神諭與謊言的雙重特征，作者素來也兼具神使與騙子這兩種名聲。那么，作為本書讀者的我們，究竟應該采取怎樣的闡釋策略呢？

不，沒有任何策略，因為那些文字對于我們，既非神諭，亦非謊言，而是映現(xiàn)在我們一段段生活切片中的一朵花、一片葉、一束光、一滴血、一種回聲、一個個為笑聲或哭聲而作的索引、似水年華里尚未消隱的若干關鍵詞中的一個或幾個。因為證實偏見和逆火效應告訴我們，我們永遠只能看見我們想看見的、體驗過的東西，或者說，自己“努力跳一跳就能夠到”的東西。

每個人腦中都有一個過濾器，電視上的專家教授們夸夸其談，如果誰的過濾器設置和你相同，你就覺得這專家是真有水平；如果講的是你不認同的觀點，那么這家伙就是胡說八道。我們所看到的世界，無論是美好抑或是丑陋，都是經由我們自己在一定程度上的二次創(chuàng)作之后所得出的結果。就如同魯迅評論人們對《紅樓夢》的解讀一樣，易學家看到的是經，道學家看到的是淫，才子看到的是纏綿，革命家看到的是排滿。

這聽起來很讓人沮喪——作者費勁心思想要傳達的東西我們極有可能完全視而不見。然而一千個觀眾眼中便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作者已經將自己作品的解讀權交給了觀眾，觀眾就應勇敢使用。“發(fā)現(xiàn)是一種喜悅，理解通向支配”，這種沿著脊椎攀升直竄大腦的快感是不加思考的快餐式閱讀難以企及的。每一個觀眾都是基于自己對生活的理解，對人生的體驗，對作品的感覺進行評價。無法理解和拍案叫絕都是很正常的事，無需惶惶不安。也只有在被閱讀完之后，一本書才第一次在真正的意義上完成了。

在生活中，人們常常把人生比作書籍，從中汲取繼續(xù)向前進發(fā)的勇氣。人會敗給暴雨，也會敗給狂風。會在黑暗中迷茫，會在晨光揭露出來的現(xiàn)實中，悲愴慟哭。擁有清濁并吞的氣量，以及直面黑暗也不動搖特質的渡邊早季在回顧她沉重的人生之書時，會想到什么呢？

6

——離開小町回頭去看，有一件事我看得清清楚楚：我們的小町，很扭曲。

——為了維持小町的安定和秩序，不斷殺害孩子們的小町，還能稱之為人類的社會嗎？人類從涂滿鮮血的歷史中走過，才抵達如今的狀態(tài)。然而即使是和過去最黑暗的時代相比，今天的小町也是并不值得自豪的替代品。

——我們已經無法在神棲六十六町活下去了。小町不許我們活下去。只要被打上了失格的烙印，便無法再回到當初了。這不是對待人類的方式，而是和甄選不良品一樣的做法，你不覺得嗎？

——當燒瓷窖開啟的時候，走型的、有裂紋的瓷器，等待它們的，就是被敲碎的命運。

——吶，斯奎拉，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形嗎？

——我們當時被土蜘蛛抓住，然后想辦法逃了出來，結果又碰到了化鼠，當時我們想這回我們肯定完蛋了，但我們碰到的正好是你，你穿著威風的盔甲，用非常流利的語言向我們搭話，我聽到你說話時好安心，我們還一起乘著夜色逃離過奇狼丸的追蹤呢。

——那時你其實是和奇狼丸串通一氣的吧？真是完全沒辦法讓人信任啊。

——我要是再早點來就好了，你已經足夠痛苦了。

——所以……結束它吧。

早季以“實在無法抑制內心的憎恨和激憤”為理由殺死了斯奎拉、避免了嚴罰。作為倫理管理委員會的議長如此簡單地就將規(guī)則無視，應該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但是這個時候，早季覺得有比規(guī)則更重要的事情存在。

“覺，你覺得我們真的能改變嗎？”

“能改變的，不改變可不行。”

“我在想，要是這個孩子出生之后，這個社會能更加好就好了。”

“別擔心，絕對會更好的。從恐怖的對象……變?yōu)橄Ｍ！?/p>

小說改編的Animation在最后伴著悠揚的《家路》分別出現(xiàn)了早季的父母，天野麗子，伊東守，秋月真理亞，朝比奈覺以及青沼瞬在火焰中虛實不定的影像。

“歡迎回來，早季。”早季的母親渡邊瑞穗微笑著如此說道。而早季的父親杉浦敬從房間里走出：“放學回來了嗎？真早呢。”

抱著畫板的天野麗子半帶著憧憬，露出羞怯的笑顏：“早季，謝謝。”

“早季果然很厲害呢。”回家的路上，伊東守輕輕側著頭羨慕地說道。

朝比奈覺站在河邊，叉著腰：“早季，你也這么覺得吧？”

“要一直在一起哦。”秋月真理亞坐在海濱邊的長木凳上，“早季。”

最后的最后，青沼瞬回過頭來，用他清澈的眼睛望著你。少年還未發(fā)育完全的聲線奇異地令人安心：“我們該走了，早季。”

我們要去哪里？我們又從何處出發(fā)？

來自新世界。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