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亞當·扎加耶夫斯基1945年6月21日出生于當時還屬于波蘭、現在屬于烏克蘭的東方名城利沃夫。他的家庭是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祖上幾輩人里都有教育從業者,祖父曾經是中學校長,父親是工程師、教授,母親受過良好教育,有成為詩人的抱負,不需說,文學修養定是極好的。扎加耶夫斯基出生四個月就隨全家被迫遷居西里西亞省的格里威策,在那里度過了童年和青少年時期,中學畢業后進入他所向往的學府,克拉科夫著名的雅蓋沃大學。在那里,扎加耶夫斯基作為“新浪潮”(也稱“68年一代”)重要的一員,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登上波蘭詩壇,并曾參加過許多非官方的文學活動。
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前,波蘭各反對派的組織和力量還很分散,且都處于地下狀態,直到團結工會爭取權利的斗爭浮出水面。1981年波蘭國內頒布了戒嚴法,直到1983年解除。作為異議詩人,扎加耶夫斯基雖然未曾受到監禁,但他仍然覺得有必要離開。在1979年,扎加耶夫斯基就已經赴德國短暫居留并從事過一段時間的寫作。所以,當1982年機會到來時,他毅然選擇了移居法國。其時,詩人的愛人瑪雅作為心理醫生生活在巴黎。自此,扎加耶夫斯基開始了長達二十多年的“流亡”生涯。在法國,他迅速加入到波蘭移民中知識分子的圈子,參與文化刊物的編輯工作。關于他的“流亡”,雖然扎加耶夫斯基一再解釋是出于“個人原因”,但在形而上的意義上,“流亡”的意義仍然是確切的。事實上,他此后的詩作也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區別于大多數的流亡者,扎加耶夫斯基的“流亡”更是一種自我流放,是一種自覺選擇。自1983年起,詩人便經常往來于法國和美國之間,主要靠在美國大學任教和寫作來源而生活。2002年,扎加耶夫斯基回到波蘭,定居古城克拉科夫,但每年仍然去國外講學、朗誦和旅行。當有記者問他,是否可以稱他為“職業詩人”時,詩人謙虛地說:“我在接近這個目標。”也許不存在“職業詩人”一說,但扎加耶夫斯基肯定是目前世界上健在的大詩人之一。
扎加耶夫斯基雖然精通多國語言,但他主要以母語波蘭語寫作,迄今已出版詩集《公報》《熾烈的土地》《無止境》《永恒之敵》《無形之手》等18種,散文、隨筆《團結和孤獨》《另一種美》《兩座城市》《為熱情一辯》等10余種,可謂著作等身。他曾多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囊括眾多文學大獎。
二
扎加耶夫斯基生命中的第一次“流亡”,源于一個深刻的歷史原因。第二次世界大戰即將結束時,雅爾塔會議召開。“三巨頭”做出了版圖劃定,他的出生地,原屬波蘭的利沃夫被劃歸烏克蘭,而原被德國占領的西里西亞地區重歸波蘭(其后仍有少量說德語的人口生活于此)。這樣,尚在嬰幼期的扎加耶夫斯基就隨全家遷居到了波蘭新版圖內的格里威策市。在他的筆下,這是一個“丑陋的工業城市”,真實的狀況令人感到壓抑和難以忍受,“仇恨和絕望的蘇式統治”無處不在。對于利沃夫,他雖然談不上記憶,但從周圍人口中得知,那是一座美好的城市,美好得已近于神話。因此,利沃夫這座“神話般的城市”,便經常出現在他的作品里。比如,在其全部詩作里篇幅也算比較長的名詩《去利沃夫》里,扎加耶夫斯基就表達了一種動人的、思念綿綿的鄉愁,通過想象,栩栩如生地“還原”了昔日諸種美好生活的場景:
……
說起利沃夫,總是太多,沒人能夠
理解太陽炙烤下
每塊石子的低語,夜晚東正教堂的沉寂
與基督教教堂全然不一,修士
一葉一葉,給植物施洗,它們卻
沒頭沒腦地生長,快樂彌漫在
每一處,廳堂,自動旋轉
咖啡機,藍色
茶壺,漿衣服的
漿,連綿雨點,玫瑰
刺。窗戶邊掛冰的黃色連翹叢。
鐘敲響了,空氣震動,女尼們的小紙袋
帆船似的飄向
戲院,這個世界有那么多
要在這里一遍、一遍上演,
觀眾沸騰了,不愿
離開。我的姑姑們還不知道
我復活了她們……
這是扎加耶夫斯基著名的作品,或許還是最著名的。此詩也成為許多移民和流亡者心中的“圣歌”。扎加耶夫斯基后來回憶到,他的父親還曾手抄過這首詩,在朋友之間傳閱。
扎加耶夫斯基少年時期便有志成為一名作家和詩人。那時他廣泛閱讀,常常一兩個月就讀完一個大作家的全集,但他仍然苦于自己在文學專業性上的貧乏。十七歲那年,大詩人茲比格涅夫·赫貝特來到了他的學校,還在給他的書里簽上“同行A.Z.”,這不僅使扎加耶夫斯基感到十分榮幸,似乎還使他找到了可以效法的對象。1963年扎加耶夫斯基中學畢業,他沒有遵從父母的意愿就讀工科大學,而是順利考入雅蓋沃大學,學習哲學和心理學。由于當時的環境,他所師從的教授們受制于官方意識形態的束縛,或出于自我保護的需要,不得不照本宣科,但在公開或私下里,導師們有時也會故意含糊或抽象地講解一些西方哲學的新穎觀點。這就為他打開了一扇窗戶,一窺西方哲學那豐富的知識寶庫。也是在這個時期,他作為研究生,享受優待一般,得以在大學圖書館里悄悄借閱(不能帶出)米沃什的著作(詩歌、《被禁錮的頭腦》)以及其他禁書。畢業時,他取得了哲學碩士學位。隨后,先是在一個冶金學院任教,后到一家文學刊物做編輯,直到因參與政治抗議活動被除名。
扎加耶夫斯基早年投身的詩歌運動,后來被文學史整體命名為“新浪潮”。其時,他在克拉科夫組織和參與的詩歌派別,有其更為具體的名稱:“現在”。自然地,“現在派”的影響逐漸顯著,而其他寫作群體也逐漸加入到運動中來。事實上,在所謂“新浪潮”時期,扎加耶夫斯基不僅是其中積極的參與者、理論闡述者,也是最為杰出的代表。當然,代表性的詩人還包括后來也蜚聲國際詩壇的斯坦尼斯拉夫·巴朗恰卡、朱利安·科恩豪塞爾等人。他們三人也是“新浪潮”詩歌運動的主要發言人。先是巴朗恰卡在《不輕信和張狂的人們》一文中,將批判的矛頭對準了六十年代的新古典主義派詩人,提出“辯證的浪漫主義”概念,把“矛盾修飾”視為最理想的修辭手段,以矛盾的詩揭示世界的矛盾。在扎加耶夫斯基和科恩豪塞爾合寫的論文《未被呈現的世界》里,他們把批判的范圍擴大,指責當代詩歌和小說逃避現實、缺乏探索當代問題的熱情和追求真理的勇氣。總之,他們共同的主張就是希望恢復詩歌講真話的權利,重提詩人獨立思想的天職。
扎加耶夫斯基的寫作可分為前后二個時期:三十歲大約是一道分水嶺。早期詩歌尖銳、充滿憤怒的情緒(但也遠非歇斯底里),與生活在同一城市的另一位波蘭大詩人塔·魯熱維奇的“裸詩”風格接近,都是“直接說”,少修飾。不同的是:扎加耶夫斯基故意大量采取色彩灰暗的物象,使用近似公報的腔調與報告式的語言,意圖獲得一種暗諷的效果。這種風格延續了幾年,在經過一段深刻的反思之后,特別是在他旅居德國柏林,得以遠距離觀照波蘭的社會現實和自己走過的創作道路后,寫作上的變化便發生了。
他是因獲得來自柏林的一項寫作計劃的資助而出國的。本來,在國內的社會抗議運動中,他是積極的參與者(比如,他曾與亞當·米奇尼克一道作為“59人公開信”的發起和召集人),并且因此丟了工作,只得靠兼職一份天主教刊物的編輯及其他方式謀生。作為詩人、批評家和小說家,當時他已具有相當的名氣。走出國門后,他開始感到,自己所有那些作為,似乎具有某種精英分子的“空談”性質。他開始懷疑。這種“懷疑”純粹是個人化的、內心發生的反思事件。這是某種意義上的喪失勇氣嗎?抑或立場上的撤退?抑或是他感覺到某種現實的殘酷:現行體制也許還能再維持上個一二百年?而實際上人的生命卻十分短暫,無論他如何深地介入到當時反對和抗議者的活動之中,人們要求他的總是更多。他意識到,如此深陷一種“反對者的熱情”,他在詩歌寫作上的創造力會不會開始枯竭?這個期間,扎加耶夫斯基的確有一兩年的時間,詩歌寫作量非常少。這是他的一段心聲:“作為一個人,那時我是快樂的,但作為一個作家,我完全不快樂。”
應該說,每個人都有自我選擇的權利。扎加耶夫斯基既是一個熱情、忠實于親人和朋友的人,也是一個善于敞開自我、容易親近的人,同時還是一個喜歡獨處、喜歡安靜地閱讀書籍和傾聽音樂的人。如果說作為反對者的“狂熱”本身,與他所反對的對象一樣,同樣“侵犯”了個人存在的領域,這應該不難理解。我想,這也就是為什么扎加耶夫斯基會說,“我想成為一個有別于其他異議者的異議者”。這里有著扎加耶夫斯基特有的幽默:“擁有一份寫著‘去過格但斯克造船廠’的個人簡歷當然很好,不過我沒有。”我們知道,一九八○年八月格但斯克造船廠曾經發生大規模工人罷工,運動進而沿著海岸迅速擴展,并遍及全波蘭。
扎加耶夫斯基在移居巴黎之后,一方面感到了法國知識分子某種程度的自大、自戀和漠然態度(二十年中他自言“我沒有觸及法國的根”),一方面也確實感受到了一種輕松和自由。在穿過巴黎的漫步過程中,詩歌的靈感一次次降臨。在與詩歌大師米沃什,和眾多身在巴黎的波蘭杰出知識分子,以及大量美國詩人、作家的接觸與深入交往中,扎加耶夫斯基的詩歌風格悄悄改變并迅速成熟起來,也獲得了米沃什、布羅茨基、蘇珊·桑塔格等大家的肯定和贊美。
細心的讀者會發現,后期扎加耶夫斯基已比以前走得更遠,詩里的世界更為深沉,對世界的發現和認識更接近其本質,詩人的心胸也更為寬闊。這樣的詩我可以舉出許多,像《殘酷》《飛越美國上空》《休斯敦,下午6點》《試著贊美這遭損毀的世界》等等,它們都是其風格的典型。或許特別值得提及一下的,是另一首為米沃什稱道的詩作《另一種美》(扎加耶夫斯基甚至以此為題,專門寫了一本書),它更為直接、準確地表明了自己對于他者的態度:
唯有在他人創造的美中
存在安慰,在他人的
音樂,他人的詩里。
唯有他人能拯救我們,
盡管孤獨品嘗起來像
鴉片。他人不是地獄,
如果你一早看見他們,
額頭光潔,為夢洗凈。
我因之猶豫該用哪個詞,
“他”還是“你”。每一個“他”
都暴露出某個“你”,但
作為回報,某個他人的詩
提供冷靜對話的忠實性。
在這里,我們似乎看到對于流行語“他人就是地獄”的反駁——當然,薩特也不曾那么膚淺,但這首詩卻不能不說是,對一種庸俗生活信念和偏執體驗的矯正。
縱觀扎加耶夫斯基的作品,有一條主線的存在,那就是,以對不合理社會制度與秩序的反抗始,到與世界和上帝的和解終。這個過程是漫長的、艱難的,也許并不能徹底完成。當然,也不是可以依靠逃避來實現的。中國詩人王家新說:“扎加耶夫斯基之所以受到中國詩人和讀者的特別關注和喜愛,除了他詩中優美、人性慰藉等因素外,也許更在于他那里所體現的作為一個東歐詩人特有的精神品質和道德承擔的力量。”我想,這是確切的。
三
當我說“作品”時,我意在包含進扎加耶夫斯基的隨筆寫作,但仍然感到,有必要在這里略加區分地,專門說說它們,因為它們占了詩人全部寫作很大的一部分,同時也是其成就不可忽視的一個方面。扎加耶夫斯基的隨筆寫作,一直和詩歌在同步、交叉地進行,出版過多部散文、隨筆集,前面已經提到。大致來說,二者遵循了一個類似的軌跡,即逐漸從對社會、政治問題的介入,轉移到更個人化、更內在化的精神生活方面,但這種轉化并非排除對政治性的關注,而是經由更為個人化的經驗,直面更本質的思想問題。
《團結和孤獨》寫于波蘭民主化之前,作者深感在那樣一種體制下,集體生活對個人精神的擠壓,它幾乎沒有留下什么空間給“孤獨”,也就是給“文學、藝術、沉思和永恒”。但是,扎加耶夫斯基并不是要以“孤獨”反對“團結”,而是試圖尋求它們之間的平衡。在文中,作者描述了集權政治下的無奈,以及反抗帶來的興奮之感,但更主要的,是在思考波蘭的未來。如果說,存在對手的生活是那樣的(壓抑、緊張、灰暗、絕望),在失去對手后,精神的生活如何可能?扎加耶夫斯基顯然不愿被對立的事物束縛、被它們“帶走”,他有更寬廣、高遠的精神目標。稍后寫作的《兩座城市》,主題更為多重,其副題為“論流亡、歷史與想象力”,涉及內容更為豐富。開篇的同題文章即是近七十頁的長篇散文,在對兩座城市(利沃夫和格里威策)展開的對比性描述和想象中,蘊含著豐富的對于時代與現實狀況的揭示。此外,文中還有大量關于文學、歷史問題的沉思,以及關于一些歐洲作家的分析與評論。
《另一種美》則是作者在五十歲后所寫,近似于回憶錄性質的、單獨成書的長篇散文。在書中,作者深情刻畫了他當年來到波蘭古城克拉科夫求學這一時期的生活,他的所見、所聞、所思(這些對于理解作者后來的一些詩作大有助益)。書中,作者看似自由、散漫的行文,卻處處顯示著獨特而深刻的思想,敘述的筆墨后,不時穿插一些作者的頓悟,打眼的警句和格言式段落,令全書散發著智慧與思想的光芒,實際上是作者詩歌存在的另一種形式。《捍衛熱情》是作者距今最近的隨筆集,主題更多集中在詩學方面。詩人將“熱情”理解為“對世界和藝術里存在的黑暗的鎮痛劑”,他有感于“寫作與思想中(不只是指他本人)近年出現的貧瘠、蒼白、灰暗和乏力”,追本溯源地思考了詩歌美學在我們這個時代出現的種種問題(如“崇高與粗鄙”、“詩歌與懷疑”、“詩歌與反諷”等等)。詩人在為靈感、為熱情辯護的同時,也力圖理解他(以及他那一代人)在詩歌上的精神導師(如恰普斯基、赫貝特、米沃什等),試圖通過他們的作品和為人,尋找到一些有利于恢復詩歌之美與熱情的啟示。我想說,這本隨筆集,是我們理解詩人及其寫作的一個便捷有效的途徑。書里廣泛的論題,包括詩學、哲學、美學的針對性,我相信于我們(中國詩人和讀者)都是很有啟示意義的。
總之,扎加耶夫斯基長達四十余年的寫作,表明他是一個極具現實感和歷史感的詩人,在與先輩對話,在對歷史進行探索的過程中,他走向真理。而在他身上發生的對于真理的尋求,如今也得以成為歷史的一部分,等待我們去辨認。
四
扎加耶夫斯基最近的師承,得益于波蘭現代詩歌歷史上的二位大詩人:切斯瓦夫·米沃什和茲比格涅夫·赫貝特。當然這也是一個簡化而便于敘述的說法。正如詩人本人所說,他的來源事實上應該包括更遠、更寬廣的波蘭詩歌文化傳統。如果說,從赫貝特那里,他主要學到的是“反諷”,一種對于世界審慎質疑而富于幽默的態度;自米沃什身上,他繼承的就是一種“希望的詩學”,一種“肯定”的態度,一種對于歷史和存在的信心,這種確信來源于直面、擔當的勇氣,來源于對真實、真理的探索熱情。作為詩人,加耶夫斯基既擁抱了米沃什,擁抱了他的詩歌之火,那“能給人生經驗一種肯定性評價”的熱情,同時也延續了赫貝特身上充滿活力、氣質獨特的“反諷”精神。
扎加耶夫斯基曾謙遜地說,他不是任何意義上的哲學家。但是,他在詩歌和隨筆里,還是充分利用、發展了他在這方面的才能和優勢。他的作品富于思想性,智性或思辨的色彩,這是任何讀過的人,都能充分體會到的。不過,這種“思”本身有別于哲學之思,用他的話說,“我所知道的只是,詩人和哲學家一樣,同樣必須說出他對生活的看法——不一樣的是,哲學家是以抽象的方式,而詩人必須顯示他的生活。從某種意義上說,詩人是一位使者——他必須超越純粹思辨”。因此,關鍵是說出這種看法和感受的方式。“詩是不能密封在思維之中的。而思維總是要進入矛盾的領域。……必須努力調和詩與思的對立”。在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扎加耶夫斯基為何不滿于很多美國詩人(又何止美國詩人!)將詩當成了“一種對于思之殘酷性的逃避”。
從思想氣質上,扎加耶夫斯基對于自己有著這樣的整體認識:
我想我屬于那樣一個思想者家族,總是無望地糾纏于列奧·斯特勞斯所謂的“在雅典和耶路撒冷之間”的沖突之中。我不是說這就是最好的思想者家族;我更將此看作某種災難——不能做出明確的選擇。從很早開始,我內心就有一種需要,想使不能清晰之物清晰化,或者使那些纏繞的觀念得以顯現,因為這將使人的思想澄明。但這在很大程度上,是根本反詩化的。而同時,我也有那種靈感附身的時刻,它們使我朝著不同的方向運思。
不能說扎加耶夫斯基的作品不是“抒情的”,事實上,抒情性是其主要特色,但是,扎加耶夫斯基更是沉思的、哲理性的。也許,關于他的風格,完整的看法應該是:抒情的沉思,沉思的抒情。
五
從利沃夫到克拉科夫,這中間的道路并不等于它在地圖上的直線距離。扎加耶夫斯基經過了青年時期的慷慨激烈、憤怒與掙扎,也經歷了超過四分之一世紀的自我流放,現在,扎加耶夫斯基回到了克拉科夫,他視此為自己的故鄉。扎加耶夫斯基似乎總是“矛盾”的,他也從來不諱言“矛盾”。無論是回視過去的經歷,還是坦言當下的感受,他似乎都“糾結”在各種矛盾性的體驗與認識中,這也許正是他所說的“多重性”——
回到波蘭社會中,的確很使我震動。多年在巴黎生活的經歷從許多方面來講都是有趣而積極的,也對我的寫作有好處。但我也失去了一個作家生活的維度,這種維度只屬于那樣一個政治共同體。很長一個時期我都在想,離開波蘭是非常美妙的——因為,在我的國家,社會里人際關系是極具擴張性的。人很難得到獨處的機會和空間;比起承受孤獨,人更容易被社會淹沒。所以很多年在巴黎我都有一種良好的感覺,覺得自己躲開了來自社會的壓力,但同時我似乎開始懷念它。現在我又回到了平民百姓之中。我愛上了它。到目前為止,我是喜歡我回到的這個環境的。我還不清楚這對我的寫作和我的生活到底將意味著什么,但我喜歡回到真實生活中,和朋友和敵人在一起的感覺——而一些真正的問題,政治問題使我重新思考一些東西,這些是我生活在巴黎或者往返于巴黎和休斯敦之間時不會想到的。
扎加耶夫斯基今年已經七十歲。在他出版于二○○九年和二○一一年的詩集中,出現了不少記述個人游歷和懷舊的,或可被稱為“個人歷史化”的作品。
有意思的是,雖然扎加耶夫斯基在國際詩歌界享有廣泛尊崇,詩歌被翻譯為多種語言,獲得各種權威獎項,但在波蘭國內,自負的詩人(特別是年輕一輩的詩人)似乎也不買賬。對此,年輕的批評家邁克爾·魯辛涅克(曾任希姆博爾斯卡的秘書)這樣解釋:“年輕詩人總是要找老詩人行釁的,扎加耶夫斯基不幸充當了這個痛苦的對象。”也有人更進一步批評波蘭今天的年輕詩人們,他們大多放棄了密支凱維茨的詩歌標準,不再關心歷史,不愿向那些詩歌大師致敬,也不認真學習經典的藝術作品——當然,他們有了新的“偶像”,美國“紐約派”的口語詩人奧哈拉或阿什伯利。
扎加耶夫斯基坦言這其中的感覺并“不好受”,但也表示愿意“接受它”。同時他善意地指出:“這些年輕詩人也許并未意識到他們想做什么。他們并未意識到他們是在一群光彩奪目的詩人之后寫作——米沃什、赫貝特、希姆博爾斯卡——這些詩歌巨人重新定義了波蘭詩歌,已經將它從一種地方主義之中帶出。我們年輕的詩人們只知拒絕一切。他們似乎要拒絕一切有意義的詩歌。我相信,如果懂得采取一些更為有意思的方式開始他們的反叛,應該聰明得多,就是說,改變某些東西,同時也接受我們遺產的一部分。”美國詩人愛德華·赫什完全站在扎加耶夫斯基這一邊,他說:“扎加耶夫斯基差不多就是他這一路詩歌的終結者了。波蘭詩歌最初吸引我的東西已經不能吸引波蘭年輕詩人們了。他們不欣賞它的嚴肅性,它的使命,它對于世界的介入。他們更喜歡無意義的詩,玩些語言游戲,拒絕意義。波蘭詩歌現在跟其他語言的詩歌沒有什么不同了。”這也許有點言過其實,但是出于關愛之情的失望,卻并非不可理解。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