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3年12月27日清晨5點,我親愛的父親姚奠中在家中端坐辭世。在我們深切哀悼父親之時,黨和國家領導人習近平、俞正聲、劉云山、朱镕基、韓啟德、孫家正等人分別對父親表示了悼念;國民黨副主席蔣孝嚴發來了唁電;山西省稷山縣、運城市和省城太原市各界人士分別為父親召開了追思會。
感動之余,我反復思考著:在父親的百歲坎坷經歷中,他所選擇和堅守的是什么?他的主張和實踐有哪些特點?他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是什么?于是,不揣簡陋,我寫了這篇小文,希望得到方家的指正。
一、博學為知,不圖虛名
上個世紀30年代父親初中畢業時,就已經樹立了承傳國學的志向。他認為學習國學全在于自身的努力,以至想放棄中考和高考。在初中老師焦卓然的勸說指導下,他以初中畢業的學歷,考上了當時著名的山西省教育學院。后因參加反日學潮被捕并被驅逐出省城太原,只得南下考上了唐文治先生創辦的無錫國專。
在無錫國專學習半年后,因仰慕章太炎先生的學行,他又放棄了當時很多人羨慕的無錫國專學籍,轉投在太炎先生門下,考取了章先生的研究生。他追求的是學問的精進,是以博學為知,根本沒有考慮章氏國學講習會是否有正式的文憑。在章太炎先生高屋建瓴的悉心指導下,父親深入學習國學,在學會的會刊《制言》雜志上,發表了自己第一篇學術論文,并完成了研究生畢業論文。而父親的書法,從小學時極像趙孟頫,到初中時學習魏碑、上大學后習篆書,入章氏國學會后,在太炎先生的指導下,他又學習《說文解字》、臨摹漢碑頭,轉益多師,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父親說,在章太炎先生門下,他才真正了解了學術,走上了治學之路,他的書法也才開闊了眼界。
二、從義為懷,毫不動搖
1937年,日寇進犯,抗戰爆發。父親應同門師兄柏耐冬之邀于1938年初參加了抗日游擊隊,他親手寫下了抗日誓詞和激昂慷慨、堅信抗戰終能勝利的詩歌:“山河暫改色,宇宙應重暉。慎履堅冰日,潛龍終可飛?!保ā栋仄盅罚┯捎谲娭懈瘮?,一介書生雖然抗爭,卻無法扭轉局面,他們只得揮淚告別解散的隊伍。父親的長詩《一年記事》“齊心赴國難,誓辭相慨慷”,就紀錄了他參加抗日游擊隊前后的情形。1939年,避難在安徽泗縣的父親,與柏耐冬一起在柏埔鎮創辦了“菿漢國學講習班”,招收因戰爭而失學的學生。他親手制定了教條:“以正己為本,以從義為懷,以博學為知,以勇決為行,以用世為歸”,與學生共勉,帶頭實行。時年他26歲。
1942年,在安徽大別山,父親敢于仗義執言,當著第五戰區司令李宗仁的面揭露副司令長官李品仙的隊伍軍紀渙散、日寇進犯時望風而逃的丑惡行徑;拒絕與不思抗戰、尸位素餐的達官貴人的合作:“遍野烝黎苦,滿朝豺虎尊。誰能屈亮節,趿履向朱門?”(《絕劉真如》)
由于上述種種,20多歲的父親在當時挺出名。一位時任軍隊后勤處長的老鄉,邀請他一起販鹽,甚至代他出本錢,被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還有人想請他幫助出售走私表,也被他婉拒。
1946年,抗戰勝利后的第二年,父親回到闊別9年的家鄉,安葬死于戰爭期間的爺爺。由于家里的土地一直由原來的長工種著,他就親手寫了贈地契約,將爺爺留給他的9畝8分地贈給了對方。直到幾年前受贈者的后代滿懷感激地來看望父親,并且提供了父親當年寫的贈地契約復印件,我們才知道這件事。1947年父親與母親結婚時,他早已當了多年副教授,工資比較高,且無負擔,可他竟沒有一點積蓄。他的錢都支援了別人,特別是一些流亡學生。1951年他到山西大學工作,隨他一起來山西的學生盛荃生考上了北師大,父親按月寄錢資助他上學。
上世紀80年代初,被“解放”不久的父親被評上省里的先進工作者,授獎會上他得到1000元獎金。散會后他轉身就把錢捐給了教育基金會。
在大學里,有時能聽到或者看到某某導師因為出版著作或稿酬問題,與研究生鬧翻了。而父親卻常常會將學生參與編寫著作的稿費分給學生,自己分文不取。多少年來,不管哪里有災難,哪個人需要幫助,只要他知道了總是毫不猶豫地捐助。
2009年,父親96歲了,他捐出自己的積蓄100萬元,發起成立了“山西省姚奠中國學教育基金會”。至今,基金會已經資助了省教育廳組織的60多個國學研究課題、支持山西大學國學大講堂開展公益講座100多場,還資助了很多其他傳播國學的活動。
三、承傳國學,矢志不渝
早在1936年,父親登上了章太炎國學講習會的講臺,并在章氏國學講習會的會刊《制言》上發表了學術論文《臧琳五帝本紀書說正》、油印《文學史講義》,從此他就將教育、承傳國學作為終生的職業。1938年他在安徽泗縣文廟完成了30多萬字的《尚書疏證》,1946年,在貴陽師范學院完成了講義《莊子》印發。令人惋惜的是后三者或毀于戰火,或丟失于顛沛流離的旅途。然而,從他現存的36歲以前的幾篇文章《書注與讀書法》《論治諸子》《三十年來國學界的概況和今后應由之路》,已經可以看出,父親在當時已經把握和明確了國學研究的方法和方向。
1950年,在貴陽師范學院,父親被評為三級教授。1951年,懷著報效桑梓的熱忱,父親應邀回到山西大學。肅反、反右、拔白旗、十年浩劫,他反復受打擊受迫害,他的工資級別一降再降,成了6級副教授。而在他年富力強的20多年中,甚至被剝奪了發表論文和出版著作的權利。在這樣的境遇中,父親對工作對學生卻從不懈怠,只要讓他上講臺,他就煥發出百倍的精神。學生從來看不出他有什么個人的委屈。
比如1952年,山西大學中文系招了專科生,一個班70名學生。父親白天上完課,晚飯后還要步行幾里地去太原6中學生暫住的宿舍,坐在大通鋪上給學生輔導。沒有人指示和安排,只因學生年齡、文化程度相差太遠,他主動這樣做。
再如1972年,還在“文革”中,工農兵學員進?!吧?、管、改”。無論老教師還是年輕教師,都被斗成了驚弓之鳥,心有余悸,不知該怎么教,能推就推。父親服從安排去上課。教材全被批判了,誰敢編?任務又落在父親頭上,他花了很短的時間編了十萬字的歷史教材。母親為他擔憂,他說,學生來了,需要教材呀。晚上,他還是到宿舍去輔導學生,因為學生參差不齊。上面批判《水滸》的投降主義,他在課堂上卻講有兩種《水滸》兩個宋江,上面講批林批孔、尊茍批孔,他卻講茍子是儒家學派集大成的代表人物,歷史上儒家和法家既有斗爭又有融合,總是冒著再次被打倒的危險而不顧。
建國后大學教育先學蘇聯后學西方,學科越分越細,人的專業范圍越來越窄,不利于國學的繼承和傳播。對于這種情況,父親心里著急,但是他也不灰心,只要讓他上講臺,他講課還是盡量以小學為基礎,拓寬學生的知識面,傳播國學。在大學課堂上,他先后講授過20多門課程;他培養研究生,要求學生先博后約,打下堅實的學問基礎,再突出研究的重點。
“十年浩劫”結束后,父親負責學校和省里文科高評委的工作,全國政協開會時,他去國家教育部反映情況,還在《光明日報》上發表文章,呼吁出臺讓年輕人脫穎而出的政策,以改變國學人才青黃不接的現狀,鼓勵更多的人投身承傳國學的事業。
1978年4月22日,父親得以平反。時年他已經65歲,他非常激奮:“天回地轉開新史,殺羽蒼鷹尚可飛?!贝撕?0多年,他給本科生代課、培養研究生、擔任系主任、做學校和省里高評委文科組長、兼任第五屆第六屆山西省政協副主席、九三學社山西省主委、山西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全國元好問研究會會長、中國古代文論研究會、中國唐詩研究會等理事、山西古典文學研究會會長等,同時還發表論文100多篇、出版著作(含主編)20多種。此外,他還為老同事為后進積極聯系、出版學術著作。2001年,父親88歲,山西大學國學研究院成立,他欣然題辭:“世界中文熱,文明文化賒。道延今禹域,魂斷古希臘。滄海驚干變,承傳總百家。春風從此大,時雨茂繁花”。
直到101歲時,父親還接受采訪,錄制了《百歲老人講國學》專題片;參加海峽兩岸百歲老人書藝展,并發表跨海視屏講話;手書《千字文》長卷,由商務印書館出版。
四、書以載道,用世為歸
父親稱自己的書法為“余事”,還自刻過一枚“余事”閑章。在他看來,書法是一個人學養、天賦的一部分而非全部。他的書法不但得益于從小日課300字的功夫,還得益于他“轉益多師是吾師”的學習精神,更來源于他的學養和藝術天賦。
更多的時候,他有意將書法作為傳承國學的載體,“書以載道”。他曾任中國書協的理事,是中國書協指導委員會委員,但是因教學和科研任務繁重,他未能直接參加中國書協的活動,只能在需要時積極送作品予以支持。他先后獲得了兩項中國書法界的殊榮:中國書協蘭亭獎終身成就獎;中國文聯造型藝術成就獎。2010年3月23日,當媒體請父親作獲獎感言時,他說:“獲獎得名,應該是高興的,但‘名為實賓’,是身外之物,對個人不足輕重。由于書法又是文化載體,因而對社會具有雙重作用,所以我們既要字寫得正、寫得好,為書壇樹立一種正氣,又要通過內容,對社會起到推動和諧進步的導向作用?!?/p>
正是出于這樣的主張.他不但耐心地輔導每一位上門求教的年輕人,甚至為年輕人講解中國歷代書論,為不少書法家撰寫書法集的前言。而父親本人在創作時,不但選擇書體,還選擇內容,力求書藝與內容的高度統一。比如他以隸書寫“諸葛亮傳評”四條屏;以草書寫自作四言詩“壺口瀑布”中堂、自作詩“南京三首橫幅”;以行草書《節史記·河渠書·禹抑洪水》四條屏;以大篆寫“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己”“過也如日月之食焉,復其見天地之心乎”,寫《老子》《易經》之言;以小篆書寫給常在春先生的四條屏以及多幅對聯;以行書寫《論詩十絕句》《論書十絕句》等。他認為只有選擇合適的書體才能更恰當地表達思想內容。
再如他區別對待求字者。當求字者是公務員時,他常常寫先秦諸子、先秦史書的名言警句:“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唯止能止眾止”“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制國有常,而利民為本,從政有經,而令行為上”;如果是宣傳部門干部,他會寫“善為川者決之使導,善為民者宣之使言”;對商人、企業家,他常寫《史記·貨殖列傳》的內容,如“吾治生產,猶伊尹、呂尚之謀,孫武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或寫“秉要執本”“擇人任時”;對藝術家他寫“胸有成竹,目無全牛”,寫“充實之謂美,充實而又光輝之謂大”,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父親晚年時,不但他的書法被越來越多的人所欣賞和喜愛,他認為書法有雙重作用的主張也被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
五、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在父親的百歲人生中,無論窮通,他始終堅持著儒家修齊治平、“達則兼濟天下”的核心價值觀,如他對歷史人物評價的標準以及他一生的實踐:他年輕時制定的教條;再如他寫的多種書法作品的內容,都顯示出儒家思想對他的深刻影響。他所追求的“以正己為本”的內涵,正像他所寫的一幅篆書對聯:“充海闊天空之量,養先憂后樂之心”。
但父親的思想又不僅僅局限于儒家學說。老子莊子對他的影響也很大。他一生服膺《老子》的辯證法,又最愛《莊子》。父親對莊子的看法,在他所寫的多篇關于莊子的文章中,也正如梁歸智先生評價父親1938年《過莊子廟三首》時所說:
“姚先生認為:‘莊子的思想在當時的具體條件下,卻仍有進步性、甚至革命性的東西。’‘他深刻透徹地批判了現實,為古今所少有?!@才是莊子‘體道超常流’的本質,核心是一個‘憐’字,也就是對‘人間世’之‘放不下’的一腔真情,一顆熱心?!?/p>
父親“這種由‘內圣’而‘外王’的情感思路,在第二首開頭就發為警句:‘至人惟寂寞,莊周獨多情。隱詞皆感激,高歌同哭聲?!芍^直搗垓下,石破天驚!‘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逍遙游》),如此超脫而‘寂寞’的寓言卮言,其實只是表象,其所蘊含的內核卻是‘多情’,那貌似曠達的‘隱詞’和‘高歌’,卻是‘感激’和‘哭聲’!荒誕奇特的故事,暗示著多么熾烈的對現實人生社會之刻骨銘心的體驗!”
正因為此,在困蹇之時,父親不但能“獨善其身”,還能夠超越自我,站在自然和宇宙的高度,懷著對人世間最熾熱的愛,俯視社會俯視人生,暢通達觀,笑對苦難。比如在十年浩劫中,他與一些老師被批斗被隔離被強迫干各種重體力活掃廁所、拉平車、泥頂棚、燒鍋爐、修大寨田,有的老師挺不住了,生病甚至自殺。當時父親內心也非常煎熬,住在“牛棚”里,他曾錄同門師兄魯迅先生一首詩,寫道:“縱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無端閉戶聽風雨,寥廓江天入夢思”,寫出了屢遭迫害、報國無門的無奈和痛苦。但對于各種重體力活,父親卻要盡力干好。他常說,我不是給哪個人干呢,這些事也是需要做的。別人能吃的苦受的累,我為什么不能?
他對于客觀世界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比如當社會上對國家和社會的形勢有爭論時,他提醒道:“宏觀看世界,微觀察現實??v向看發展,橫向找差距”;面對迷惘彷徨的年輕人,他會說 “識廣胸懷闊,靜觀氣自平。紛繁元歷歷,化育贊生生”
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終其一生他在各種人生境遇中,始終保持比較清醒的頭腦,堅信中華民族的崛起,“潛龍終可飛”,為民族復興盡一己之力做著“化”和“育”的工作,寧靜致遠、寵辱不驚。
父親留存于世的最后幾幅作品,一幅是為臺灣孫中山紀念館題寫的“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四尺中堂,一幅是“與天地并生,與萬物為一”六尺條幅,另一幅則是“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四尺中堂。
無論是內容的選擇,還是酣暢淋漓的筆墨,都表達了他百歲人生的追求和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