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藝事之難,不在境界高無止境,令人尋繹難窮;而更在于從事藝術工作的人根本不曉得他是否有成功的希望。
元朝人鄭杓有本談書法的書,叫《衍極》,里面說寫書法是閑中一樂,“以此養生、以此忘形、以此玩世、以此留名”都很不錯。
話說得好。但閑中作字,用以養生忘形,聊消永晝,固屬樂事;想藉此留名卻大可不必。一來倘有此念,勢不得閑。二來古今努力書藝,欲求名世者,往往不可得。
可不是嗎?古往今來,誰不寫字,字寫得好的人何可勝數?但流傳下來的又有多少?
鄭板橋曾說李培源書法力追顏真卿,推為浙中三百年楷書第一,如今則絕少見到他的字。明末四大公子之一,著名的水繪園主人冒辟疆,據說除了詩文以外,“善作擘窠大字,人皆藏什珍之”(見韓葵《有懷堂集》)??墒敲笆系拇笞脂F在也不易發現了。而名列揚州八怪之一的羅聘,當時亦頗有書名,目前大家卻只知道他善于畫鬼。
這些,都稱得上是大名家、大名士,而結局競只如此。一些小人物,雖辛苦作字,或亦博得令譽,終抵不上歷史的淘洗,想來實在是教人慨嘆的。
其實還不只是這些人如此。像東坡、山谷這等巨匠,名重一時,人多求索其法書以為榮寵。有時疲于應付,山谷就會抄一些禪詩來塞責,如“牽驢飲江水,鼻吹波浪起。岸上蹄踏蹄,水中嘴對嘴”之類。秦少游則抄一些鬼詩,如“溘爾一氣散,去托萬鬼鄰。四大不自保,況復滿堂親”這類詩,據《春渚記聞》說:人間所存,不下數十百紙。然而,今存二公此類墨跡,實無子遺。
我常會想起這一類事例,越想就越覺得意興索然。
因為平時我們談起書法史、藝術史,仿佛頭頭是道,某人為名家、某人乃大師、某人之風格如何,講得煞有介事。但誰曉得那些埋在煙塵灰燼之中的到底是些什么?那里頭怎知沒有精妙的筆墨?而傳世名家,湮滅之作既亦如此之多,僅據傳世寥寥鱗爪,又何敢妄言其風姿樣貌!
而從創作上說,此亦令人體會到以書法傳世之難。
若說傳與不傳,付諸天命,非人力所能強挽;自己只要盡其在我,努力把字寫好就好了。可能也是太過樂觀的想法。
清初的鄭簠,作字精勤,每執管,“正襟危坐,肅然以恭,執筆在手,不敢輕下”“半日一畫,每成一字,必氣喘數刻”。敬慎極了,也努力極了。另有王猷定者,亦善臨池,“筆禿可數十甕計也”。揚州八怪中,黃慎“每晨起,拭幾滌硯,蘸墨伸紙,濡染淋漓,至日旰不得息”。后來的伊秉綬“每朝起,舉筆懸畫數十百圈,自小累大,至勻圓為度”,也都是極勤奮的。他們的成功,不能說與此無關。
然而,如此精勤而終究未能成功者,恐怕更多。
反過來說,寫字不如此矜慎,隨意揮灑,也被認為頗有看頭的,更不乏其人。如王漁洋形容李鍇“每廣坐酒酣,令兩人張絹素疋紙,懸腕正書,略不加點,如疾雷破山,怒潮穿掠,移晷而罷”。這類人士,在藝術史上并不罕見。足證寫字認不認真,殆非成功不成功的關鍵。
甚至我們也還可看到有一類人提倡不要太用功。像擅長刻印作字的陳鴻壽,就表示:“凡詩文書畫,不必十分到家,乃見真趣?!?/p>
似乎太用功、太刻意,就會使得字太僵化,缺少余裕、不再能閑,故亦不再有趣。唯有放松一點、隨性一點,技巧不必十分到家,線條不必太圓熟,才值得稱許。據我所知,持此觀點者也大有人在。
懶惰的人,通常都會喜歡這類觀點。而也因得此以為借口,不再用功,所以字終于寫不好。
換言之,太用功者,人巧斲其天機;不用功者,技法不足以暢其性靈。兩者同歸于無所成就而后已。此吾等悲觀論者無可如何之見解也。
藝術終究不是科學,終究難找著什么規律,大抵如是。創作的奧秘,誰又能說得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