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化視域下的生命走廊

對于人類而言，鹽乃是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調味中的百味之首。我們很難想象如今唾手可得的鹽對于古代社會的重要性，在交通不便、自給自足的農耕社會，“鹽是人的命，鹽更是人的膽”，甚至還成為了國家的經濟命脈，是人類賴以生存的物質基礎。巴國，是中國歷史上一個以鹽立國的國家，巴人以鹽致富，通過鹽向鄰國換取物資，達到不耕而食，不織而衣的生活水平。據《華陽國志·巴志》對巴國疆域的記載：“其地東至魚復（今奉節縣一帶及湖北省西部地區），西至棘道（今四川宜賓地區及瀘州市），北接漢中（今陜西省漢中、安康地區），南及黔（今重慶黔江地區、貴州省東北及湖南省西北一帶）、涪（今重慶涪陵及貴州省北部地區）、川。”[1] 在這條秦漢文化、巴蜀文化和荊楚文化交界的用鹽鋪就的文化走廊更是生命走廊上，“鹽道”或“鹽大路”的形成和發展甚至超過了“茶馬古道”和“絲綢之路”之于人類的生存意義，這條跨地域的鹽古道在推動經濟發展的同時，也傳承了文明，顯示出其有別于其他地區的鮮明的地域文化特點。

隨著學術界對于“中國古代南方絲綢之路——古鹽道”研究的日益升溫，兩位當代中國的實力派作家李春平先生和雨燕女士，幾乎同步投入創作并推出了堅實如鹽巴且有滋有味的長篇小說：《鹽道》和《鹽大路》。兩部描寫區域鹽文化的長篇小說，已經引起了較為廣泛的關注。其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二者描寫的鎮坪古鹽道和恩施古鹽道同處陜、川（渝）、鄂、湘文化交匯融合的地帶，沿途的關隘驛站因鹽而興，因鹽而衰，“南來北往的商人、挑二、江湖術士將各種文化一路播撒，儒、釋、道、‘巫文化’、江湖詭奇在此流傳滲透”，特有的巫覡文化，棧道文化，懸葬文化在這里生根，紛繁多彩的節俗、婚俗和飲食習俗在這里孕育，文化的多元性讓這里顯得異常豐富而神秘。不論是鎮坪縣還是梅子鎮，都靠著獨特的地理環境和鹽道人生的民俗文化，酣暢淋漓地彰顯著鹽道上曠達古樸的“生命之美”。鑒于篇幅和能力所限，筆者僅從語言文化、巫覡文化和其他民俗文化描寫三個方面，結合小說文本進行分析，力爭較充分地揭示兩部長篇小說所展呈的民間生命走廊的歷史風貌，以及山民以鹽為生的交叉地域文化所具有的令人神往的別樣魅力。

一、生命的依托：地域語言文化

據《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的記載，“地域”一詞“是通過選擇與特定問題相關的特征，并排除不相關的特征而規劃的”[2]，也就是說地域文化帶有濃重的地域相關色彩，這里人們的語言特點、行為方式、生活習慣與其他地方表現不同，其中最明顯的不同就是語言的不同。在這三省交界的大巴山的旮旯里，像崔無疾（《鹽道》）和悶兜（《鹽大路》）這樣背鹽的人叫“挑二”、“鹽背子”，或者“鹽背老二”，如呂大樹（《鹽大路》）般背鹽的頭頭叫“鹽捎帶”，盤踞在深山老林里，以打家劫舍為生存狀態的土匪被稱作“棒老二”，爹爹叫“伢”，最小的孩子叫“幺兒”，走過山陡林密的山區后，挑二們晚上圍著火爐講的葷段子和沿路的傳奇見聞叫“擺龍門陣”，再加上婦孺老幼在說話的時候時不時來上一句語氣詞“要得”、“啥子呦”或是“哈咯咂”，道出了世世代代以鹽為生的小鎮人的樂觀、曠達和快慰。

鎮坪古鹽道和恩施古鹽道在地理位置上交通梗阻、環境封閉，保留了較多古蜀地域蠻荒、樸拙的野性，“對于鹽背子來說，生命在腳下，生計在背上，生活在路上”，他們要連續走三四天才能到背鹽的地方，一路上調劑生活的唯一方式就是說話和唱歌。所以在小說《鹽道》和《鹽大路》中記錄和穿插了許多鹽背子們解乏調情的民歌和遠古流傳下來爭相傳唱的歌謠，這些口傳山歌類似于三峽船工口中的川江號子和陜北黃土高原的信天游，是一種重要且獨特的勞動歌謠形式。鹽大路上山歌的形成主要與三省交界處特殊的地理環境和陜、川、湘地區人豪爽、直率的性格有關。該地“地處渝東邊陲，與鄂西陜南接壤，南近長江天險，北臨巴山要隘，為‘巴夔戶牖，秦楚咽喉’”。從《鹽大路》挑二們所必經的“哇嗚梁”、“老鷹巖”、“野人孔”、“獠牙溪”這些地名就可以看出境內崇山峻嶺、溝壑縱橫，稍不留神就有喪命的危險，有詩云：“天子山，霧沉沉，上頭一望半天云，下頭一望腦殼暈，一坡上下二世人！”于是鹽背子們為了協調步調并給自己壯膽，發明了如“云里老鷹巖，誰都不敢挨，鷂子飛不過，猴子不敢踩。有勇敢打虎，無勇怕老鼠。啥子老鷹巖，是只雞崽崽，挑二打杵咚咚響，剁成骨塊塊！啥子臥龍寨，同樣不例外，殺了龍王好做菜，喝酒又吃肉，川鹽挑進來！”這樣鼓舞士氣、振奮人心的號子，且怒且悲且狂哉，成為了飄蕩在山崖陡壁中的藝術絕唱。由于地理環境的險惡和閉塞，挑二們路上的生活艱辛地可想而知，這種貧苦的生活樣態也成為了他們山歌中歌唱的大部分內容：“雙手搭在妹兒肩，有句話兒不好言：我衣服爛了無人補，褲兒爛了無人連”、“爬了一坡又一坡，沒見姐兒來接我。油水淡薄肚兒餓，汗水從頭濕到腳”、“肩挑一百八，褲兒打疙瘩。想要疙瘩散，還得挑三年！”、“四腳爬坡梯百步，打杵磨爛篾背簍。爹把兒子背成人，兒子把爹背進土”。

由于蜀地僻處盆地，遠離中土，原始的農耕文化和蠻荒野性使得這個區域交叉帶侵染了蜀文化根基里強悍、質樸、樂天知命、豁達樂觀、安土重遷的盆地意識，再加上復雜的地理環境和長期與自然抗衡拼搏，使這個地域民眾的性格植入了堅韌、樂觀、反抗不平的文化基因，人們“剛悍生其方，風謠尚其武”[3]，踏碎凌霄，放肆桀驁，世惡道險，終究難逃，看到了太多的生離死別，于是就有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死了卵朝天，不死又過年”的淡然心態，這種曠達出世的情懷在山歌中有很多體現，如：“大路長，石塊鑲，情姐走路好慌張！你也不是管家女，我也不是餓螞蝗。有朝一日誆到手，橫切蘿卜豎切姜！”、“挑不起擔擔莫出門，不如在家鬧陽春。半年辛苦半年閑，還有半年陪姐玩……”、“大寧廠，下大雪。過路君子歇一歇。煨煨腳，煨煨手，暖暖身子喝杯酒。妹勸君郎快進來，望春樓里好春色。”“彎彎背架像只梭，我是巴山背二哥。太陽送我上巴山，月亮陪我過巴河。晚上歇在幺子店，還有賢妹來煨腳，打一杵來唱支歌，人家說我窮快活。”對于這些常年在路上奔波的挑二們來說，活著沒有那么復雜，一趟扁擔出去，一擔鹽巴回來，只要不死，就圖個溫飽和快活，所以即使路上險象環生、棒老二打家劫舍，他們仍然走的無所畏懼、蕩氣回腸。在小說《鹽道》和《鹽大路》中，除了上述的山歌以外，有更大一部分都是描寫男男女女小心思小情愛的內容，像過路客和老板娘打情罵俏：“老板娘呀我的妻，擔擔晚在哪兒畔兒歇？/挑二哥哥我的郎，擔擔歇在我繡房！”范少英和蘭花煙濃情蜜意地吸煙：“小小煙桿五尺長，裝桿煙兒遞小郎。郎吃三口遞給姐，姐吃三口遞給郎。雖說煙孬味道長。”曾氣頸因為安二哥救了她家的牛而報答道：“妹勸哥哥心莫高，莫嫌妹是氣頸包。好看不在頸項上，好耍還在半中腰！就看哥哥要不要？”月下男女隔山對歌：“郎是掰腳腳，姐是背駝駝，雖說不好看，簸籮對簸籮……”還有《鹽道》里劉竹兒和小紅倆妯娌目送他們父子三人去大寧廠背鹽，因感傷而唱道：“送郎送到大路邊，巫咸國里去背鹽。奴知路上多艱險，不知何時把家還。晚上摟著空枕頭，想到小郎心里酸。”這三省交界處所特有的山歌雖然粗俗鄙陋，但質樸無華，把愛情的情意綿綿形象生動、淋漓盡致地展現在讀者面前。月濺星河，長路漫漫，風煙殘盡，獨影闌珊，在挑二們看來這已經不是普通意義的山歌，更是他們一路上對于生命的用情記錄和無限歌頌，善惡浮世真假界，塵緣散聚不分明，生命存在的形式并不重要，快樂與否才是其價值的體現準則。不論是人們發表議論時捎帶的感情語氣詞、對特定人物充滿愛意和尊敬的稱呼和一些生活上的俚俗語，還是挑二們昂揚向上、奔放豪邁的山歌對唱，處處體現出這特殊地域里人們的生活樣態，給貧苦的生活增添了幾分靈氣。可見，這些語言具有特定的地域文化符號意義，這些承載著巴蜀、湖湘和秦漢文化的古老語言和腔調仍將被后人銘記，依然會熠熠生輝。

二、生命的敬畏：地域巫覡文化

湖湘、巴蜀、秦陜交界之地擁有高山大澤、云煙莫測的獨特自然景觀，受古楚文化的熏染，自古就以巫風濃郁而著稱。東漢王逸《楚辭章句·九歌序》有云：“昔楚南郢之邑，浣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覡作樂，歌舞以娛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4] 屈原晚年正是受到沅湘之地巫風的熏陶而創作了《九歌》，可見在這一獨特地理區域內，因受到楚地“信巫鬼，重淫祀”這樣濃厚巫術文化的熏陶，巫覡文化成為一種獨特的文化現象并對地域文學產生的重要影響。

英國人類學者馬林諾夫斯基認為人類最早的專門職業即是巫，是提供人力所不能完全駕馭之事的一種力量，這一職業對于男女有不同的稱謂，男為“覡”，女為“巫”，他們是神在人間的代言人，掌握著祭祀、醫治、祈福消災的權力，其“降神儀式”和“咒語”構成巫術的主要內容 [5]。在人治、德治弱化，法治尚未建立的時代，只能寄托于這種玄妙且正邪兼備的巫術來替人消災。

小說《鹽大路》中最精彩的巫術莫過于覡莫老君在老龍洞做法求雨和巫唐幺妹給已經奄奄一息的望禾觀花，前者因為梅子鎮長期缺水，栽秧時節田里攢不下水，秋糧種不下去，下年就沒有收成沒有口糧，于是鎮子上的老人們去求莫老君求雨。他把陣式擺在老龍洞洞口，十八鼓手握著鼓槌，把一大一小兩只草鞋圍在中間，莫老君指明大草鞋是洞中孽龍，小草鞋是自己，作法開始，草鞋打架，鼓手們要擊鼓助威，若半途停歇便前功盡棄。說罷莫老君進洞，洞里隨即傳來千軍萬馬般的廝殺聲，天空突然陰云密布，草鞋打斗正烈，鼓點越來越密，豆大的雨水就從空中散落，雖然最終因為唐幺妹緣故鼓槌停歇，小草鞋被大草鞋死死壓住、再無還手之力，隨即空中云開霧散，雨水停止，可是百姓們真正目睹了帶有莊嚴感的巫師求雨的整個過程，體會到巫術強大而神秘的力量。后者則是因為望禾在鎮子上聽到自己的未婚夫遇害昏倒在路邊，等抬回家發現她被鬼怪收了魂，于是楊青萍去請唐幺妹給望禾觀花。觀花是巫術的一種，傳說女人是花，男人是樹，人在世上生病遭災，大都是陰間的花被蟲蛀了，想要知道這個人的病癥就必須要一個觀花的引路人去陰曹地府走一遭，于是唐幺妹在癸生家里擺好香案，讓四妹崽作觀花引路人，待其睡熟后手拿三炷香念起咒語：“紫金樹，紫金藤，我是陽間來的觀花人，花大姐，開花門……”咒語越念越快，四妹崽的手腳也擺動的越來越勤，此時引路人如同鬼上身一般可以和陽間的人進行交流，查看陰間花園的情況，在給陰間的門神燒紙過后找到了屬于望禾的那株紫牡丹，發現花根被人刨了，葉子枯了，花也蔫了，只有用真金白銀去廟里給黑神燒高香，屬于望禾的那朵花才能澆水施肥，后來癸生家把賣水田的錢換去廟里燒香，果然望禾的病奇跡般地好了。除了這些祭祀祈福、起死回生的巫術以外，魚刺卡喉嚨里，可以畫符念咒，把字符燒成灰就著水一喝就好;給人安胎，就在屋里唱唱跳跳，在桃木令牌上畫符念咒，把雞蛋給需要安胎的病人服下就保證能生個大胖小子;需要桃花運，就布個桃花陣，找來兩個紙人，穿上男女的衣服，砍一根桃木念咒跳舞，包一包干花埋在特定方位……

另一本小說《鹽道》中描寫最多的民俗事象，就是帶有民間“巫術”這一神秘文化色彩的“跳端公”。崔無疾的小兒子跟隨大寧廠的李兆祥學習巫術跳端公，臉要畫的兇神惡煞、鬼怕神怕，端公要跳出恐懼、跳出厚重、跳出巫氣，再加上快速念出的咒語，達到神秘莫測、寒氣襲來、殺氣產生的效果。崔小嶺的跳端公基本就是這樣的民間巫術，借鑒了道教的符箓法術和民間的自由舞蹈，增強了巫術文化的儀式表演性。崔小嶺作為端公的正式出場是在王國江大老婆突然倒地不省人事之后，王國江的二兒子把李兆祥和崔小嶺請進家門給母親做法還魂，師傅李兆祥又畫符禳又念咒語跳端公，病人依然氣若游絲，正當大家已經放棄，給大老婆買棺材穿壽衣時，小嶺從茶壺里裝了一碗水，面向東方，左手端水，右手畫符，邊畫邊念咒語：“吞骨山，化骨丹，九條黃龍下深潭，請動茅山李老君，劈下天雷化骨灰，奉太上老君，三茅真君急急如律令！”事畢之后把水喂給春兒的母親，病人徐徐地睜開了眼睛。再加上崔小嶺施展詛咒術懲罰堵塞鹵水道的奸人鄭拐子，恰好其鹽鍋開裂讓人以為咒語應驗，給鎮坪官府修房造屋看時間、算日子，給自己家剛出生卻精神不振的小豬念咒畫符祈求平安，“在崔小嶺的眼中，法術是神圣的、高貴的，容不得他人貶低。”他不會為鹽道上帶有流氓氣土匪氣的王狗子做法術，企圖讓眼前走過的女人“垮褲子”。由此，善良、正直而又聰明的崔小嶺成了秦巴山區有名的端公。

值得注意的是，《鹽大路》里唐幺妹、莫老君雖然擁有神秘莫測，令人敬畏的巫術能力，卻沒有用巫術讓對方愛上自己，而是像正常凡人男女一樣暗生情緒、情投意合，唐幺妹本來給木桃布桃花陣是為了追回范少英，誰知范少青一直暗戀嫂子，恰逢桃花陣后對木桃表白，讓桃花陣巧合地頗為靈驗，這些都說明其實他們內心深處知道巫術能力有限，不是無所不能的，作者在對此進行描述時刻意營造出其神秘詭異的氣氛，點而不破，小說《鹽道》在這方面走的更遠一些，作者借用端公崔小嶺的口吻對端公這一職業進行了反思和近乎“解密”式的敘事，在王國江讓小嶺用巫術整鄭拐子的時候，他思考到：“許多事情端公是辦不了的。只是許多人相信端公是無所不能的，這是夸大了端公的作用，也夸大了巫術的作用”，在王國江問小嶺能不能用其法力無邊的巫術讓他長生不老時，小嶺驚愕地說道：“這個我真沒辦法。不僅我不行，再高明的人也不行。巫師不行，郎中不行，太上老君也不行。”崔小嶺出師后青出于藍，依舊和師傅保持著良好的師徒關系，直到師徒在巫術能不能咒死棒老二的問題上發生了嚴重的分歧，師傅認為巫術能咒死土匪，可小嶺認為咒語是咒不死人的，并對此深表懷疑，親自上山查看棒老二們是否被師傅咒死，同時發現自己的大哥崔大嶺竟然是土匪里面的二頭頭！這個情節設置精妙，既機智地揭示了巫術的神秘和虛無，又順理成章地把故事推向了高潮。

可以說在對地域巫覡之風進行解讀的時候，《鹽道》比《鹽大路》多了些許辯證和反思，值得肯定。巫風在這里之所以熾盛，原因如李春平在后記中所言：“這種類似于宗教的儀式，在巴蜀一帶已經盛行千年。你說它是封建迷信也好，腐朽文化也好，文化遺產也好，民間就是這樣生活的。靈驗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百姓就是看重這種形式。作家的任務不是要對某種現象去下結論，而是對生活狀態進行藝術的書寫與展示。”即使在今天從科學角度看來似乎很荒誕的跳端公這種巫術或法事，在作家筆下不僅能夠再現當年山民的生活狀貌，甚至可以深刻揭示鹽道上的生命奇觀以及山民對生命的執著、對善美的追求。

三、生命的偉大：地域民俗文化

民俗是一種與人類生活密切相關的社會文化，我國著名的民俗學家鐘敬文先生說過：生活本身就是民俗，民俗就是生活的一種模式性形式。帶有濃重的文化特征，用文化的風貌展示出它的神韻就構成了《鹽道》和《鹽大路》突出的藝術特征。千百年的民間文化、民俗文化在這里得到滋養與傳承，因此通過藝術地呈現這些文化和生活，才能夠把握好民眾的文化價值觀及其生命意識。

扎根于長江流域的湖湘文化和巴蜀文化共同滋養哺育著這特殊的三省交界之地，“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剛柔緩急，音生不同，系水土之風氣”[6]，是也，所以在作者筆下，這里擁有著與別處迥異且奇妙的民俗文化。鑒于篇幅所限，筆者不能一一列舉兩本小說中所引用和介紹的所有民俗，僅從節俗、飲食和婚喪三個方面入手，以小見大，目的在于讓讀者感受到這特殊地域內生機勃勃、璀璨奪目的民俗和祖國博大精深的傳統文化，從中體會到民間的渾融而又兼容“神本”與“人本”的“命本”觀念。

小說《鹽大路》里對節俗文化著墨頗多。百節年為首，在眾多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節日中，最隆重、最具有民族性的要數春節，春節承載著中國人獨有的民族情感和價值觀念，彰顯著中華民族巨大的凝聚力和向心力，臘月過后喜慶的氣氛就開始集結，“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在這個交界地帶的梅子鎮有著自己獨特且喜慶的慶祝方式。臘月期間司燈會會到各攤點收東西，給正月間唱燈積攢錢物;臘月二十二迎泥神，泥神就是赤裸壯漢端一個裝著泥漿的盆子，邊走邊往人身上拍，一邊拍一邊喊：“泥神到，泥神到，泥神到了財神到！”;除夕大清早，人們要拿著紅線拴著的一對糍粑去石先生攤上求對聯，貼對聯是梅子鎮的重要儀式，不僅正房要貼，偏房、大門、灶屋、豬牛圈都要貼，陳舊腐朽的門框才能鮮活起來;貼完春聯要扎燈籠、拜菩薩、拜家神，拜天地牌位、拜土地、水井、倉庫、田埂、豬牛圈……凡是一切與人類生活息息相關的都要拜，不違天不違命，圖吉利保平安。祭祀之后大家都把板凳搬到田埂上吃團年飯，鄉里鄉親有愛互助，通過吃團年飯來感謝彼此這一年的相互照應，增進感情;初一不出門，初二拜家神，初三初四走丈人，初五水井搶銀水，初七請“七姑娘”唱歌添喜氣，初九司燈會開燈，姑娘回門，正月十二開大門，正月十五鬧花燈、劃彩龍船。過了十五“年”才算過完，人們喜氣洋洋地迎接下一年的忙碌。當梅子鎮花紅柳綠、從煙雨溫潤的梅子河浮起薄霧，漫過婆娑稠密的麻柳林的時候，就到了春社，祭祀土地神的日子。這里的婦女們要趕早去摘新鮮的艾蒿，把它洗凈和臘肉、豆干、糯米一起拌了放進甑子里蒸，社飯熟了就拿到壩邊用石塊搭成的小廟里供著，順便再到田埂上遙祭農神，百姓的愿望簡單而樸素，就是希望新的一年土地神和農神能保佑他們風調雨順，豐衣足食。農歷五月五，端午節采獠葉包粽子、打糍粑，孩子吃了笑咯咯，農歷六月六曬龍袍、燒黑神，有錢的曬綢緞，無錢的曬粗布，為的都是曬棉蟲除晦氣，燒黑神則是把黑神從黑廟里抬出來游街，大伙把鞭炮點燃丟上去，把黑神炸的滿口喳口，為的是驅邪惡趕霉運，去除心底郁悶，清清爽爽過日子。月半的盂蘭會更是梅子鎮家貧家富都不敢馬虎的節日，是鬼神聚會的日子，亡故的親人在這一天會變成蛾子、蚱蜢之類的動物回來探親，陽間親人則要燒紙錢、放蓮花燈，送鬼祈福……

民俗事象常常蘊含著來自天人感應的豐富生命體驗，積累的生活經驗也常常演變為風俗習慣，拿婚喪習俗來說，在這個特殊的地域里，婚事和喪事一樣隆重高調。望禾出嫁是在十月初七的傍晚，先前她的夫婿托唐幺妹做媒上門提親，準備了“一挑谷子，八條寶肋肉，兩個肘子，冰糖四斤，白酒二十斤，另外還有四塊洋錢”做聘禮，體現出梅子人就算貧窮也要講仁義的錚錚骨氣。初七傍晚望禾梳洗打扮過后迎來十個花枝招展的妹娃兒唱哭嫁歌，陪十姊妹，“一斗芝麻有十升，女娃是個菜籽命。十字路上點盞燈，爹娘養女真擔心。小時不知娘辛苦，長大才知父母恩。明天轎子抬出門，父母恩情報不成……”哭聲越大越吉利，直唱到雞叫天明為止，新娘子再次沐浴更衣、梳妝打扮，夫家一路抬著花轎吹著嗩吶，熱熱鬧鬧的把新娘子抬回自己家里。結婚之后女人就會迅速進入傳宗接代的角色，懷胎之后夫家會想知道肚子里的胎兒到底是男是女，小說《鹽道》里就記載了這一生育民俗：溝壑邊上有個石坑，人們習慣在這里往石坑里拽石頭，以測生育之象，拽進去了就生兒子，拽不進去就懷的閨女。除了拽石頭，還能用“撕兒草”來進行占卜：兩人各持一端撕開到中間位置，如果草呈N形就是兒子，有幾絲相連就是閨女，固然這種迷信沒有科學成分在里面，但是人們祈求兒女雙全，多子多福的心態可見一斑。

人活一輩子，兢兢業業、感天動地、積德積福，就是為了在歸西的時候能夠得道升天，比如《鹽大路》里呂大樹的喪事，和婚事辦的哭哭啼啼相比，喪事就要辦的熱熱鬧鬧。梅子人敬仰他的品格，全鎮傾巢而出給呂大樹打繞棺，嗩吶、鞭炮、煙花、歌謠，隨著鼓樂聲過，七個道師開始圍著棺材跳舞，“起靈”、“繞棺”、“散花”、“蓋靈”，用熱鬧的舞蹈來替死者超度，之后就可以抬上山埋葬，人們相信已經把死者的快樂留在人間，靈魂就可擺渡上天。這些與其他地區相比別具一格的婚喪民俗文化代表著傳統閉塞又多元雜交的民生需求和山民生命情感。可以說在所有節俗、飲食習俗和婚喪習俗等一系列的民俗事象背后，是一種生命力的原始蘊藏，隱含著民眾護生養生的價值訴求。傳統的、處于閉塞偏隅地區的人們天然對一切來自外在、說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力量有一種崇敬和臣服之情，仿佛抓住這些力量不僅能使心靈得到慰藉，更能延年益壽、平安健康，所以這些力量就被外化為各種風俗習慣，說到底，人類是為了讓自身在世間生活得更好而發自內心地敬畏神靈、注重養生和操辦婚喪，這些風俗處處都富含著以“人本”為核心的“生命意識”。相較而言，小說《鹽大路》所涉及的民風民俗更為全面多樣，雨燕用自己的筆觸勾勒出一幅淳樸田園又神秘多彩的民間圖景，《鹽道》在這方面就稍顯單薄一些，民俗內容不夠豐富多彩，視角不夠全面宏大，如果說生命之道是鹽道的魂，鄉土鄉俗的民間文化就是鹽道的根，那么根不牢固，魂就沒氣魄，會亂會散，所以把握好民間文化才能支撐得起這部敘寫鹽道生命的小說。這些因鹽而起，因鹽而興的民俗文化形成一道川流不息的生命之流，“恰似水波之影，載陽之春，新機盎然，氣脈幽遠”[7] 徜徉在一條看似鹽道，實為“生命之道”的路上。

這兩部小說獨特的韻味來自對生命之道的追蹤和維系，作者將目光投向一個遙遠、淳樸、原始、蒙昧的三省交界之地，雖然破落貧困，卻閑適安靜，故事綿綿。受到巴蜀文化和湖湘文化的共同浸透，人們天性浪漫、仁義，世代延續著對于神靈的敬畏和巫術的篤信，多重文化在這里匯聚、碰撞，摩擦出豐富而神秘的火花，就算走在生死邊緣上，這里的人們依舊快活坦蕩、曠達樂觀，因為他們知道朝陽和晚霞映襯下的古鹽道的另一端是彌漫著濃濃親情的家園和親人。他們對于生命的訴求與體悟，感恩與懷念，執著與不懈，憧憬與希望，融化在這條生生死死的鹽道上，融化在每一個挑二的擔擔中，融化在每一粒塵土和鹽巴上，融化在男男女女的山歌和情愛里，融化在舞蹈、咒語和奇妙的節氣里，融化在風里、雨里、田埂和稻香里;更融化在每一個鎮子人的心里……由此亦可見，這兩部小說也充分傳達了一種來自生命走廊的鏡像之美，倘有識者加以改編、投拍，那況味也許不亞于《平凡的世界》！

（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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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 趙逵：《川鹽古道——文化線路視野中的聚落與建筑》，東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3頁。

[2] 載《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第6冊，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6年版，第703頁。

[3] 左思：《蜀都賦》，選自《昭明文選》，西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頁。

[4] 【英】馬林諾夫斯基：《巫術、科學、宗教與神話》，李安宅譯，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

[5] 張少康、盧永璘選編：《先秦兩漢文論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615頁。

[6] 班固：《漢書·地理志》，中華書局，1960年版。

[7] 王曉華：《方東美生命美學的建構理路、意義和局限》，《青島科技大學學報》2005年版第3期。